“白日唐突,還望談先生莫怪。”
顧溫然和和氣氣的一拱手,然後將雙手攏在袖中,低下頭溫順安靜的站在鞦韆旁,面上笑意顯得靦腆又羞澀,與他方纔於兵書上叱吒風雲的模樣截然不同。他似乎也不驚訝我爲什麼失手滑落書籍,依舊溫溫潤潤的說道:“顧某雖是一介庸碌無名之輩,然而仰慕談先生大名已久,此番特來拜訪。”
“哦?”我微微揚起了眉角。
“白麪鬼這份禮,果然還是稍微輕了些嗎?”顧溫然露出一副赧然又帶點羞怯的靦腆模樣,像是個半大少年,乾乾淨淨,又拘謹禮貌;與白日見到他第一面那般泰然自若的鎮定模樣,簡直天差地別。
只是這說的話,做的事,倒真真切切,沒有一分改變。
我面不改色的彎下身去撿起書來,輕輕在手臂上拍了拍,吹去了塵土,然後才坐回去擡起頭來看着他,微微笑道:“我倒是覺得,這份禮着實太重了些。”
“談先生客氣了,我倒覺得這份禮遠遠不夠。”顧溫然微微笑道,“而且我也絕想不到,白麪鬼這份禮,除了您,還有誰能夠受得起。”他這句話說得巧妙,尋常人只以爲是誇我地位尊貴,但我卻心知肚明,顧溫然約莫是特意調查了一番我的過去。
我的名氣,雖說現在在江湖年輕人之中約莫只是較爲公平公正的□□湖;但實際上,我在老一輩眼裡,恐怕是個煞星。
因爲我當年的名氣,是殺出來的。
與許多人所想的不同,我雖性情平和,但早些年,卻是個實打實的殺神,榜上三百二十八名惡人,我花了三年查證,又花了一年將他們盡數屠了個乾淨,當年的龍筋鞭下,從未留過一個活口。因此世人雖敬我,卻更多的是畏懼我。
直到玉丹出事,而我卻……
從那之後,我再未動過一分殺念,沾滿血腥的龍筋鞭也被收入匣中,自此再未曾沾過殺孽。
所以我不相信以顧溫然只是巧合送上白麪鬼這份禮物。
不,不止是不相信,我是確信這不是巧合。
“那麼,你想要從我這兒,得到什麼呢?”我微微嘆了口氣,倚靠在鞦韆上道,“這份投名狀,不論擱在哪兒,都是拿得出手的。我已經久未過問江湖之事,你縱來尋我,恐怕也不能得什麼大好處去。”
“不,這件事,顧某隻相信談先生。”顧溫然欠了欠身,然後歉意的笑起來,示意了一下自己能不能坐下。我挑高了眉毛,收回兩條腿空出位子來讓他坐下,等顧溫然斂袖收袍,羞羞澀澀的像個大姑娘那般坐下來之後,才繼續道,“顧某想知道十六年前的蕭家慘案,是因何而起。”
蕭家……
他說的果然沒錯,這件事的確只能信我一個人,因爲只有我查完了這件事,而兇手們,也皆被我屠了個一乾二淨。這個世上除了那兩個被君華卿與北睿陽帶走的蕭家遺孤,應當是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了……不,甚至可以說,那兩個孩子,也沒有我清楚。
其實這件事說來沒什麼避諱,但終歸是他人家事,我便問道:“你只想知道這件事?”
“只有這件事。”
“禍起蕭牆。”我淡淡道,“當年有首童謠是這麼唱的:太極儀,水淋淋,洞天琳琅現真壁;玉麒麟,草青青,海下深宮藏謎底。你是知道的吧。”顧溫然便點了點頭,我就繼續說了下去,“白家三老爺子當年與三大邪人、四大劍者交好,大老爺與二老爺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看在長輩面子上,魔道也免不得要給白家一些面子,所以……”
“所以,持有玉麒麟的蕭家,便遭了秧。”顧溫然微微笑道,“這件事顧某知道。”
“那麼你究竟想問什麼?”既然他知道,那又何必多此一舉,我有些詫異。
顧溫然不緊不慢道:“顧某想知道的,是藏於此下的賭約。”他這句話一出,我就變了臉色,拿捏不準他到底想問的是不是我知道的那件事了。顧溫然很快就接了下去,明明白白的告訴我,“顧某想知道,那兩個孩子,爲何會落在君華卿與北睿陽手中。”
“因爲這世上……只有君華卿能改變北睿陽的心思。”我終於坐直起來,深深的嘆了口氣,卻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再說下去了,甚至因爲這個話題,我對顧溫然已經起了一點厭煩之心了。
我與君華卿並不熟識,但還算打過幾個交道,然而真正令我對君華卿敬而遠之的原因,卻來源於北睿陽對他扭曲畸形的愛戀。我縱然再是悍不畏死,也會懼怕癲狂的瘋子,北睿陽爲了君華卿,恐怕是什麼都做得出來了,若非君華卿武功當世無人能出其左右,生性又頗爲內斂,只安安分分的呆在鳳棲鎮中十六年未出一步……恐怕……
“原來如此。”顧溫然依舊是那樣靦腆的笑了笑,又帶點恍然大悟似得摸了摸鼻子,看上去幹淨純真的彷彿懵懂的少年郎一般,我再是心中厭煩,見他這般模樣,卻也不得不耐下性子點了點頭。
“多謝談先生。”他站起身來,對我行了一禮。
我避開身未受,平靜的擺了擺手:“無妨,你也算了我年輕時一樁心事,然而我隱世已久,江湖之事,以後還是莫要再來相詢的好。”
“顧某明白。”顧溫然頷首道,“那顧某這便告辭了。”
與顧溫然說完這些事情,我只覺得一陣陣的乏累,便擺擺手隨他去,自己拿上兵書,頭也不回的回屋子裡頭去了。
……
約莫是因爲有了心事,夜裡睡得發沉,第二日便醒得特別晚一些,等我睜開眼,已是烈日當空,不由暗叫一聲糟糕。
修齊恐怕要餓哭了……
等我迅速打理完出了門,卻發現院子裡又來了一位不算太熟的熟人,而這個熟人恰恰好在我不大想見的行列裡,伸出去的腳不由縮了縮。
“你這個薄情寡義的臭男人,真的不打算再見我一面?”
伴隨着一聲嬌柔的輕斥,一朵碧玉雕成的曇花擦過我的鬢髮穩穩定在了門框上,我被曇花帶起的氣勢刮斷的頭髮輕飄飄落在地上,瞥了一眼,倒有不少。康青捏着蘭花指微微抿脣一笑,似嗔似怒的瞪了我一眼,柔柔道:“傻子,還不過來,我不瞧着你,你便不打算好好打理自己了嗎?”
我覺得也許是因爲早上沒吃什麼,所以肚子有點抽搐,不由捂住了腹部,沉重的走了過去。
康青翹着腿,鹿皮靴在雲褶衣襬下一晃一晃的,然後上半身卻又微微傾着靠在身後的石桌上,單手托腮,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似有無限風情嫵媚。誠然,康青算是我見過最美的男人,他與濯仙的姣若美婦,雄雌難辨的美麗不同;康青雖膚白貌美,卻不失英氣,一對桃花眼,眼角綴着淚痣,體態風流。
偏偏……偏偏怎麼就不愛男裝愛紅妝!
若說濯仙扮起女子來十足十的美豔自然;那康青就是雖美,卻又帶着令人全身發麻的惡寒感。
等與康青面對面坐下來,我又忍不住掩住了鼻子,他身上有一種撲鼻而來的幽幽清香,叫人沉醉,但也叫人膽寒。
“哎呀……”康青見我這樣,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嗔怪道,“我就說了這個味道不好聞,那老闆非說是上等貨,害得我一時心動就買下了,看看看看,都薰着小慕慕了。”他一邊這麼說着,一邊摘下了身上的香囊,卻又偏偏露出一副極爲不捨得的模樣,顯然是口是心非,喜歡得很。
“罷了,我只是剛醒,有些不習慣罷了。”我木着臉道。
康青立刻喜逐顏開,香囊一收,擡起那細嫩如青蔥的指尖輕輕抹了抹脣,眼波流轉,嫵媚又妖嬈的打量着我,然後軟聲道:“我就知道小慕慕絕不會嫌棄我。”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對了,你今日找我做什麼?”我單刀直入,急着跟他道別。
康青卻做捧心狀,露出一副哀婉又悲切的模樣來,眨眨扇子般的眼睫,梨花帶雨的看着我,抽泣道:“你這薄情寡義的臭男人,我纔不過與你分別幾年,你竟就要趕我走?枉費這些年來我對你癡情不已,竟沒想到這還未入門,便要做下堂婦了。”
“……你說不說。”我昨日見了顧溫然,實在沒什麼好脾氣留下,不由揉了揉太陽穴。
“好嘛,小慕慕真不好玩,氣什麼呀,往日也沒見你這麼兇的。”康青楚楚可憐的低下頭,卻立刻又露出了狡黠動人的笑容來,嘟着嘴問道,“你難道這幾年來,都沒想過我嗎?”
我溫和笑着,揚了揚一邊眉毛。
“好嘛好嘛,不要生氣,生氣的小慕慕就不可愛了。”康青柔柔道,“喏,這可是你要我說的,絕不準生氣——好嘛,我這就說,小慕慕,那姓墨的小子,是不是你救下的呀。”
ωwш.TTKдN.¢ ○ 姓墨的小子?
我想了想,猶豫問道:“你說墨朗?”
康青似是羞怯的笑了笑,嗔道:“否則還能有誰呀。”
“……”我嚥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嘴脣,乾巴巴說道,“你可別告訴我……你喜歡他。”
“他雖然長得好……”康青輕哼了一聲,皺起一對彎彎的柳眉來,撩了撩自己的長髮,捏起蘭花指扣在前胸,呸了一聲,“但瘦巴巴的,可不是我的菜,我看上的,是他身邊那個傻高個。那傻高個雖說又笨又蠢又不懂風情,但人倒是,還不錯……”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用一根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抵住了下脣的凹陷處,眼神迷濛。
我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