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艾莉亞

遠處,微弱的光線穿透海上的霧氣,在地平線附近閃耀。

“是星星。”艾莉亞說。

“家鄉的星星。”德尼奧道。

他父親正大聲發號施令。水手們沿三根高高的桅杆爬上爬下,忙着擺弄索具和厚重的紫色船帆。底下,槳手們坐在兩長列槳位邊奮力划水。甲板吱吱嘎嘎地傾向一側,三桅大帆船“泰坦之女號”轉爲右舵,準備入港。

家鄉的星星。艾莉亞站在船頭,一手搭在鍍金船首像上,雕像乃是捧水果碗的處女。片刻間,她設想前方是家。

真是笨念頭。她的家早沒了,她的父母死了,除開長城上的瓊恩·雪諾,她的兄弟姐妹也盡數被害。她想去長城,她告訴過船長,但即便那枚鐵幣也動搖不了他。一直以來,艾莉亞似乎每次都無法如願,想去某地,到達的卻是另一個地方。尤倫承諾帶她回臨冬城,最終卻把她落在赫倫堡,自己進了墳墓;她逃出赫倫堡,前往奔流城,半途教檸檬、安蓋和七絃湯姆逮住,拖到空山;接着獵狗劫走了她,把她弄去孿河城,後來艾莉亞將他留在三叉戟河邊等死,自己前往鹽場鎮,希望搭船去東海望,結果……

布拉佛斯也許不錯。西利歐來自布拉佛斯,還有賈昆……給她鐵幣的正是賈昆,可他並非她真正的朋友,不像西利歐——不過,朋友對她而言有什麼用呢?我不需要朋友,只要“縫衣針”。她用拇指輕輕撫摸劍柄光滑的圓球,一遍遍地許願……

老實說,艾莉亞不知道該許什麼願,也不知道遠方星光下等待她的是什麼。船長答應載她,卻沒時間跟她說話。有些船員躲着她,另一些人送她禮物——包括一柄銀叉、若干無指手套和一頂鑲皮革的柔軟羊毛帽。有個人教她打水手結,另一個人小杯小杯地給她倒火酒喝。試圖親近她的水手會拍打胸脯,一遍遍地重複自己的名字,直到艾莉亞也會念爲止,然而從沒有人問起她的姓名。他們叫她阿鹽,因爲她是在三叉戟河河口處的鹽場鎮上的船。這名字還湊合,她心想。

天空中最後一顆晚星也告消失……只剩下正前方那一對,“原來是兩顆星星啊。”

“那是兩隻眼睛,”德尼奧道,“泰坦巨人看着我們。”

布拉佛斯的泰坦巨人。從前在臨冬城,老奶媽給她講過泰坦的故事。他有山那麼高,每當布拉佛斯陷入危難,就會醒來,眼裡燃燒着熊熊火焰,揮動起吱嘎作響的石頭肢體,衝入海中擊碎敵人。“布拉佛斯人喂貴族小女孩給它吃,因爲她們的肉粉嫩多汁。”老奶媽的故事總如此結尾,然後珊莎就會發出一聲蠢笨的尖叫。不過魯溫學士說了,泰坦巨人只不過是座雕像,老奶媽的故事也只不過是故事。

臨冬城已經陷落、焚燬、化爲廢墟,艾莉亞提醒自己。老奶媽和魯溫學士多半已死,珊莎也一樣。老想他們有什麼好。凡人皆有一死,賈昆·赫加爾給出那枚舊鐵幣時教她的話是這個意思,離開鹽場鎮後她又新學了一些布拉佛斯詞彙,例如“請”、“謝謝”、“海”、“星”、“火酒”等等,但她說得最多的還是“凡人皆有一死”。泰坦之女號的船員大都略知一點通用語,因爲他們曾在舊鎮、君臨和女泉城過夜,不過只有船長和他的兒子們可以跟她交談。德尼奧最小,他是個快樂的胖男孩,今年十二歲,負責打理父親的艙室,並幫長兄算賬。

“希望你們的泰坦肚子不餓。”艾莉亞告訴他。

“餓?”德尼奧迷惑地說。

“沒事。”即使泰坦真的會吃粉嫩的小女孩,艾莉亞也不怕。反正她骨瘦如柴,怎配給巨人當美餐?而且她快滿十一歲了,幾乎算是成年女子。再說,阿鹽又不是貴族。“泰坦是布拉佛斯的神嗎?”她問,“還是你們也崇拜七神?”

“所有神靈都在布拉佛斯受到尊重。”船長之子喜歡談論父親的船,也喜歡談論自己的城市,“你們的七神在這兒有個聖堂,稱爲‘外域聖堂’,但只有維斯特洛水手上那兒敬拜。”

七神並非我的神祗,是母親的,可他們任由佛雷家在孿河城將她殺害。她不知能否在布拉佛斯找到神木林,林中有棵魚梁木。德尼奧或許知道,但她不能問。阿鹽來自鹽場鎮,鹽場鎮的女孩怎會知道北境舊神呢?反正舊神早死了,她告訴自己,跟母親、父親、羅柏、布蘭和瑞肯一樣,統統都死了。她記得很久以前父親說的話:當大雪降下,冷風吹起,獨行狼死,羣聚狼生。他說的是反話。如今獨狼艾莉亞活着,狼羣卻被捕殺、被剝皮。

“月詠者們帶領我們來到這個避難所,以躲避瓦雷利亞的巨龍,”德尼奧道,“因此他們的神廟最爲壯觀。我們也敬拜衆水之父,但他每次迎娶新娘,宮殿都得重建。其餘的神集中在市中心一個島上。你、你的……千面之神就在那裡。”

泰坦的眼睛似乎變得更加明亮,雙眼間的距離也增大了。艾莉亞不認識什麼千面之神,但假如他能迴應她的祈禱,也許就是她要尋找的神。格雷果爵士,她心中默唸,鄧森、“甜嘴”拉夫、伊林爵士、馬林爵士、瑟曦太后。只剩六個。喬佛裡死了,獵狗殺了波利佛,而她親手刺死記事本,還有那疙瘩臉的笨侍從。假如他不抓我,我不會殺他的。她將獵狗留在三叉戟河岸邊,當時他因爲傷口感染而發着高燒,奄奄一息。我應該給他慈悲,用匕首刺入他心臟。

“阿鹽,看哪!”德尼奧拉拉她的胳膊,讓她轉身。“看到了嗎?那兒!”他指點着說。

迷霧在面前退散,船首分割了參差不齊的灰色幕簾。泰坦之女號劈開灰綠色水面,風帆猶如翻騰的紫色翅膀。艾莉亞聽見頭頂海鳥的尖叫。德尼奧手指之處,一排岩石山脊從海面驟然升起,陡峭的坡道上覆蓋着士卒鬆和黑雲杉,但正前方有個缺口,泰坦巨人矗立在此,眼中閃光,綠色長髮迎風飛舞。

他的雙腿踩在缺口兩邊,各自踏住一座山,寬闊的肩膀則籠罩在崎嶇的山峰上方,那雙腿由頑石砌成,跟站立之處的黑色花崗岩海礁質地相同。巨人腰間繫一件綠色青銅戰裙,胸甲也是青銅,頭戴冠飾半盔,飄蕩的頭髮爲染綠的麻繩,眼睛是兩個山洞,大火堆在其中燃燒。他的一隻手搭在左面山脊,青銅手指捏着一塊巨巖;另一隻手伸向天空,抓着一把斷劍的劍柄。

他不過比君臨的貝勒王雕像大一點點嘛,她告訴自己,然而那時船隻仍在遠海。當三桅大帆船逐漸靠近海浪拍打的山脊,泰坦的身軀便愈加駭人。德尼奧的父親用低沉的嗓音大聲指揮,人們繼續在索具上忙碌。我們要從泰坦的雙腿底下划過去。艾莉婭可以看到巨大胸甲上無數的箭孔,也可以看到泰坦的雙臂和肩膀沾滿斑斑點點的污漬,那全是海鳥的巢穴。她曲項仰望。受神祝福的貝勒還不及他的膝蓋,他擡腿就能跨越臨冬城的城牆。

泰坦發出一聲巨吼。

洪亮的聲音跟他的個頭相稱,駭人的轟鳴甚至淹沒了船長的嗓門和波濤拍擊松林山脈的聲響。成千只海鳥同時躥入空中,艾莉亞向後畏縮,直到她看見德尼奧在笑。“他把我們到來的消息通知兵工廠,”男孩喊道,“你不必害怕。”

“我一點兒也不怕,”艾莉亞吼回去,“不過他聲音有點大而已。”

風浪全力驅動着泰坦之女號,將她快速推向地峽。雙層槳葉平穩划動,海水被攪拌成白色泡沫,而泰坦的影子遮天蔽日。有那麼一瞬間,他們似乎就要在他腳下的岩石上撞得粉身碎骨。艾莉亞跟德尼奧一起擠在船頭,海水飛濺臉龐,味道鹹澀。她必須高高昂頭,方能看見泰坦的腦袋。“布拉佛斯人喂貴族小女孩給它吃,因爲她們的肉粉嫩多汁。”她彷彿又聽見老奶媽的話語,但她不是小女孩,也不會被一座笨雕像嚇到。

即便如此,駛過他雙腿底下時,她仍一手摸向縫衣針。巨巖大腿的內側點綴着更多箭孔,艾莉亞仰起脖子,發現那些箭孔比頭頂的鴉巢仍有足足十碼,泰坦的戰裙底下也有殺人孔,蒼白的臉在鐵欄杆後面注視着他們。

然後他們就過去了。

影子消失,兩側的松林山脊漸漸遠去,風勢減弱,船隻駛入一個大礁湖中。前方又升起一座海礁,彷彿突出水中、長滿尖刺的拳頭,頂端的岩石垛口上密密麻麻布滿投石機、弩炮與噴火弩。“這便是布拉佛斯的兵工廠,”德尼奧的口氣好像是他造的一樣,“在那裡,一天就能建造一艘戰艦。”艾莉亞看到數十艘划槳戰船泊在碼頭邊或者架在下水槽中,另有許多繪漆的船首像從岩石岸邊無數個木頭工棚中冒出來,彷彿關在獸舍中的獵狗,精悍、兇狠而飢餓,隨時等待獵人號角的召喚。她試圖記點數目,但它們實在太多,而且隨着海岸線蜿蜒伸展,還有更多碼頭、工棚與船塢。

兩艘划槳船迎上前來,彷彿水面滑翔的蜻蜒,白色船槳上下翻飛。艾莉亞聽見某位船長朝他們喊叫,然後泰坦之女號的船長大聲應答,她聽不懂這些話。隨着一聲嘹亮號角,兩艘划槳船分向兩側,距離如此接近,她甚至能聽到紫色船殼內的鼓點,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就像活生生的心臟在跳動。

接着,划槳船和兵工廠都被拋在身後,前方是一片廣闊·的青綠色水域,彷彿帶波紋的彩色玻璃。矗立在水面中央的即是市區,宏偉的拱頂、高塔和橋樑向四面八方伸展,呈現灰色、金色和紅色。這便是海中布拉佛斯的百餘列島。

魯溫學士給孩子們講過布拉佛斯,但其中許多內容艾莉亞都已忘記,她只記得這是座平坦的城市,不若君臨那樣建在三座山丘之上,僅有的突起都是由人們用磚塊、花崗岩、青銅和大理石搭建而起——它似乎缺點什麼,她花了好長時間才意識到:這座城市沒有城牆。但當她告訴德尼奧時,對方哈哈大笑。“我們的城牆是木頭做的,漆成紫色。”他告訴她,“我們的艦隊就是我們的城牆。不需要別的東西。”

身後的甲板發出一陣吱嘎響聲。艾莉亞轉身,發現德尼奧的父親走過來,身穿代表船長身份的紫羊毛布外套。商船長特尼西奧·特里斯不留長鬍子,灰色絡腮鬍剃得短小整潔,圍着他那張被風吹得泛紅的方臉。渡海途中,她經常見他跟船員們開玩笑,但只要他板起臉孔,人們便像躲避暴風雨一樣逃開。他現在正板着臉。“航程快結束了,”他告訴艾莉亞,“我去方格碼頭,海王的海關官員將在那裡登船檢查貨艙。他們會查上半天,他們總是要查半天,但你無須恭候他們。收拾好東西,我放一條小船下去,由約寇送你上岸。”

上岸。艾莉亞咬緊嘴脣。她穿越狹海來到此處,但假如現在船長問起,她寧願留在泰坦之女號上。阿鹽太瘦小,劃不動船槳,這點她已經瞭解,但她可以編繩、收帆啊,還可以在廣闊的鹽水中掌舵航行。德尼奧有迴帶她上鴉巢,雖然下面的甲板似乎只有一點點大,但她根本不怕。我還會算賬和清理艙室。

然而大帆船上不需要第二十個小男孩,另外,她只消看看船長的臉色就知道他多麼急於擺脫自己。因此艾莉亞只點點頭。“上岸。”她說,雖然上岸意味着在陌生人中生活。

“valardohaeris,”他用兩根手指觸摸眉毛,“請你記住特尼西奧·特里斯,以及他爲你提供的幫助。”

“我會的。”艾莉亞小聲說。風拉扯着斗篷,幽魂般固執。該離開了。

船長說“收拾好東西”,其實她沒什麼東西,只有幾件衣服、一小袋錢幣、船員們送的禮物,外加別在左腰的匕首和右腰的縫衣針。

她還沒收拾完,小船已經備好,由約寇划槳。他也是船長的兒子,但比德尼奧年長,也沒那麼友善。我還沒跟德尼奧道別呢,她邊想邊爬下去到他身邊。她不知將來能否再見到德尼奧。我應該跟他道別的。

隨着約寇的划動,泰坦之女號逐漸縮小,而城市越變越大。右面是港口,紛亂雜陳地擠滿了碼頭和船塢,其中不僅有來自伊班港的大肚子捕鯨船、來自盛夏羣島的天鵝船,還有許許多多本地划槳船,僅憑一個小女孩根本數不過來。左面遠處有另一港口,與小船之間隔了一塊突出的低窪陸岬,陸上的建築物統統位於水線以下,僅有屋頂冒出來。艾莉亞從未見過這麼多大建築聚集一處。如果說君臨擁有紅堡、貝勒大聖堂和龍穴,布拉佛斯則至少擁有第二十座神廟、高塔和宮殿,每一幢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又要變成一隻老鼠,她陰鬱地想,就像在赫倫堡時那樣。

從泰坦巨人矗立的地方看過來,整座城市似乎是個大島,但隨着約寇將她劃近,她發現布拉佛斯確實由許多小島聚合而成,石拱橋跨越若干水道,將它們連接在一起。越過港口,灰色石屋排列成街巷,房子建得極爲緊密,彼此倚靠。在艾莉亞看來,它們的模樣十分古怪,各有四五層樓,卻細瘦得很,覆蓋瓦片的陡峭屋頂就像尖頂帽——她沒見到茅草屋頂,熟悉的維斯特洛式木屋也寥寥可數。木材好少啊,她意識到,布拉佛斯是個石頭城,綠色汪洋中的灰色城市。

約寇划向港口以北,深入一條大運河,這條寬闊的綠色水道筆直地延伸至城市中心。他們從一座精雕細刻的石拱橋下經過,橋上雕飾着數十種不同的魚、螃蟹和烏賊;第二十座橋雕有枝繁葉茂的蔓藤;後面又有第三十座,上千只彩繪眼睛向下凝視着他們。運河兩側有一些較小的水渠匯入,更小的支流則匯入它們。有些房子居然建在運河上方,使得運河成爲某種隧道。水蛇形狀的細窄小船在隧道中進進出出,它們有彩繪船頭和高翹尾巴,而且是不用劃的,由人站在船尾拿篙子撐,撐船人身穿灰色、褐色或苔蘚般深綠的斗篷。此外,她看見平底駁船,上面高高地堆滿箱子和木桶,船兩邊各有第二十個篙夫;還有奇特的浮屋,掛着彩色玻璃吊燈,飾有天鵝絨簾幕和黃銅船首像。遠處的溝渠和房屋上方,隱約可見一條碩大的灰巖管道,由三層結實的橋弓支撐,伸向南方的迷霧之中。“那是什麼?”艾莉亞指着問約寇。“那是甜水渠,”他告訴她,“它跨越泥沼和淺灘,輸入淡水,最終這些優質的甜水會注進噴泉池中。”

她回頭望去,海港和礁湖已在視野中消失。前方,高大魁梧的石像排列兩邊,它們神情肅穆,身披黃銅長袍,袍子上沾着斑斑點點的海鳥糞便。有的石像拿書,有的拿匕首,有的拿錘子。其中一位高舉一顆黃金製成的星星,另一位放倒石酒壺,好讓水流源源不斷地灌入水道。“他們是神嗎?”艾莉亞問。

“他們是過去的海王,”約寇道,“列神島還在前頭。看見沒?再過六座橋,右邊的岸上,便是月詠者神廟。”

那是艾莉亞在大礁湖上遠眺到的建築之一,宏偉的雪白大理石宮殿有銀色大圓頂,乳白玻璃窗展現出月亮的不同狀態。每道門邊都有一對大理石處女像,跟那些海王一般高,支撐着新月形門樑。

再過去是另一座神廟,紅巖大廈如同堅固的要塞,它頂端的巨型方塔上有隻直徑達第二十尺的鐵火盆,其中燃燒着熊熊烈焰,神廟的黃銅門兩側也有較小的火堆。“紅袍僧們喜歡火,”約寇告訴她,“他們崇拜光之王,紅神拉赫洛。”

我知道。艾莉亞記得密爾的索羅斯,他穿着破舊盔甲和褪成粉色的袍子,光看外貌已經說不上是紅袍僧了,然而他的吻能讓貝里伯爵復活。她注視着紅神的宅邸緩緩經過,心中琢磨布拉佛斯的僧侶是否也具有他的能力。

接下來是一座大磚房,其上爬滿苔蘚。若非約寇講解,艾莉亞還以爲是個倉庫。“這是‘庇聖所’,我們在此供奉被世界各地遺忘的諸多小神靈。你也許會聽見人們叫它‘大雜院’。”一條小渠從“大雜院”覆蓋苔蘚的高牆間穿過,他在這裡將船轉向右邊,經過一條隧道,然後再次進入光亮之中。兩側聳立着更多神龕。

“我從來不知道有那麼多神。”艾莉亞說。

約寇哼了一聲。他們轉過一個彎,又從一座橋下經過。一個小小的岩石山丘出現在左邊,山丘頂上有座無窗的深灰色石頭神廟,岩石階梯從門口直通向下面帶頂篷的碼頭。

約寇倒劃了幾下槳,小船便輕輕撞到石樁上。他抓住一個鐵環,以暫時穩住船隻。“我把你留在這兒。”

碼頭光線陰暗,階梯極爲陡峭,神廟的黑瓦屋頂尖尖的,跟水道沿岸的房屋相同。艾莉亞咬緊嘴脣。西利歐來自布拉佛斯,他或許造訪過這座神廟,或許登上過這些階梯。她抓住一個鐵環,上了碼頭。

“你知道我的名字吧?”約寇在船裡說。

“約寇·特里斯。”

“valardohaeris。”他一推槳,回到水深的地方。艾莉亞望着他原路劃回,直到消失在橋下的陰影之中。划槳聲漸弱,她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彷彿突然間到了別處……也許是回到赫倫堡,跟詹德利在一起,也許是跟獵狗一起在三叉戟河邊的樹林裡遊蕩。阿鹽是個笨小孩,她告訴自己,我是一頭奔狼,奔狼不會害怕。於是她拍了拍縫衣針的劍柄,以求好運,然後衝入陰影之中,兩級一步地跨上臺階,這樣就沒人能指責她在恐懼了。

到得頂上,面前是一對十二尺高的雕花木門。左邊一扇由魚梁木製成,白如骸骨,右邊一扇是微微泛光的黑檀木。兩扇門中間合雕着一個月亮,不過魚梁木上嵌的是黑檀木,黑檀木上則嵌魚梁木,那模樣不知爲何讓她想起了臨冬城神木林中的心樹。門在看着我,她一邊想,一邊用戴手套的手去推,兩扇門都推不動。鎖得死死的。“放我進去,笨蛋,”她喊道,“我穿越狹海纔來到這裡。”她捏起拳頭敲打。“賈昆叫我來的。我有鐵硬幣。”她從袋子裡抽出鐵幣,舉在面前。“看見了嗎?valarmorghulis。”

門沒有回答,自動打開了。

它們毫無聲息地向內開啓,無人介入。艾莉亞向前跨出一步,又一步。門在她身後關閉,一時間,她目不能視。縫衣針握在手中,但不知是何時拔出來的。

幾支蠟燭沿牆燃燒,發出微弱的光線,艾莉亞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腳。有人喃喃低語,但聲音太輕,她無法辨清詞句。還有人哭泣。她聽見輕微的腳步聲,皮革與石頭摩擦,一扇門打開又關上。水,有水。

艾莉亞的眼睛漸漸調整適應。神廟內部似乎比外面看起來大很多。維斯特洛的聖堂都是七邊形,七個祭壇分別供奉七神,而這裡的神遠不止七個。無數雕像沿牆站立,高大又兇險,紅燭在它們腳邊搖曳,彷彿遙遠昏暗的羣星。距離最近的是個十二尺高的大理石女人,逼真的淚水自她雙眼流出,注入她抱在懷中的碗裡;再過去是個坐在王座上的獅頭男人,由黑檀木雕刻而成;一扇門邊有匹由青銅和鋼鐵鑄成的高頭大馬,兩條粗壯的後腿直立起來;再往前,她分辨出一張巨大的石臉,一個蒼白的嬰兒握着一柄長劍,一隻毛髮蓬鬆、個頭有野牛那麼大的黑山羊,一個倚着根棍子的兜帽男人,還有許許多多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影子。神像之間有些隱蔽的空穴,其中的陰影更加濃重,時不時還有一支燃燒的蠟燭。

靜如影,艾莉亞手握短劍,在一排排石頭長凳間移動。地板也是石頭,但並非貝勒大聖堂中打磨光滑的大理石,這裡的石頭很粗糙。她經過幾個竊竊私語的婦女。空氣溫熱滯悶,令她不禁打起哈欠。她嗅到蠟燭的氣味,非常古怪,彷彿是某種奇異香料,隨着她逐漸深入,它聞起來就像是雪、松針和熱騰騰的肉湯相融合。這味道真好,艾莉亞心想,感覺略微勇敢了一點,勇敢得足以將縫衣針收入鞘中。

在神廟中央,她找到了先前聽到的水聲源頭,那是一個直徑十尺的水池,在昏暗的紅燭照耀之下,黑如墨汁。池邊坐了一位穿銀斗篷的年輕人,正在輕聲哭泣。他將一隻手伸入水中,猩紅的波紋在池內盪漾,接着,他收回手指逐個吮吸。他一定是渴了。池邊擺着一些石杯,艾莉亞舀滿一杯端給他。她送上水杯時,那年輕人凝視她許久。“valarmorghulis。”他說。

“valardohaeris。”她答道。

他深深啜飲,然後將杯子丟入池中,發出輕輕一聲“撲通”。接着,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手捂肚子。一時間,艾莉亞以爲他要摔倒,接着看見他腰帶下面有一片黑糊糊的污漬,並且在她注視之下逐漸擴大。“你被刺了。”她脫口而出,但那人未加理會。他跌跌撞撞朝牆邊走去,爬進一個空穴,躺到堅硬的石牀上。艾莉亞環顧四周,發現還有其他空穴。有的空穴中有老人在睡覺。

不,記憶中一個模糊而又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他們死了,或者快死了。用你的眼睛看。

一隻手搭到她胳膊上。

艾莉亞立即轉身,但那不過是個小女孩,面色蒼白,身穿大得不成比例的兜帽長袍,袍子右半黑,左半白。兜帽下的臉憔悴削瘦,臉頰凹陷,黑眼睛看上去跟茶碗一般大。“別抓着我,”艾莉亞警告這流浪兒,“上次我把那個抓我的男孩給殺了。”

女孩說了些什麼。

艾莉婭聽不懂,只好搖搖頭,“你不會通用語嗎?”

一個聲音在她身後說,“我會。”

艾莉亞不喜歡別人老是這樣讓她吃驚。這回是個戴兜帽的男人,個子很高,身上裹着跟那女孩一樣的黑白長袍,不過尺寸更大。從兜帽底下,她只能看見他眼睛反射出的微微泛紅的燭光。“這是什麼地方?”她問他。

“安息之地。”他語氣溫柔,“你在這兒很安全。此乃黑白之院,孩子,不過你還太小,還未到尋求千面之神恩惠的時候。”

“他跟南方人的神一樣有七張臉嗎?”

“七張臉?不,他的臉數不清,小傢伙,就跟天上的羣星一樣繁多。在布拉佛斯,人們願意崇拜哪個神就崇拜哪個神……但每條路的終點,都是千面之神。有朝一日,他也會等着你,不必擔心,你無須急於尋求他的接納。”

“我只是來找賈昆·赫加爾的。”

“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她的心沉下去。“他來自羅拉斯,頭髮半紅半白。他答應教我秘密,還給了我這個。”鐵硬幣捏在拳頭裡,她鬆開手指,發現其已吸附在汗津津的掌心。

牧師仔細看了看,但沒去摸。那大眼睛流浪兒也看着它。最後,戴兜帽的牧師說,“你是誰,孩子?”

“阿鹽。我來自三叉戟河邊的鹽場鎮。”

她看不見他的臉,卻不知爲何能感覺到他的笑意。“不,”他說,“你是誰?’

“乳鴿。”這是她的第二十個答案。

“你的真名,孩子。”

“我母親叫我娜娜,他們稱我爲黃鼠狼——”

“你到底是誰?”

她嚥了口口水。“阿利。我叫阿利。”

“接近了。你的真名?”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她告訴自己。“艾莉亞。”第十遍她輕聲說出。第二十遍則大聲衝他喊,“我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

“對,”他說,“但黑白之院容不下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

“求求你,”她說,“我無處可去。”

“你怕死嗎?”

她咬緊嘴脣。“不。”

“讓我們試一試。”牧師摘下兜帽。帽子底下沒有臉,只有一個泛黃的頭骨,頰間粘着少許碎皮,一條白色蠕蟲從空洞的眼眶裡扭動着鑽出來。“吻我,孩子。”他嘶啞地說,聲調幹枯沙啞,彷彿臨死前的喉音。

他想嚇唬我?艾莉亞吻向本該是他鼻子的地方,接着捉出他眼睛裡的屍蟲,並打算把它吃掉。屍蟲像幻影一樣融化。

泛黃的頭骨也融化了,一位她畢生所見最爲慈祥的老人正低頭朝她微笑。“吃蟲子的孩子,”他說,“你很餓嗎?”

是的,她心想,但並非爲了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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