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四 心之執,氣之驕
孟帥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田景瑩不提,他還忘了,還有這麼一段仇怨呢。
仔細想想,這確實是一樁驚天的血案,若在外面,簡直可算江湖一場大變
田氏積攢的精英,充作底牌的王者,在這一戰被屠戮殆盡,多年積蓄的財寶,被人席捲一空。而且此事是人家打上門來,龍木觀飛來橫禍,無端被滅,不但悽慘,而且冤枉。
慘案是慘案,孟帥卻沒什麼感覺,或許是因爲他跟龍木觀本來就是敵對,或許是他已經習慣了江湖這一套弱肉強食的法則。當先天大師這類站在食物鏈上游的人,想要對弱勢的人發起攻擊,是不容反抗的,也幾乎沒有道理可講的
這一套理論,水思歸也曾跟他講過,當時他暗笑自己這個老師三觀不正,現在他漸漸也被污染了。
然而就算再冷漠,那也只是對旁人的慘事見怪不怪,一旦牽扯到自己的親友身上,誰能不在意?譬如現在的田景瑩。
田景瑩雙目雖然無神,卻已經滿含熱淚,道:“老祖宗他們……生生死在你們手裡,我好恨……好恨……老祖宗沒了,我田家也要沒了,都沒了。”她突然拍案而起,抓住孟帥的袖子,道:“你當時在場,說說他們是如何被害的
孟帥道:“你問的是這件事?那又何必動手?我可以都告訴你。其實……我也沒見到究竟是如何。我只把我知道的事情說出來。”當下就把陰邪花脅迫他去騙龍木觀的老者,將他扔給田攸,和田攸大戰,最後打開封印放出洪水,自己沉到水底的經過說了。
這番話並沒有假話,但也不盡不實,一些不能說的,譬如他和陰邪花的交易,他當然不說。而後面他不知道的,譬如他穿過封印到了對面水中以後發生的事情,因爲本來就不清楚,也不用強行腦補,只照實說了便是。
田景瑩聽了,兩行淚默默而下,道:“你不是好人,至少也是小惡。你和我究竟不是一路人。他們……他們是大惡。比我想的還要窮兇極惡,無所不用其極。大荒之中都是那樣的人麼?那是個多麼可怕的地方啊。”
孟帥順着她的話道:“一定是個是非場。我實話實說,你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女,眼睛又不方便,去那裡頗爲兇險。”
田景瑩道:“那又如何?我聽到這個消息,就已經立下大誓。不管前路如何荊棘,哪怕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報此大仇。今生今世,不殺滅六大派上下雞犬,就不能報我田家滿門的血海深仇。”
孟帥又奇道:“你怎麼說得跟你田家已經滅門了似的?雖然你家老祖沒了,畢竟你還有母親,有哥哥,還有外面稱王的那些親戚,不用逼迫自己把一切都扛上,這也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啊。何妨讓其他田氏子弟替你分擔一些,這樣效率還高些。”
田景瑩道:“沒有滅亡麼?我田家的氣數真的盡了。本來皇兄是以龍木觀爲底牌,還想要退守京師,觀天下龍虎鬥,以圖後來的。那雖然是垂死掙扎,但還有三分生機。但如今龍木觀既滅,還有什麼希望?縱然還有幾年苟延殘喘,但天數不可逆轉,終究是不行的。到時候田氏子孫再多,多不過逆賊手中刀。能逃出幾人繼承香火已經幸運。說不定到時我就是田氏的最後一支血脈。”
孟帥苦笑道:“你這是不是有點想象過度了?事情還沒到那麼悲慘的地步,你先把自己嚇丟了膽魄,那還怎麼與天下英雄較量?”
田景瑩煩躁道:“我有膽魄有什麼用?天下大事不在我,皇兄……皇兄他自毀長城外面的敵人都殺過來了,他不思團結田氏,反而嫉賢妒能,做那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九弟的死和他脫不了於系還有中山王……中山王……”她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孟帥見她發愣,神色恍惚,怕她陷入障礙,插話問道:“你說你得到消息……你是怎麼得到龍木觀的消息的?”
田景瑩神色不屬,聽到孟帥的問話,隨口道:“你們數日不歸,這邊豈有不去探查之理?有黑泥衛的精英潛水下去,一路到了龍木觀,發現了積水的洞穴,還有老祖宗們的遺體。”
孟帥“啊”了一聲,心道:六大派的人也忽略了這一層了。他們只道在地下做的隱秘,但是這畢竟是人家田家的地方,田家人怎麼會不知道位置?也是他們人高人膽大,不把這些俗世的武者放在眼裡,這纔有這樣的疏漏。
他又追問一句:“後來呢,後來他們追下去發現了什麼?”
田景瑩搖頭道:“沒有追下去,洞口被巨石堵住了,不知道里面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知道的幾位老祖的屍首都被發現了,想來是全軍覆沒了吧。後來他們把老祖的遺體收回,就發現了……”說到這裡,突然戛然而止,臉色一下變得蒼白,似乎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深感後悔。
孟帥“嗯?”了一聲,算是發問,見田景瑩不說,也不再問。
田景瑩站起身來,雙手壓住桌面,一字一頓道:“事到如今,我只有一條路了,上璇璣山報仇也好,存身也罷,若不去璇璣山,我絕無後路,有死而已。絕對……絕對要成功誰要是跟我爭鬥,我便使出一切手段碾壓過去。”
孟帥第一次在田景瑩身上看見那種決絕無二的氣質,一往無前,近乎霸道。可知她的誓言不是虛言,是真正的心誓。他被這種氣場鎮住,良久無言。
過了一會兒,田景瑩道:“能幫我一個忙麼?”
孟帥道:“幫你取得鬥印大會的勝利?”
田景瑩搖頭道:“那件事與你無關。我要取勝,也是憑藉自己的本領,你想幫我我也不要。我想求你另一件事……可能是我最後一件未了的俗事了。”
從田景瑩那裡出來,孟帥心中有事,一路走一路沉吟,神思不屬。
走出幾步,就聽有人道:“先生?”
孟帥回過頭,就見張瑤卿站在廊下,向他微微一笑。比起當初,她氣色好了許多,整個人迎風而立,如芍藥籠煙一般,風致楚楚,不可方物。
孟帥想起這兩個女子住在同一個屋檐下,心中略有尷尬,且她看到自己從田景瑩那邊出來,不知會不會有什麼聯想。
但事已至此,孟帥還是走過去,張瑤卿退了一步,道:“先生一向可好?
孟帥哈哈道:“還算過得去。羣玉堂好。”
張瑤卿側過身子,似乎要讓孟帥進屋,但隨即站住,道:“先生你忙吧?
孟帥聽她此語,不像是一般的問候語,道:“也不算忙。怎麼了?”
張瑤卿道:“若是忙,我就不留您了。”
孟帥皺眉道:“你到底什麼意思?”
張瑤卿道:“沒什麼……小方他去找您了?”
孟帥道:“是啊。”突然一凜,心道:他們的關係倒是突飛猛進啊,方輕衍之前還用的是化名,現在她叫出小方來,顯然是知道真名了。這小子怕是認真了。
張瑤卿道:“他……有些冒失了,也有點多事。”
孟帥一怔,隨即道:“你說的是……”
張瑤卿眉毛一挑,道:“他定然跟您說,我對比賽的事很是焦慮,沒有信心,希望您來指導我。雖然他一片好心,但總是操心太過,好像我還是要人照顧的孩子一樣。”
孟帥失笑道:“哦?這麼說你反而信心十足了?”
張瑤卿目光中異彩閃過,璨如明星,道:“自然。固然我以前有不足之處,但只要是和同輩鬥印,我又何曾讓人?您挑選上我出賽,也不是因爲我是個無用之人吧?若是事事依靠您的教導,那才能前進,我又如何履行和您的約定呢?您只管放眼看着。那邊那位也稱天才,但天才之間的成色也是不同的,到時候就叫他知道,誰是真天才,誰是僞天才。”
孟帥這才恍然,張瑤卿之所以不肯請孟帥進去坐,不是看到他從田景瑩那裡出來有所芥蒂,而是有一股傲氣在。她不想孟帥看輕她,以爲她要事事求人幫忙才能過關。她已打定主意要獨自一人迎戰。這時請孟帥進去,好似她信心不足似的。
雖然這個念頭有點傲嬌,但張瑤卿年紀輕輕又有才能,有這樣的驕傲不足爲奇,倒是剛纔孟帥心思太多,反而顯得小氣了。孟帥也是微笑,道:“好,那我拭目以待。”
張瑤卿道:“定不負您所望。”說着露出一絲神秘的笑意,道,“我新試驗了一種封印,自信是前人沒有的,就算有,也是早已湮沒的,必能令人眼前一亮。後日我就拿這個做勝負手,若是這樣還輸,我就一頭撞死。”
孟帥忙道:“慎言,什麼死活的?比賽而已。你若有什麼意外,罪孽可都在我身上。”
張瑤卿笑道:“我只是那麼一說——因爲我根本也不會輸。”她突然道,“倒是您……我想知道,您現在想要我去璇璣山的心,還如當初一般堅定麼?
孟帥呼吸一滯,立刻回憶起了剛剛田景瑩的言語,然後,他又看到了張瑤卿的眼睛,璀璨如星光,不如田景瑩霸道,但執着之意,並不少了半分。
驀然,他心中已經明瞭——田景瑩和張瑤卿,都是天縱之姿,一時之選,自己當初能推她們一把,那是天意,再往後的事情,根本不是自己能管得了的了。
於是他回答道:“當然。”
張瑤卿嘴角上挑,端正一禮,道:“既然如此,請您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