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往事,有的人的往事平淡似水,有的人的往事酸楚不堪,有的人的往事幸福得都能擠出甜汁兒來。
上中學時,滕展鴻喜歡上了能歌擅舞的金燦爛。
中學生談戀愛,不僅是大忌也是大錯,所以,不管他們相愛的理由多麼的充足,也很難通過老師和家長這兩道關口。
展鴻和燦爛愛得如醉如癡,逃課,約會,甚至夜不歸宿,被好事者傳得滿校園皆知。終於有一天,班主任把他們叫進了教室。可是,一場苦口婆心的思想工作並沒見效,於是,雙方的家長被請進了教研室。
燦爛的母親早亡,其父拿她如珍視寶,因怕她受屈兒,其父一直未娶。已經十八歲了,她還不知道煮熟的雞蛋是要扒了皮才能吃的。現在,她成了早戀臺子上的小丑,其父不打不罵更沒說個不字,只神速地調轉了工作,舉家牽往一個陌生的城市。
展鴻如嚴霜下的小草,迅速地萎靡下去,父母疼兒無策,只好把他送到千里之外姑媽所在的城市去就讀。離開故土,他一點兒也沒傷心,可找不到燦爛,他萬念俱灰了。畢了業,他穿上軍裝,到一個更遠的地方去服役。四年後,他成了一所軍醫大學的學生。在一次聯誼會上,他認識了同校不同系的女孩子郝英明。
英明,相貌平平,走在人羣裡,就如一粒沙容入沙灘,沒有引起展鴻的一絲目光,可是,英明的直言相告卻委實震撼了他。
英明很放肆地坦白:“我的相貌很讓你不屑一顧是吧?但我的家庭你一定會感興趣的。家父是某集團軍的參謀長,他一句話就可以辦成一個普通人一輩子也辦不成的事……”
展鴻懂了——如果他想改變自己以後的人生之路,就得做這個可以說是醜陋公主的裙下之臣,即使她激不起他的一點兒情愫。這就是生活!
一個農民的兒子,在外面客居了近十年。這十年中,大城市的繁華、文明、發達和燈紅酒綠,早已潛移默化進了他的骨髓裡,他已經習慣於城市生活,沒有勇氣和信心,再去走家鄉那條駛過一輛車子就塵土飛揚的土道了。
所以,他只能接受英明。可是現在,他遇到了一個女孩兒,這個女孩兒偏偏有着一雙酷似燦爛的眼睛!他該怎麼辦呢?
冬季的雪,是上蒼賜給大地潔白的聖衣。一經披上這件聖衣,不管多麼醜陋多麼骯髒的地方,都會顯得那麼的清潔美麗。
十一點多一點兒,飄雪踏着半尺厚的積雪,走進醫院的大門。“攆”走了閻華,她從走廊的這一頭走向另一頭。
乾淨的地面,如一塊塊烏黑的鏡子,映襯着頂棚一隻只發黃的的吸頂燈。
飄雪心情複雜地往回走,剛走到內科的門邊,蕭石林手捂着肚子從裡面出來。她不由站了下,然後才加快腳步走了過去。
“蘭飄雪,小蘭——是你嗎?”蕭石林的眼睛還真尖,一件大褂,一隻口罩,居然沒有糊弄住他那雙環眼!
飄雪只好站住,轉身,假裝詫異地迎了上去,邊摘口罩邊便道歉:“哎呀,是蕭廠長,對不起!沒認出來,您可別見怪呀?”
“哪來的那麼多怪呀?見到你真高興!”蕭石林滿面堆笑,一點兒也沒計較對方剛剛的無禮。
“蕭廠長,您這是怎麼啦?”不能不表示一下關心,人家大仁大量咱也不能太小家子氣呀?
“我有點胃疼。”仔細打量,上下左右,蕭石林兩隻大眼珠子像兩隻探照燈,
狠狠地照着對面的女孩子。
“哦!不要緊吧?”飄雪忽然覺得下班得去趟藥店買點蝨子藥了。看看前,瞅瞅後——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怎樣才能打發了這雙環眼呢?
“沒事,沒事。”蕭石林心裡熱乎乎的——她竟然關心自己?“你怎麼在這兒?”看着她的白大褂,環眼出現了困惑。
“我在這上班。”
“在這上班?幹什麼活兒?”
“打掃衛生。”
蕭石林一雙環眼驀地露出了憐惜。
“幹了多長時間了?一個月多少錢?晚上幾點下班?噢,對了,你一走我纔想起來沒問你的住址。你住在哪兒呀?……”沒完沒了地問,興奮異常。
飄雪無奈,只好一一回答,除了住址。
中午一過,醫護上班,患者就珍,站在人來人往的長廊裡,陪着個眉飛色舞的男人閒聊,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可又偏偏不能不陪?真煩人哪!
“哎呀!蘭飄雪,真的是你呀?”
嬌滴滴脆生生的聲音,制止住飄雪剛要迸發的不耐,也堵住了蕭石林的嘴巴。
一個一身皮衣的女孩子,站在飄雪一邊,歪着頭打量着她。
“嗨,華良辰,這麼巧?”飄雪不失時機地抓住女孩子的手,就似抓住一個久別朋友的手,緊緊的。然而,她和她僅僅是同年不同班的同學而已,在校其間,都沒有“機會”說過話。
“是呀。好久不見了,你是不是快把我給忘了?”良辰很“善解人意”,曖昧地拍着飄雪說。
飄雪是一點就亮,立刻輕柔地還了良辰一下:“哪裡呀?是你把我給忘了。”
“不行不行。我們得找個地方弄弄清楚,到底是誰忘了誰?”旁若無人地推着飄雪走。
“蕭廠長,不好意思!遇到老同學,失陪了!”
“沒關係。你們聊吧。”蕭石林邊說邊邁步,直到牆角才把臉轉過去。
良辰鬆開飄雪,懨懨地問:“怎麼認識的?我都替你膩煩了,忍無可忍才走了過來。”
飄雪苦笑:“打工時認識的,他曾經很照顧我。”拍拍良辰。“謝謝你!若不是你及時出現,我可能要得罪他了。”
良辰轉轉眼球:“既然你承認我幫了你,單單一句謝謝可不夠,我們要找個地方好好地算算賬。”
“噢!這樣啊?”輕笑。
“就是這樣。”也笑。再次握住飄雪的手。“讓我參觀一下你的休息室可以嗎?”
“當然。這邊請!”
夕陽沉落許久,天幕由水紅變成了暗紅。
飄雪換好衣服,出了休息間沒走上五步,展鴻便迎面而來。
飄雪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展鴻卻站下,目光追隨着飄雪的身影,消沉的眸子有了光亮。
近些天展鴻過得相當難受。每天,他早早起牀,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便一頭鑽進診室。食堂開飯也不去吃,隨便對付點零食就坐在椅子裡,眼睛對着敞開的門口,耳朵傾聽有沒有拖把擦地的聲音。晚上,同室、臨科的同行們都走了,他卻偏偏不走,不是看病歷就是查資料,非弄到有拖把從他的門口拖過才肯離開。
他在回憶,他在追尋,他在等待那個有一雙燦爛雙眼的女孩兒有所反應。
熟語說六月的天像小孩兒的臉,說變就變。那麼,十一月的天像什麼?它像一個脾
氣暴躁的嫉婦,說發瘋就發瘋。
本來早起還亮堂堂的天空,九點沒到就一塊兒藍地兒也看不見了,比小米粒兒還小的雪粒兒,由稀稀拉拉到密密麻麻地落個不停。
迎着微凜的風,飄雪推開沒有上鎖的大門,邊關門邊嘟噥:“這小子又逃課了。”拿起立在大門後的笤帚,邊走邊掃到了房門口。
進屋,放下手裡的雞,脫衣,洗手,敲敲西邊臥室的門:“重霄?”
沒有迴音,門卻開了。
門邊的展鴻笑容可掬,語氣溫和地說:“世界真是太小了,對吧?”
“您,您怎麼……”飄雪像一頭鑽進了原始深林,迷茫又慌亂地走進展鴻打開的門,並看着他關上了門。
“姐,是這位大哥送我回來的。”躺在炕上的重霄說。
迷茫沒消失,驚慌跑進眼裡,飄雪立刻過去抓住重霄:“怎麼讓人送回來?你哪裡不舒服?”
展鴻溫和地解釋:“他沒事,不要緊的。”
飄雪搓着雙手,眼神遊移,很不自然地對展鴻笑笑。
“謝謝您!您請坐。”話音未落,纔想起椅子還在東臥室,急忙出去拿。
展鴻看着牆上掛着的黑相框裡的老太太問重霄:“是母親嗎?”
重霄點點頭:“是的。三個月前走的。”
展鴻長長嘆息一聲。
椅子拿了進來,展鴻坐下了。
飄雪去倒水。
展鴻眼神悽楚地看着飄雪絕美的側面像。
飄雪把水杯放在展鴻伸手可及的地方,聲音輕弱地說:“家貧禮薄,請多包涵!”
展鴻笑:“太客氣了!這樣不好。”
飄雪坐到重霄一邊:“真對不起!我還不知怎麼稱呼您呢?”
展鴻輕輕搖下頭,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噎在喉頭——天天見面,竟然還不認識?
“滕展鴻,七六三部隊的進修醫生。”
“滕醫生,您是怎麼遇到我弟弟的?”
展鴻放下水杯:“我們純屬巧遇。今天我休息,同事說飲馬河邊的樹掛很美,就想拍幾張照片作紀念。快走到郵電大樓對過兒時趕上了他,”指指重霄。“他邊走邊看書,非常投入,有幾次差點滑倒,可他仍然在看書。當他再一次要滑倒時我扶住了他,忍不住說‘你的眼睛是不是太好了?’他偏頭看我一眼,接着就倒了下去。我給他檢查過了,他沒大病,就是有些營養不良,加上用腦過度,調養調養就沒事了。”
飄雪忽然記起,重霄六歲以前老愛生病,而母親每次帶他看病回來總是悶悶不樂。原來他真的不健康!
“滕醫生,不會有別的吧,不用去醫院做個全面檢查嗎?”
“沒大礙。多吃些營養的食品,再配些藥物,不出半年,他就會生龍活虎。”瞥了眼室內,他暗自後悔是不是說多了話?
飄雪悄悄吸口長氣:“我知道了。”輕輕地答,神情忽然憂鬱起來。
展鴻坐不住了,站起來告辭。
“滕醫生,在這吃頓便飯吧,沒什麼好吃的,請不要嫌棄!”飄雪真誠留客。
“改日吧。”展鴻拉開門,回頭看見重霄起來了,急忙說:“躺回去,小蘭,快讓他躺下。”
飄雪看着重霄。
重霄卻固執地下了炕:“沒事。姐,讓我送送滕醫生。”
飄雪只好依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