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鴻走了。
重霄回了屋子。
飄雪趴在木杖上看起了雪。
晚上,飄雪睡不着了,瞪大眼睛望着棚頂,不敢動也不敢翻身,生怕被窩裡少得可憐的熱氣跑掉。
“不要,別走,別走哇……”月亮“哇”地一聲哭了,接着便“咳咳咳”地開始咳嗽。
飄雪立刻翻身去拍月亮。
“哎,快翻個身,又做夢了?”她又抻又拽地幫月亮翻了個身。
月亮摸索着抓住飄雪的胳膊,抽噎着說:“姐姐,我夢見媽了。”
飄雪摟着月亮:“是嗎?快睡吧,明天還得上學呢。”
月亮又咳嗽一陣兒,然後睡了。
飄雪卻無聲地哭了起來。
牆壁上的老掛鐘慢悠悠地走着,那蒼老遲緩的腳步聲,就如一個患腦血栓的病人剛剛爬下牀來。
飄雪慢慢抽出被月亮壓木的胳膊,掀開被子下炕到了北牆邊,集中目力看牆上日曆上面的數字。
“二十二號,離發工資還有八天。月亮有病,重霄要補,偏偏家裡只有八天的生活費!月亮的病不能不治,重霄的營養不能不加。唉!幹嗎把錢還給大哥,臉皮扯厚不就行了嗎?現在可怎麼辦?老天!老天!我該怎麼辦?……”她伏在牆上,一會兒用頭頂着牆,一會兒用手捶着牆。突然,她像被一隻神奇的的手點中了軟穴,身子貼着牆緩慢地向下溜去。
人,最大的悲哀不是心碎,而是清楚地知道無路可走。
“噗——嘩啦——”飄雪倒了,椅子也倒了,她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圓桌上。
燈忽然亮了,月亮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看見飄雪,她光着腳跳下地,抱起飄雪驚恐大叫:“哎呀媽呀!出血啦。”
“別叫,沒事。來,拉我一把。”
月亮半抱半扶幫飄雪走回炕邊。
“你快進被窩,別亂動,我去拿藥水。”說完,她哆哆嗦嗦朝門跑去。
飄雪擔心月亮感冒加重:“回來,披上衣服再去。”
月亮沒理,拉門出去。
飄雪沮喪上炕,擡起手,摸着已經腫起來的額頭,一陣悲涼衝上心頭。收回手,她迷茫地看着手上的血跡,看着看着,忽然,她竟然“格格”地笑了起來,而且笑得相當的開心。
早起,宛如被惡神施了魔法,整個天空同一顏色的灰暗。風肆意地颳着,雪花無所不在地狂舞着。已經兩天了,這雪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離開醫院,飄雪邁着飄飄然的步子走進營養品專賣店。十分鐘後,她拎着一隻沉甸甸的大兜子出來,晃晃悠悠地步入了街道。
“飄雪,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高劍跳下自行車,彎腰察看蹲在地上的飄雪。
飄雪擡頭,見是高劍,立刻晃晃悠悠往起站:“大哥,是您呀?”
高劍不安地抓住飄雪:“你怎麼啦?臉色怎麼這麼蒼白?這是什麼?”伸手去提地上的兜子。“咦!這麼沉?什麼東西呀?”
飄雪微笑不答反問:“您這是去哪了?”
高劍立穩車子,先把那隻兜子掛在車把上,回手去扶飄雪。
“我去了你家,門鎖着。來,坐上來。”
“不用。我行,咱們走吧。”說着要走。
高劍抓住飄雪不放:“你不行了,再走幾步不摔倒纔怪呢。”
飄雪暗暗發笑——從營養品店到這兒,自己已經摔了不下十個跟頭,他若是知道,
一定會吹鬍子瞪眼睛了。
“真的沒事。就是有點頭暈,可能感冒了。”
高劍也不跟飄雪羅嗦,抓小雞似地一把把她抓起來放在車尾座上,然後推着車子走。
飄雪覺得舒服多了,恍惚地看着高劍:“大哥,一個多月沒見了,您很忙嗎?”
“不是總忙,如果我想去看你還是有時間的。”嘆口氣,想起那天她急赤白臉地把錢還給他他就七竅生煙。“我是故意不來看你,我就是要置這口氣,驗證我的做法。唉!我不該和你慪氣,僅僅一個月,瞧瞧你就剩骨頭了,若再聽你的,下次見你可能得去醫院了。不許再犟了,照我說的辦吧。”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卷錢。“拿着,不許講價,不許拒絕,這是生活費。”把錢塞給她。
飄雪似聽非聽,有幾次想插嘴,可他不給她機會,最後他總算住了嘴,卻塞給了她一卷錢,她立即急了。
“您幹什麼?讓我下來,咱們好好談談。”掙扎着要下來。
“你就坐着說吧,沒人捂着你的嘴巴。”也急了。
“說就說。”她粗聲粗氣地追問:“您說,我憑什麼要您的錢?”她揮動手裡的錢。
高劍義正詞嚴地說:“就憑你是我妹妹。”
“可別人並不知道我有您這個哥哥呀?”
“這還不簡單,定個時間,我請請他們,順便宣佈咱們的關係。”
“我不是那意思。”
“我不管你是什麼意思,總之,我不再聽你的了。我要承擔起做哥哥的職責。”
“大哥,您的職責不在我這,而我是有工作的。”
“別提你那工作,提起來我就生氣。王海平也太不長腦子了,讓你去掃廁所,簡直是在侮辱人格!學校缺個打飯的我都沒想讓你去呢,太欺負人了!別幹了,在家呆着吧,好好養養身體。蒼白憔悴,三級風就能把你吹跑嘍,明天就去辭工,以後的生活全權由我負責。”
飄雪啞言失笑——平白地讓人養着,自己可能要找塊布把臉蒙起來了。
“大哥,您別生氣,王阿姨也是好心。其實,幹什麼活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賺錢了,即使要您接濟,您不也是少破費點嗎?您也有家要養啊!”
“養家是我的義務,支助你們是我的責任。即便是做苦力,我也無怨無悔,何況我只是動動嘴皮子,一個月就好幾百塊。”
“我不跟您說。反正,我不能無故拿您的錢。”
高劍點點飄雪的額頭:“這麼犟?存心想氣死我是吧?你既然認了我這個哥哥了,就該把我當成哥哥,推三阻四的,知道我心裡多難受嗎?”
“對不起!人家不是成心的。”飄雪癟着嘴,眼睛忽然發亮。
“好啦,這麼委屈!回家記上賬,算我借給你的成了吧?”
飄雪低下頭,瞥着自己發青的指尖兒,想着重霄一點兒血色也沒有的臉,還有晚晚咳嗽的月亮,她只能妥協。
“好吧,我接受了。”
“唉!你呀!”高劍再次點點她的額頭。
飄雪淺笑,數着手裡的錢:“可是,您爲什麼給我這麼多?”
“我報了講師團,去西北講學半年。行裝都準備好了,這幾天就走。”
“非去不可嗎,有指標的麼?”嘴上喃喃,她眼裡竟然有了依戀。
高劍嘆口氣:“我是黨員,又是優秀教師,我有不去的理由嗎?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拍拍她。“可別把我當第二個午芳菲
呀,她在信中向我大吐苦水,大喊冤枉,說你和她絕交了。”凝視她,“我想你不會。可能這幾個月心情不好,一時懶得動筆,是這樣的吧?”再次拍拍她。“回家找點時間給她回封信,十幾年的朋友了,哪能說斷就斷了?人生短短几十個寒暑,能有幾個十幾年哪?你們現在只是身居兩地,改變的僅僅是環境而已,並不意味着友情也變了,對嗎?”
飄雪點頭,眼中淚影幢幢。
飄雪把兜子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到八仙桌上。
半躺半坐在被窩裡的重霄錯愕地看着那些東西急急追問:“你又借錢了?”
“沒有。我預支了下個月的工資。”
重霄放下書,望着天棚。
“對不起!我這個姐姐當得實在不好,你自小體弱多病,現在每天晚上又學習到深夜,我竟然從來也沒想到該給你做點吃的?若不是你突然暈倒,我還——唉!”
“我沒事。以後不要亂花錢了。”重霄木然地說。
“我知道怎麼做,你不用管。”
“我……算了。”重霄欲言又止。
“你想說什麼?”飄雪走過去,坐在重霄身邊。
重霄低頭想了想:“我想工作。”匆匆瞄飄雪一眼,然後看着一邊的書。“我是蘭家的男子漢,養家的人應該是我。”
飄雪站了起來,默默看着重霄,好半天才說:“你想工作,不想念書了?可以呀,你有權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管別人的感受。你認爲對你就去做吧,反正上不上大學是你自己的事。”說完,轉身,她像個失去肉體的幽靈,一味地向前飄去。
“姐姐——!”重霄跳下炕,跪倒在飄雪的腳邊聲淚俱下。“對不起姐姐!我錯了,我不該辜負你的苦心,你別傷心。我是看你太苦了才胡說八道的,你原諒我吧?”
飄雪捋捋弟弟的頭髮,然後拉他起來,聲音低啞而又憂傷。
“二丫曾告訴我,說孔嫂到處去講咱家的閒話,說咱家的日子是拉別人家的錢串兒過下來的,我聽了非常難受!重霄啊,咱家太窮了,老朝人家借錢,把鄰居都給借怕了,借煩了。他們看不起咱們,任意嘲弄咱們名聲,貶低咱們的人格,這是我最痛心的事。所以,咱們一定要出人頭地,一定要人刮目相看。可是,咱們一沒錢,二沒權,三沒有可以幫咱們的親戚,咱們只能靠自己,只能讀好書考上大學來改變咱們的命運,提高蘭家的地位。媽臨走時囑咐我要好好帶你們,我能只顧自己而拋下你們兩個嗎?我要那樣做還是不是人哪,你們兩個可是我的親弟妹呀?我一定要對你們負責到底。只要你們都能考上大學,再苦再累,無論過什麼樣的日子,做什麼工作,我都不在乎,你明白嗎?”
重霄垂着頭,艱澀地點着頭。
“喂,是蘭飄雪的家嗎?喂,家裡有人嗎?……”
一個人,在大門口很有教養地叫着。
飄雪沒動,心想——反正門又沒鎖,叫夠了就會進來。
果然,叫聲停止,一會兒響了起腳步聲,接着廚房的門被拉開。
“飄雪,你在家嗎?”
嬌滴滴脆生生的聲音到了臥室的門邊,飄雪強撐着起來開門。
“我的天哪!”良辰一把抓住搖搖欲墜的飄雪。
“良辰,你怎麼有空兒?快進來。”飄雪也抓住良辰,似乎很熱情,其實她是怕自己突然倒下嚇着良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