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幼兒園。
正到了放學的時候,小孩子們吵吵嚷嚷跑出來,門口停了不少車輛,家長們都翹首以盼,等着自家孩子出來。
一個抱着娃娃的小女孩揹着可愛的兔子書包,跟老師揮手再見,轉身走入擁擠的人潮。
下一刻,她突然停下腳步,臉上天真無邪的表情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符合她年齡的冷肅。
她朝對面馬路看去,對面是公交車站,一個女生坐在那兒,肩頭靠着一個青年。
正是南七。
四目對視的瞬間,馬路上的車和周圍的路人都靜止了。
風聲鶴止。
小女孩來到南七面前,踮起腳尖摸了摸她的頭髮,又摸了摸江時的頭,隨後收回手,淡漠地看着南七。
似乎猜到了南七的意圖,她主動開口,聲音是小女孩的清脆,“你要放棄自己的神格,救活他嗎?”
南七點頭。
“還不夠。”小女孩搖頭,“你會被流放到無妄之境,那裡什麼也沒有,放棄了神格的你將會在那漫長的孤寂中忘記自己一切,最後會連自己也不記得,成爲無妄之境中一抹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即便是這樣,你仍然想要將他復活嗎?”
南七沒有任何遲疑:“想。”
在別人眼裡,面前的只是個小女孩,但在她眼裡,這是天道,是主宰一切、無處不在的主神。
她做不到的事情,只有面前的這位能做到。
“我願意放棄一切,接受任何懲罰,只願江時長命百歲無痛無災。”
小女孩深深地看着她,眼中多了幾分別的東西,似乎是慈愛,又像是無奈。
“還有呢?”
“我要江家繼承人活不過25的詛咒消失。”
“我要江時子孫滿堂安享天倫。”
“我還要他……”南七垂眸看着男人蒼白的臉,淚水從眼角滑落下來,“我還要他……忘記我的存在。”
人一輩子短短百年光景,她不希望他的餘生在思念和遺憾中度過,那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她的阿時,就該一生無憂的活着。
也許將來,他會遇到另一個像自己這樣喜歡他的女生共度餘生,他和別人的幸福裡,不該有她存在過的痕跡。
南七眷念地看着江時的臉,視線被淚水模糊,心臟如同被人緊緊揪住一樣,令她喘不過氣。
她聽見主神問她:“那你呢?”
南七笑着哭,哭着笑。
她?
她又能怎麼樣呢。
她想永遠陪在江時身邊,聽他繾綣地喊自己‘寶寶’。
她不希望江時把她忘記。
她恨不得自己的名字深深地刻在江時心裡。
可她知道,這不可能。
想要一樣東西,就要付出代價。
痛苦給她一個人就足夠了,而她的江時,就留在紅塵裡,平安喜樂地過完這輩子就好了。
“如果他想起你……”
主神的話縹緲遠去,南七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人從靈魂裡抽了出來,她努力想要聽清主神的話,然而意識卻漸漸混沌下去。
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回到江家。
江時坐在他最喜歡的窗邊,柔柔的陽光灑了滿身。
他閉着雙眸還沒有醒來,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吸清淺綿長。
正是夕陽西下。
南七坐在地上,枕着江時的膝蓋,跟他說了很多很多話。
從她剛有意識,到後來遊歷人間。
好玩的,好吃的,有趣的,無聊的……她恨不得全都說給他聽。
本來這些,她是打算用一輩子時間說給他聽的,可這輩子,她和江時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短到她都沒有機會讓江時瞭解她的過去。
“阿時,”她望着漸漸下沉的夕陽,嘆息般道:“其實我對主神說謊了,我不想你忘記我,我想、我想你能記得我……”
最後一抹陽光被黑暗吞沒,南七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
她說:“阿時,我要走了。”
……
“夫人說了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她……”
車裡。
正在打電話的江婉人突然停下說話,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茫然,眼淚無端地便落了下來。
他伸手抹了一下,嘀咕道:“奇怪,我哭什麼……”
眼淚卻無論怎樣都止不住。
他覺得自己應該忘了什麼,卻實在想不起來。
電話那頭,江東忽然開始嚎哭。
江婉人捂着眼,咬牙切齒問:“你哭什麼哭!”
江東嚎得十里八方都能聽見,“我不知道,我就是……就是想哭……”
江婉人抿了抿脣,半晌,他低聲道:“我也是。”
心裡頭彷彿有個聲音在指引他,讓他快點回到江時身邊。
他驅車回到江家,徑直來到江時的小院子。
門口一株海棠花開得正好。
江婉人推門進去的時候,最後一抹餘暉徹底消失。
看到窗邊的江時,他高興道:“少爺,您回來啦!”
說完他不由愣住。
爲什麼他要這樣說?少爺不是一直都在江家嗎?他能去哪裡?又能從哪裡回來?
他甩了甩頭,心裡卻無比難受。
“江婉人。”
“少爺?”
江時背對着他,叫了他一聲後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久到房間裡變得一片漆黑了,他纔開口:“我突然很想吃糖。”
“我馬上去拿。”
江婉人走了。
他走之前開了燈,整個房間亮堂堂的。
江時依舊坐在窗邊,低頭看着自己的膝蓋,上面有一團未乾的水漬。
他怔怔地撫上心臟位置,只覺得那裡空蕩蕩的,彷彿本該在那裡的東西不見了。
江家少爺的身體一夜之間變好了,但他卻更加深居簡出了。
除了必要的場合,他幾乎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每次江婉人找到他的時候,都能看見他坐在窗邊,一坐就是一整天。
一年後。
江時在一個展覽會上,遇見了安安。
安安突然叫住他:“江少。”
江時此時被一羣人圍着,聽見聲音,他轉身看去。
對面的安安似乎也不知道自己叫住他幹什麼,手足無措地撩了下耳後的頭髮,期期艾艾道:“我總覺得自己忘記了一個人。”
安安苦惱的皺起眉,索性拋開顧忌,“那應該是一個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我經常做夢夢見那個人,但我卻不知道那個人是誰。”
江時身邊的人都是商界大佬,聽着年輕的姑娘胡言亂語,都覺得她怕是瘋了。
就算江時是整個京城萬千少女的夢中情人,搭訕的人數不勝數,但這種搭訕的伎倆,未免太拙劣了吧?
小孩子都比她會搭訕。
但見江時認真聽着,沒有露出半點不耐煩,旁邊的人也只好壓下心頭疑慮,聽安安東拉西扯,說些亂七八糟的話。
“……抱歉江少爺,我也不知道我爲什麼要跟你說這些,對不起,打擾你了。”
她尷尬地轉身要走,卻聽見身後江時說:“我也一樣。”
安安詫異地看過去,其餘人也都面色古怪。
這就搭訕成功了?
不是說江少爺很難撩嗎?
原來是手段不夠幼稚嗎?
江時說完這句,對安安輕輕頷首,便帶着人離開了。
明明他身處人羣之中,被無數人恭維討好,但他的背影看起來卻那麼孤寂悲涼。
夜裡,江時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世界一片灰暗。
沒有天也沒有地,放眼望去,只有無盡的虛空。
周遭死寂一片,半點聲音也沒有。
他被鋪天蓋地的孤獨淹沒的時候,依稀聽見有個人叫了他的名字:
阿時。
那人在哭,似乎傷心極了。
江時猛地睜開眼!
天光從沒有合緊的窗簾縫隙間鑽進來,夢裡死寂的世界遠去,外面江婉人和江東爭吵的聲音傳過來。
“你居然也跟他們一樣,覺得那個唐小姐跟少爺很般配?”江東叫起來聲音洪亮:“哪裡般配了?唐小姐她長得虎背熊腰的,模樣還沒有我們家少爺好看呢,她怎麼配得上少爺?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江婉人傷透了腦筋:“少爺的婚事還得經過你同意?況且,唐小姐身高163,哪裡是你說得虎背熊腰?長相……長相也還好吧,算了,這不是你我該操心的事,還得少爺喜歡。”
江東不依不饒:“反正我不同意!在我心裡,夫人只有一個,那就是……”
他突然噤聲,疑惑地撓了撓頭,奇怪,他剛纔想說誰來着?
江婉人也突然不出聲了。
臥室裡,江時捂着眼睛,莫名的,眼淚便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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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流越多,沒有要停下來的跡象。
他耳邊不斷迴盪着夢境裡那道聲音:
阿時。
阿時。
阿時……
江時聲音沙啞,茫然發問:“你是誰……”
究竟是誰?
這個人究竟是誰,爲什麼……聽見她的聲音,他會這麼難過,好像心臟要被撕裂了一樣。
可是臥室裡只有他自己的聲音,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傍晚的時候,那位唐小姐被老夫人請到了江家,就在她要在江時身邊的位置坐下時,江時突然冷冷道:“坐其它位置。”
老夫人急忙上來打圓場。
年前江時身體突然變好,但性格也變了許多,還多了很多奇怪的習慣。
吃飯的時候,他身邊不許坐人,但要備上餐具。
他突然愛上甜食,還要包裝好看,樣子精美的。
但他吃得不多,總是嘗一口,就放在手邊,像是等着誰來把它吃光。
正好,唐小姐也喜歡吃甜食。
江家的廚子都是頂尖的,做出來的甜品也獨具風味,在外面根本吃不到。
唐小姐吃了一口蛋糕,開心的眉眼都彎了起來,整張臉熠熠生輝。
江時不禁看過去,呆了一下,下意識問:“這麼好吃?”
他一說話,整個餐桌的人都下意識停下動作,神色古怪地打量着兩人。
唐小姐被甜食俘獲,早就忘了來之前父母的叮囑了,忙不迭的點頭,“好吃好吃,我能再吃一點嗎?”
一直面無表情的江時難得露出幾分笑意,將手邊一小塊擺盤精美的甜食推過去:“喜歡就多吃點。”
老夫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和身邊人對視一眼,露出欣慰的笑。
看來阿時很喜歡這丫頭嘛。
飯後,老夫人還找各種藉口讓兩人獨處。
花園裡,唐小姐跟在江時身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她說話很有意思,手舞足蹈的,像個天真的小孩子。
說着說着,發現江時盯着自己看,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抱歉,我剛纔是不是看起來瘋瘋癲癲的,咳,那什麼,我就是一時高興,沒控制住。”
江時眼底是滿滿地失望。
他道:“就到這裡吧。”
轉頭讓江婉人送唐小姐回家。
他則回到房間,在窗邊的沙發上坐下,俊美的臉上,滿是茫然。
自己在找什麼呢?
找那道虛無縹緲的身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