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葬方面,蘇家村這一帶有個十分詭異的風俗,那就是若是一個人沒進家門前就嚥氣了的話,那麼停靈就只能停在院子裡,不能進屋,否則是不吉利的,後人會深受其害。
作爲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蘇潤梔自然是不信這些的,也不會理會,奈何劉淑華現在信,蘇怡華一直信,裘開符更是信的不得了,通過龔盈袖不停地向他傳輸這些“常識”。
短短時間內蘇潤梔就學到了好些以往根本不知道的禁忌和注意事項,倒像是經歷了某種短期培訓班,填鴨式的,不管你接不接受,反正他們只負責灌輸。
你只需要記住並遵照執行就好。
當然,龔盈袖也不傻,知道蘇潤梔現在肯定心煩意亂,說這些他不喜歡的話稍不注意就會引發吵架和不合,於是也把事情做到了前頭,這些常識也是順帶提出的。
這樣一來,蘇潤梔倒是沒有多反感。
死者爲大,蘇大山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和他們一家人永別,尊重他土生土長地方的風俗,也算是尊重他本人。
這一點,蘇潤梔並不反對,他也不是那種死板到底的人。
“老公,我怕你回去再準備這些來不及,所以就提前準備了。冰棺材也租了,一會兒運送的車會跟在你們後頭。香蠟紙錢也全買了,他們是一家的。對了,紅包我是提前給了的,到時候你不用管,不用給重了。我要照顧寶寶,暫時不跟着你去,過兩天再回來。”
交代完這些,蘇潤梔便讓開車離開,朝老家駛去。
因爲簡易氧氣面罩的緣故,所以車開得不快,也早就說好了,若是人在車上去世,先前說好的三百塊是不夠的,需要另加紅包,畢竟不吉利。
蘇潤梔一手按着氧氣面罩使之與蘇大山的面部貼合,一手略微用力有規律地擠壓,使已經不能自主呼吸的蘇大山能夠吸到氧氣,希望他能“挺過去”。
他都想好了,能堅持到家最好,萬一不行,他也不可能真的完全按照習俗來:現在這天多熱啊,要是停在院子裡,後果簡直不敢想。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裡的,他不怕被拖累。
就這樣,一直不敢停,這隻手累了就換另一隻手,手動給蘇大山輸氧氣。當他兩隻手都開始抽筋的時候,他就看着蘇大山緊閉的雙眼和已經開始變色的臉,鼓勵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這也是他這輩子能爲活着的蘇大山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哪怕再累也必須堅持,不能放棄。
劉淑華眼神空洞,全程不言不語,不哭不鬧,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蘇大山也是厲害,早就不能自主呼吸了,靠着這種簡陋的設備一直堅持到下車,依舊沒有嚥下最後那口氣。
跳下車,打開車門,在劉淑華的幫助下將蘇大山背在背上,蘇潤梔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在心裡暗暗說道,爸爸,兒子揹你回家了,你要挺住啊!馬上就到家了!
蘇潤梔揹着人,劉淑華便主動接過簡易氧氣罩操作,二人配合着將蘇大山揹回了家。
堂屋裡亂糟糟的,但也顧不着怎麼收拾,時間要緊。
將蘇大山放在他最愛的搖椅上,蘇潤梔和劉淑華快速地將堂屋裡的東西搬空,又按照習俗取了幾條長凳放上一個竹編的類似於涼蓆的東西,又在上面鋪了一層白布。
外面,那些緊跟在後頭的工人還在從車上往下面搬東西。冰棺材、香蠟紙錢等一應物事滿滿登登堆滿了整個堂屋。
屋子剛收拾出來,蘇潤梔突然就聽見蘇大山的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怪異的聲響,意識到情況不對,蘇大山可能要離開了,他將劉淑華立即喚了進來幫忙。
是的,蘇大山嚥氣了,在回家十分鐘後。
母子倆再次大哭,蘇潤梔跪着,劉淑華站着。
後來,村長就領着人來幫忙,院子裡終於有了些人氣。
陰陽老師也來了,讓蘇潤梔提供全家人的生辰八字,翻翻書,寫寫畫畫,掐指算了一會兒,得出了一個讓蘇潤梔無比震驚難以接受的出殯日子,七日後。
“老師,你能不能再算算,算個比較近的日子?你看這大熱天的,停七天的話實在是有些久了……”
哪怕是凍在冰棺材裡,人也早就硬了!算什麼啊!
哪知那師傅兩眼一瞪,對蘇潤梔的質疑十分不滿。
“聽我的還是聽你的!這是按照他的八字和你們家的情況算出來的,根本就不能改!你自己看,他屬雞,你也屬雞,你媽屬……不信你就去問別人,我可沒亂說!要是亂改,以後你們家有什麼不順可怪不着我。”
蘇潤梔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說話了,因爲他看見劉淑華了:他和劉淑華的親媽也就是蘇潤梔的外婆算是舊相識,住的地方離得不是很遠。
“誒,你們姐妹三個,沒一個遺傳到你媽媽的美貌,真是可惜。你們啊,一個個都是寬皮大臉,身量矮小,長得像你爸爸。”
蘇潤梔:……
不是說自己業務很精嗎,怎麼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簡直是什麼鬼!
算完之後就是裝殮,先是穿衣服,蘇潤梔和他趕來幫忙的二姨親自給蘇大山穿的衣服,不知道爲什麼,摸到蘇大山的時候他一點都不怕,反而十分平靜。
他原以爲自己會很害怕的。
等所有事宜做完,他那臉大的親戚、竹林的擁有者也來了,全程不說話,低頭自覺地幫着忙上忙下。
蘇潤梔原以爲自己會情緒失控,會不管不顧地找他拼命,要他把蘇大山的命還來,又或者讓他出去,不許他幫忙。但是,他啥也沒做,就像沒看見一樣,隨他去了。
有時候,忽視和自責纔是最好的懲罰。
再說了,蘇大山已經走了,大哭大鬧不是他的風格,也沒有任何意義,何苦呢!
接下來便是接待親戚,來一個,燒紙上香,蘇潤梔便跪着還禮,大半天下來,也不知道遞了多少次香,跪了多少次,他的腿都麻木了。
但也沒辦法,現在誰也幫不了他。
蘇怡華倒是想來,但剛做了手術,還在醫院裡躺着,等待那個或好或壞的結局。
晚上倒是安靜,親戚們全走了,留下劉淑華和蘇潤梔母子倆在家。讓劉淑華吃了藥就去睡覺,蘇潤梔跪在那裡守靈,陪着寂寞的蘇大山。
他是真的恨那個陰陽老師,明明兩三天就可以出殯的,非要這樣整治他們家,足足算了個七天出來。
第二天,蘇潤梔跟村長抱怨了一番,村長一聽,就給他指點了一番,說包括棺材和香蠟紙錢什麼的都不該在城裡買,而是應該把這筆生意交給陰陽老師,讓人家也賺一筆。
現在,他賺不到這筆錢,自然是要出氣的。
蘇潤梔這才明白箇中緣由,只是,心裡到底是不平的。這個陰陽老師也實在是沒什麼職業道德,又小氣。幸好不是當官的,否則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
就這樣,足足等了七日。
期間,龔盈袖來幫過幾次忙,幫着做飯,招呼親戚什麼的,直到出殯前一晚,親戚們都來了,連裘開符和龔慶慈也來了,抱着千言給蘇大山磕頭,祈求他保佑千言健健康康,無病無疾。
最後一夜了,按照風俗還要請一個類似於樂隊的團隊熱鬧熱鬧,但蘇潤梔討厭這種形式和俗套,特別是那種又唱又跳的,他真的看不慣。
唱給誰聽?跳給誰看?
第二日便是出殯的日子,通過這十多天的消費,蘇潤梔只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喊他跪就跪,喊他摔就摔,喊他做什麼就做什麼,彷彿行屍走肉。
末了就是吃酒席,他原本不想去敬酒的,但龔盈袖硬是拉着他一桌一桌的敬,每桌留下一兩包煙,說是最近一段時間麻煩大家了,以後雖然不在這裡住,但也會經常回來看看,大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也可以找她。
一番敬酒下來,人人都說蘇潤梔運氣好,娶了個會來事的城裡婆娘,以他自己那樣木訥的性子,是說不出這樣的話來的。
可蘇潤梔心裡是有些生氣的。
一是大家都笑意盈盈的,一邊吃一邊聊,只有他和劉淑華滿臉悲傷,暫時還走不出來,忽地就想到了那首詩。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二是蘇大山一嚥氣,蘇家就發生了一件怪事,他們家用了多年的水井突然乾涸,一滴水都抽不上來,連泥漿都沒有。這樣一來,便只能去鄰居家要水。
要水可以啊,但要給紅包,畢竟這是白事。
前幾日家裡只有母子兩人,於是一般要兩三桶水,但一樣要給紅包,前前後後下來,蘇潤梔都不記得自己到底給了多少紅包出去,至少得有兩三百。
這樣的人,他不想與之打交道。
既然蘇大山走了,以後劉淑華便只能跟他們住在城裡。既然這樣,他也幾乎不會回來這個傷心地了。
他在這裡悲傷,蘇怡華也好不到哪裡去,這幾日哭了太多,彷彿要把這輩子的眼淚流乾。
特別是今天早上,她知道這是蘇大山出殯的日子。
他那麼愛她,她卻回不去見他最後一面。
手術很成功,切面乾淨齊整,也就是說,病變的部位是切乾淨了的。只是,病理結果要下午才能出來。
“好了,躺着好好休息,不要跪着了,爸爸是不會怪你的。他那麼愛你,會保佑你平平安安的。你好好活着,就是對他最大的孝順,你說是不是!”
一邊收拾一邊勸慰蘇怡華,許利心裡也不是滋味。
不過短短十多天時間,蘇許兩家就發生了這麼多事,真的是難以預料。
蘇怡華覺得自己已經哭不出來了,呆呆的任由許利辦完了所有手續,就等着拿檢查報告了。
報告一天不出,她一天也難安心。
不知道是不是蘇大山真的在保佑她,下午的報告顯示一切正常,關鍵是沒有浸潤,也就是說,她徹底解脫了。
“爸,爸爸,謝謝你保佑我,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你保佑我的。謝謝爸爸,謝謝爸爸,我好了就回去看你。”
許利卻道,“是要謝謝爸爸,但我覺得也要謝謝那孩子。”
那個被他倆選擇流掉的孩子。
他來的不是時候,卻以另外一種方式提醒了蘇怡華她的身體正在發生病變。由於警醒的很及時,所以才能一切順利。
他犧牲了自己,成全了自己的媽媽。
無論是蘇大山還是他,終究是永永遠遠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