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測年少事

北朝宮城前據洛水,後依邙山,綿延千傾的宮闕威嚴雍容,以耀門、端門涇渭兩分,外爲宣政宮,內爲紫辰宮。因皇帝大婚之喜,宮闕內外的勾檐欄杆煥然一新,雕飾栩栩,龍鳳呈祥,鋪天蓋地的錦帶紅綢曼妙飄飛,襯着萬千宮燈明火,愈發地華彩熠然。

是日酉時,黃麾儀仗在宮牆外迤邐排開。戌時,公主鸞駕在描繡有日月星辰的旌旗環擁下駛上洛水之上的白玉津橋,一時禁衛屈膝,內侍匍匐,身着細羅軟裘的貴婦嬪妃們衣帶翩躚,於搖曳生姿的清風碧水間盈盈叩首。

朝鼓聲嗡嗡震響,軒軒宮門於此時譁然敞開,鐘磬笙管的禮樂聲中,鸞駕穿行漫長的漢玉宮道,直至北朝朝堂――宣政宮含元殿。

含元殿外,羣臣黑壓壓地俯首一片,北帝朝服袞冕,立在百階之上的金臺,彼時的蒼穹夜色彷彿唯映襯着他一人的身姿,巍峨清峙,宛若瀟瀟玉山。

內侍的長呼聲中,明妤自鸞駕中走出,鳳袍拽地,國色傾城,緩步行上層鑾臺階,於北帝身前柔柔彎腰,襝衽而拜。

“公主一路辛苦了。”司馬豫握住她的雙手,將她扶起。

他的手掌如此溫暖有力,帶着可掌控一切的從容不迫,明妤指尖忍不住輕輕一顫,慢慢擡起頭。

明粲的燈火下,男子容顏俊朗,風華英烈。

“既來之,則安之,公主不必擔憂過甚,”司馬豫彷彿已清楚觸摸到明妤心中的緊張和酸楚,柔和的語聲輕輕道來,正如拂面而至的春風,“大婚之禮於七日後舉行,公主且暫住紫辰宮的昭慶殿,待婚後入住中宮紫辰殿。太后眼下在城外白馬寺爲大婚祈福,五日後回宮,到時朕再帶公主去見慈駕。”

明妤未想北帝竟能這般溫柔細心地和自己說話,愣了一瞬,方頷首應下,微微笑道:“陛下無須言稱公主,喚我明妤即可。”

“好,明妤,”司馬豫難得一現的笑容也透着獨屬帝王的沉穩剛毅,他攜着明妤轉身,面對着重重殿閣、滿城燈火,言詞悠遠而又深刻,“見過朕的江山和子民們,從今往後,北國萬里山河,朕與你堅守共望。”

殿前帝后並肩而立,於百丈之顛俯瞰衆生,漫天流逝的光火中,那奪目耀眼的龍璋鳳姿凌空而御,階下衆人爲之震懾,振臂高呼,恭賀聲大動都城。

東朝公主輿駕即至,皇帝領朝中重臣款待東朝使臣的夜宴於戌時三刻舉於瑤光殿,觥籌交錯,歌舞昇平,直到亥時方纔散席。

熱鬧了半夜,洛都城到此刻纔有了幾分夜色下的清靜,淙淙洛水繞宮牆而過,漸有寒霧瀰漫而起。一匹快馬自夜色深處馳來,長街上一路卷霧疾去,至城西相府前,馬背上的男子才勒了繮繩籲馬停下。

軒昂的門庭前守衛森嚴,男子利落躍馬,摘了頭戴的黑紗斗笠,踏着暗淡不清的光影步上臺階。

有侍衛剛要上前阻攔,不經意看到那人臉頰上的刀疤,吃了一驚:“魏陵侯?”

令狐淳低聲道:“裴相在府嗎?”

侍衛行了一禮,忙讓身道:“丞相剛自宮中回府,魏陵侯請。”

令狐淳步履匆匆直奔裴府西園的書房,此刻夜風微微,卻滲滿了初冬的寒涼,令狐淳滿心焦慮,竟是毫不察覺此間冷意。

“令狐淳見過相爺。”書房裡燭光熒熒,令狐淳在書案前單膝跪地。

“不容易,原來你還敢來洛都,”裴行坐於書案後,慢慢合起一卷帛書,揮了衣袖道,“坐吧。”

他口吻如此清淡,愈發叫人不辨喜怒。令狐淳自知此次犯了彌天之過,哪裡有膽子坐,兢兢戰戰起身擡眸,才見裴行只着一件墨紫睡袍,清俊的面容上滿是疲累,不由惶恐道:“屬下打擾丞相休息了?”

“今夜宮宴上飲多了酒,方纔微微閉了會眼,”裴行聲音懶散,攏了攏衣襟,瘦削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擊書案,言道,“今日宴上百官雲集,其餘六州的刺史都到了,唯你缺席,還送了塊石頭來說天降奇瑞――”他言詞一頓,瞥着令狐淳,忍不住輕笑,“令狐啊令狐,究竟是誰教你這些旁門左道的?”

令狐淳冷汗沾額,輕聲解釋道:“飛虹橋斷了,屬下擔心朝廷中會有人在陛下面前拿此事大肆文章,所以……”

“橋是你讓人弄斷的?”

“……是,”令狐淳艱難點頭,“丞相前些日子讓人密信通知,要拖延輿駕的路程,屬下沒有他法,唯有想到飛虹橋。那石匠是先前爲獨孤玄度築飛虹橋的匠師之一,技巧細密,又未傷人性命,且飛虹橋斷裂的那一處日後極容易補上,不會過久妨礙洛河南北的通行。屬下本以爲一切無所錯漏,只是沒想等輿駕到永寧城外時,那東朝的郡主竟能一眼看出斷樑的緣由,屬下無能,沒有完成丞相的囑咐。”

“我的密信?”裴行盯着他,眉目淡遠,無波無瀾,“我何時寫過這樣的密信給你?”

令狐淳神色愕然。

裴行抿脣沉思,久久不語。燈火照耀他的面龐,透着玉般溫潤的明亮,只是那雙眸子卻暗沉黑暗,深邃得毫不見底。半晌,他才幽幽透了口氣:“不管有沒有密信,罷了。那石匠如今何在?”

“屬下不想傷人性命,已派了人將他送去了安全處。”

“如此要害之人竟留他性命?”裴行難以置信,冷笑道,“仁慈得懦弱!你昔日的殺伐果斷哪裡去了?”

令狐淳漲紅了臉,倔犟道:“昔日沙場征戰,殺人是爲了保國。可這次斷橋一事本就陰損缺德,別人有助於我,屬下不能恩將仇報。”

裴行厲聲道:“既知是陰損缺德的事,你之前不還是照做不誤?飛虹橋斷,百姓受災,孰輕孰重你心知肚明,此刻倒還口口聲聲和我說這番仁義理論,言之大謬!”

令狐淳不敢再辯駁,裴行振袖起身,自書架上取過一個錦盒,擲在案上:“再說你讓人送來的這顆珠子。你在雍州斂了多少財?搜刮了多少民脂?竟擁有這樣稀有的東海明珠!”

令狐淳氣勢頓減,無力道:“這是別人送的。”

“別人送的?”裴行靜靜想了一刻,又道,“還有送入宮中的那顆麒麟火珠,世上獨有兩顆的麒麟火珠,也是別人送的?”

“是,”說到這,令狐淳心中驟然醒覺,遲疑道,“我那日分明是讓人將麒麟火珠送給丞相,將東海明珠送去宮中的。”

裴行目間鋒芒微閃:“究竟是誰人送的?”

“雲閣少主雲憬。”

“雲瀾辰?”裴行微皺起眉頭,“你和他有什麼交往,他憑何送這麼名貴的寶珠給你?”

令狐淳不敢隱瞞,如實道:“陛下大婚,我無禮可送,手下謀士離歌獻計,讓令狐恭藉故在青州查封了雲氏的鹽池,說雲瀾辰正在永寧查勘將開採的銅礦,到時必然會來有求於我,所以……”令狐淳話語微停,慚愧道,“我也沒想到雲憬答謝之禮是麒麟火珠和東海明珠,不敢私藏,於是就都送上來了。”

“仗勢壓人,以權謀私,官賈勾結――你學得可真快啊,” 裴行口吻異常平靜,輕聲問道,“當時去雍州上任時,你答應了我什麼?”

令狐淳汗流浹背,跪地道:“屬下有負丞相所託。”

“你是有負,且錯大鑄!如此愚鈍,竟聽信一謀士之言?”裴行心中煩躁,適才飲的酒更在此刻勁道涌上,他微微鬆了鬆衣襟,來回踱了兩步,愈想愈怒不可遏,斥道,“那雲家權可通天!雲憬和慕容虔是什麼關係,你不知道?慕容虔的王妃正是雲氏族主雲濛之妹!雲瀾辰需要倚仗你才能解了青州鹽池的封鎖麼?”

令狐淳面色一白,頓時心中虛顫。

“還有那顆麒麟火珠,”裴行語氣急促,再無平日的溫和清淡,“知道爲何世間的兩顆麒麟火珠永遠不能在一起麼?麒麟雌雄,一旦相觸,便是真火迸裂。另一顆麒麟火珠正在宮中,若不是我及時發覺,暗中讓人換下你的禮單,否則大婚後賀禮一經納入庫府,便是火燒宮廷之罪。你令狐淳能有幾個腦袋,敢犯如此大逆不道之罪?”

令狐淳怎知其中之故,囁嚅道:“我……”

裴行輕喘了幾口氣,走去窗旁一把推開窗扇,冷風迎面拂來,他閉眼沉默片刻,終是嘆道:“麒麟火珠的事到此可了,只是那個向你獻策的人,斷不可再留。”

“可是……”令狐淳聲音一陣顫抖。

“什麼?”

令狐淳的臉色隱透着灰敗,低聲道:“斷橋的石匠……正是離歌帶着離開的。”

裴行轉過身,氣得發笑:“你和石匠之間,如今恩怨分明瞭嗎?”

令狐淳垂首沉默,無言以對。

事到如今,已非追究責任的時候,那個石匠的下落纔是重中之重。裴行揉着額角一陣頭疼,不料這時窗外又掠來一抹清煙,有黑衣劍士彷彿幽靈般停佇風中,遞上一卷絲綃:“主公,北疆密報。”

待裴行接過後,那人黑衣一晃,瞬間又不見人影。

裴行閱罷密函,長眉不禁皺得更緊。

令狐淳忍不住問道:“丞相,北疆出了何事?”

“匈奴十萬大軍夜行沙漠,逼近柔然草原。看來北疆將亂,”裴行容色清淡,言詞卻比冰還涼,指尖輕夾絲綃,靠近燭火燃燼,慢慢道,“看來垂涎你這個雍州刺史位子的人,還當真是不少啊。”

北疆之事如何又與自己有關?令狐淳糊里糊塗,卻又不敢再問,只得低低垂首。

等令狐淳走後,裴行在書房思慮良久,難以寢眠。有侍女送茶進來,他才啓脣道:“六爺何在?”

侍女道:“還在梅園裡練劍呢。”

“這麼晚了還練劍?”

“那邊園子的侍從來說,六爺今夜氣火不平,煩悶得很,似乎也是睡不着。”

裴行搖了搖頭,淺淺勾起脣角,又默然飲了一會茶,這才起身披上狐裘,出了書房。

沿着溪畔蜿蜒向前,直到溪盡頭的梅林中央,高三丈的御劍臺上,但見一人正運劍如風,五尺青鋒劃過的地方漫揚起無數花瓣,經風霜寒雪壓色,那旋繞在劍尖的白梅愈發地清冷傲人。

裴行微笑,抱起雙臂,好整以暇在臺下觀望。

御劍臺上舞劍的裴倫察覺到細微的動靜,眼光瞥過裴行臉上,輕哼了一聲,手中長劍猛盪出凜凜寒芒,刺得朵朵梅花於劍風中支離破碎。

“老六,你總是不知惜花。”裴行輕聲嘆道。

“我自是個粗人!”裴倫斂氣收劍,瞪了他一眼,轉身便要走。

裴行提氣掠起,擋在他身前,紫袍飛袂,無比地瀟灑清澹。

裴倫愈發瞪圓了雙眼,裴行無奈道:“二哥有話和你說,不行麼?”

裴倫插劍入鞘,沒好氣地坐在石階上:“什麼事?”

裴行望着夜下蕭條冷落的御劍臺,俯身捋起一掌碎裂的花瓣,坐在裴倫身旁,澀然笑道:“風過人去,劍過花散,還不都是同一個道理?想當年大哥、三弟、四弟都在,那時的御劍臺劍光刀影,你來我往,兄弟們在一起是多麼熱鬧。可惜安風津一戰,父去、兄亡、弟喪,裴家唯剩下了你和我兩個男兒……”

裴倫放下手中的劍,回頭望了望空寂的夜色,念及舊事,心中痠痛悲傷,虎眸泛淚,茫茫然嘆息道:“是我沒用……當年三哥四哥若不是爲了救我,根本不會死。”

裴行鬆開手指,任掌中花瓣隨風飄散,他伸手撫摸裴倫的發,輕道:“老六,不怪你,當年之事,是有人故意陷害我裴家至死地。我那時雖未去戰場,但我也知道,你能平安活着回來,黃泉之下,大哥他們走時自會少了一分牽掛,多了一分安心。”

裴倫沉默,揉了揉眼,半晌才悶聲道:“二哥找我怕不是爲了說這些往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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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怔了怔,慢慢收回手,聲音淡柔:“你這次隨駕回來,路上發生的事,能如實告訴二哥麼?”

“能發生什麼事?”裴倫皺起濃眉,脾氣又犯,惱道,“不過是丞相大人一路讓人添的堵叫我憋氣罷了。”

裴行笑道:“怎見得就是我找人讓你受氣的?”

裴倫擡起頭,瞪着眼,賭氣道:“過了怒江一到襄城,許郡太守崔安甫就拿丞相您的密信來找我了!”

“崔安甫麼?”裴行目色輕閃,“還有呢?”

裴倫冷笑:“你的心腹魏陵侯在永寧城外斷橋,不是你囑咐的嗎?”

裴行苦笑道:“我若說不是,老六你信麼?”

“不知道,”裴倫哼道,“我想不信。可是密信在,而且你是首輔大臣,天下沒有誰比你更看不得陛下大婚。”

“你是這樣想?”裴行看了看他,認真道,“老六,不要再怨我這些年的所作所爲,若非如此,自安風津一役受重創後,縱是媛君貴爲太后,裴氏也將從此淪陷,再無出頭之日,而你我也必定會死於非命。北朝歷代的太后家族是什麼樣的悽慘命運,你不是不知道。至於密信之事,不是我做的。而令狐淳……他的確是犯了錯,但誰也不能否認他是個好官。他是對裴氏絕對忠心的人,而雍州刺史之位更是關乎北朝全局,我不得不救他。你明白了麼?”

“知道又如何?”裴倫望着他,“你又要我做什麼?”

“並不是要你做什麼,”裴行聲音溫和,“只聽說你派兩千親兵環衛了整個永寧城,可曾發現過那石匠的蹤跡?”

裴倫默然良久,忽然提劍起身,大步離開。

“老六!”裴行低喝。

裴倫身子一顫,腳下停滯。

許久,一聲輕微的嘆息終自夜霧下緩緩逸出:“崤山三裡道,楓嶺之西。”

次日清晨,墨雲間光曦斜灑,早早驅散了洛水上的寒霧。早朝後,蕭少卿便與夭紹遊賞北朝宮廷,兩人站在宮牆上眺望洛都山水,但覺比起昨日夜間的雍容富貴,朗日晴空下的洛都經緯縱橫,更是一番輝煌多姿的景象。他二人一路笑談恰意,流連忘返,卻不知城外的白馬寺一早有飛騎而出,身負太后囑託的傳命內侍手執懿旨直入深宮,氣定神閒地等在昭慶殿外。

“東朝明嘉郡主接旨。”好不容易纔望見夭紹二人的身影,內侍忙揚開嗓門,長長呼道。

夭紹與蕭少卿剛走到昭慶殿前廊下,聞言不禁微愣,舜華自殿裡出來,輕道:“愣着作甚麼,還不接旨?”

“是。”夭紹這才福身垂首,恭請旨意。

內侍打開卷帛,念道:“太后請郡主前去白馬寺見駕,即刻動身,不得耽擱。”宣完旨意,內侍將帛書交給夭紹,笑意婉轉道:“郡主,懿旨傳來已有些時候了,請儘快動身吧。”

夭紹雖心中疑惑,但旨意在前,不得不應下。

舜華想起沈太后臨行前的囑託,此刻難免擔憂,忙道:“我陪郡主一起去吧。”

“不必,姑姑還是留在宮中陪着阿姐。”夭紹轉身入殿換了宮裝,領了兩個侍女,便隨內侍出了宮門。

一時上了馬車待要出發,駕車的侍衛卻猛然不動,怔怔道:“豫章郡王?”

夭紹撩開車簾,才見陽光下那襲銀裘瀟瀟澈澈,蕭少卿騎着黑驪迎面而來,注視着她,微微而笑。

傳命的內侍訝異道:“郡王這是?”

蕭少卿漫不經心地笑:“聽說洛都白馬寺聞名天下,本王心中嚮往,今日有時間,正可去走一走。”

洛都白馬寺位在城北邙山,一衆寺廟殿閣築于山峰之顛,紫氣繚繞,鐘聲嗡鳴,檀香漫溢披靡,浸透了邙山上的一草一木。皇室行宮“明光清舍”建於白馬寺之側,夭紹此行是去見北朝太后的慈駕,馬車未在白馬寺停留,匆匆掠過之際,只望見飄逸的飛檐雕甍間,陽光淨灑,殿宇聖潔,處處皆透着佛門之地的無上莊嚴。

馬車駛入行宮的偏門,直至太后所歇的宮殿前。夭紹剛走下馬車,便見殿門間暗青衣袂一閃,日光下,有苗條纖柔的身影飄然而來。

“茜虞姑姑,東朝的豫章郡王和明嘉郡主到了。”內侍稟道。

茜虞屈膝行禮:“見過郡王、郡主。”

“不敢,姑姑請起。”夭紹揣度她的身份,自知她必是裴太后的近身女官,不敢大意,忙托起她的雙臂。

茜虞微笑道:“太后在後山亭中,兩位請隨我來。”

繞過宮殿,穿過狹長崎嶇的山道,才見空谷間溪澗清澈,水畔建亭。亭中有女子手持書卷端坐榻上,鳳袍華裘,儀態萬千。幾個侍女遠遠地站在亭外,風捲裙裾,靜立不動。

谷外是初冬之寒,谷間卻是清風和緩,宛有春意。

“太后,郡王和郡主來了。”茜虞上前說道。

亭中女子這才放下書卷,美目飄飛,輕輕瞥過夭紹和蕭少卿臉上,微微嘆道,“好一對神仙般的璧人。”

蕭少卿和夭紹俯身而拜,裴媛君揚起衣袖讓兩人起身,又打量他們片刻,才柔聲笑道:“哀家聽說二位送親北上之前,剛在東朝定了婚約。難怪說今日哀家不過招郡主前來聊聊,郡王便如此地不放心,要親自護送了。”

她的話語伴着山間溪流的潺潺聲,柔軟冷冽,竟不乏江左的雅音。

夭紹在她的話語下怔了一瞬,才迷迷糊糊記起自己和蕭少卿的親事,咬脣垂首,沒有出聲。

蕭少卿見她臉頰淡染明霞之色,眸間不禁輕晃過一絲笑意,揖手對裴媛君道:“太后見笑了,少卿其實早就聽聞洛都山水秀美絕倫,今日初至洛都,難免想四下走走。邙山白馬寺馳名天下,少卿心存敬仰,想借着送夭紹來此的機會能順道瞻仰佛家聖地,倒也不失爲美事一件。”

裴媛君笑道:“郡王好口才,哀家記得往日在江左時,你父王卻是個刻板寡言的,這點他斷斷不如你。”

蕭少卿忙道:“不敢。”

裴媛君這纔將眼光移向夭紹,微笑道:“郡主能否上前一敘?”

“是,太后。”夭紹輕步上前,靜立於裴媛君身旁。

裴媛君拉起她的手,將那纖細潔白的指尖於掌中細細觀賞,嘆道:“如此柔軟的手怎麼能寫出那麼有力的字呢?”她拿起方纔那捲書,攤在石桌上,一笑:“郡主,這可是你的字跡?”

夭紹望了一眼,有些訝異:“的確是明嘉去年所書,不過……這份札記怎會在太后這裡?”

“哀家想要,便自然會有,”裴媛君眸波流動,笑顏間的華韻清美至極,微笑道,“這幾日我在白馬寺爲皇帝大婚祈福,唸經千遍、抄經百遍以奉佛祖。郡主書法如此了得,可願爲哀家分擔一二?”

“自然願意,”夭紹道,“陛下是與我阿姐大婚,夭紹責無旁貸。”

裴媛君頷首:“那就好。這幾日你且住在行宮,抄經一事也不急,待哀家晚上再和你細說。”她回眸看了看蕭少卿,笑道:“郡王不可白來山中一趟,茜虞,你差人先領着郡主和郡王四處走走罷。”

“是。”

等夭紹二人的身影漸逝山道間,裴媛君接過茜虞遞來的茶盞,對着熱氣蒸騰的茶湯輕輕吹氣,問道:“你看,她像那人麼?”

茜虞低頭理着衣袖,笑道:“這麼多年,謝公子什麼樣子我都不記得了。郡主貌美質佳,眉眼間許還是多像陵容公主一些吧。”

“是嗎?”裴媛君淡淡一笑,“你若是說她像謝攸多些,哀家今晚說不定會讓她抄千遍經書的。”

“百遍也夠多了,”茜虞忍不住問,“離祈福之禮不過短短四日,郡主能抄的完麼?”

裴媛君笑聲輕細:“誰知道呢。”她擡頭望了望天宇,碧霄澄澈,萬里無雲。她一眼看去了極高處,悠遠的九天之外,她恍惚還能看到那月下執手相望、脈脈情深的二人。心底緊緊一痛,那樣的悵然竟絲毫不減於當年之苦。

涼風吹過亭中,遍體生寒,裴媛君忽覺懶洋洋地渾身乏力,正待起身回宮,卻有內侍從山外疾步而來,託舉着一卷帛書遞上:“太后,縈郡主自華清宮來了信。”

茜虞接過,呈給裴媛君。裴媛君看罷書信,秀眉微蹙,許久不語。

茜虞不放心道:“太后,縈郡主所爲何事?”

“這丫頭可真倔,關了她一年,對國卿竟還是不肯死心,”裴媛君搖了搖頭,“也罷,皇帝大婚之前,找人將縈兒自華清宮接回來。”

茜虞滿是憂慮道:“裴氏和慕容氏水火不容,縈郡主怎麼就看不明白呢?”

“有了情和迷戀,是會迷茫的……”裴媛君卻有着感同身受的經歷,回味往昔,不禁幽然長嘆。

出了行宮,蕭少卿便命引路的侍女退下,與夭紹信步閒走。一路穿行高低錯落的佛殿僧舍,兩人兜兜轉轉,不覺來到寺後的幽谷。谷中青巖間曲水引流,汀渚上白鷺翩翩拍翅,見到來人也不怯怕躲閃,悠然邁步水邊。

幾乎一日雙腿未歇,夭紹不免疲累,坐在水邊石上歇息。蕭少卿負手站在一旁,一言不發地望着眼前清流。

“你不回去嗎?”夭紹看看天色,提醒他,“你晚上還要赴北朝四位輔臣的宴。”

“不急,”蕭少卿望了她一眼,說道,“倒是那百遍經書,你怎麼就答應了?若到時抄不完,祈福之禮不能進行怎麼辦?”

“裴太后說是爲阿姐祈福,我能不應下?”夭紹笑意盈盈,似是滿不在乎,“再說了,百遍經書而已,以前婆婆也經常罰我,那些經書我在東朝就抄出絕妙的法子來了。你放心吧。”

“放心?”蕭少卿在她的笑容下霎那失神,低聲喃喃道,“我放心不下。”

“嗯?”夭紹沒有聽清。

蕭少卿卻不再出聲,臉上笑意愈發地風清雲淡,轉眸看着水上白鷺。

幽谷深深,佛香霰淡,禪聲緲緲自虛空而來,帶着洗澈心靈的安寧平和。兩人對着粼粼水光,默默無語,感受着周遭雍容祥靜的佛家氣度,一時神明心清。

“豫章郡王,今日不發瘋了麼”不屑肆意的笑聲凌空而至,彷彿魔音下降,煞是破壞氣氛。

蕭少卿皺眉回首,青巖下,慕容子野一貫的緋袍白裘,衣袂上繡滿了桃花瑞枝。陽光一照,那張揚的衣飾襯着那張妖嬈的面容,端的是無比閃耀。蕭少卿剎那隻覺眼前此人着實刺眼,不由冷聲一笑:“不倫不類。”

“什麼?”慕容子野瞪眼。

“他是說你今日穿的衣服太過豔麗,太過招搖,於佛門聖地而言,有些不倫不類、不三不四。”優雅自若的笑聲自青巖後傳來,有白衣公子慢步而至,眼眸顧盼,滿懷興致地來回打量二人的神色。

承他貴言,恰給兩人長久積壓的怒火一個暢快爆發的契機。慕容子野一怒振袖,緋衣掠過虛空,拍掌就襲向蕭少卿。蕭少卿自不會避讓,流袖飄飛,掌風相對,出手力道勁烈霸道,竟是毫不留情。

“少卿!”夭紹想要去拉時已晚了一步,那兩人掌風糾纏,再難分開。她急得直跺腳,怒視沈伊:“你還不讓他們二人停手?”

沈伊頗有自知之明地嘆氣:“他們兩人能聽我的?”他自顧自撩了衣袍,施施然穩坐石上,笑顏愜意舒爽,自是一派心安理得地欣賞眼前期盼已久的比試。

夭紹無可奈何,轉過頭望着對鬥爭鋒的二人,滿是焦慮。

碧水悠悠,白雲來往,谷間比試的兩人一個緋衣如霞,一個銀袍如練,姿勢間俱是一般的瀟灑飄逸,若非那凌厲致命的掌風,倒是一幅極美的畫面。偏如此沈伊還覺不盡意,抽出白玉簫正待奏上一曲助興時,手臂卻被一人輕輕扼住。

“瀾辰,尚,”沈伊毫無驚訝地望着身後二人,挪了挪身子,厚顏道,“要不要一起坐着看?”

雲憬橫了他一眼,鬆開手指。商之望着水邊相鬥的二人,冷道:“怎麼打起來的?”

“言不投機。”沈伊麪不改色道。

夭紹異常惱火:“要不是你之前從中挑撥,剛剛又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他們能打得起來?”

“都怪我麼?”沈伊很是被冤枉的無辜,夭紹一轉身,他卻又若無其事起來,用鳳簫指了指那鬥得正酣的二人,言道,“尚,瀾辰,你們仔細看。”

不必他說,雲憬和商之的目光此刻已盯着蕭少卿的掌法移轉不得。

“他竟會慕容氏家傳的武功?”商之輕輕皺眉。

沈伊嘆道:“看來我之前是沒看錯了。”

商之這纔想起一事,與夭紹對視一眼。夭紹疑惑更甚,商之卻是恍然有悟,輕聲對雲憬說了蕭少卿失憶的事。雲憬眸波輕動,溫美的面龐微微一緊。

水邊,慕容子野也發現不對,猛地收手。蕭少卿大將風度,自是不會趁人之危,遂也停手。

慕容子野盯着他道:“你怎麼會我慕容氏的武功?”

蕭少卿輕笑:“會便會了,又如何?”

“蕭少卿!”慕容子野恨得咬牙,掄起雙臂正要再打時,眼前黑衣一閃,商之卻擋在他的面前。

“你做什麼?”慕容子野怒道。

商之淡然道:“怎麼說他來北朝也是客,哪有你這樣對客人的?”

慕容子野憤懣不平:“不動手也可以。但他今日不解釋清楚怎麼會我慕容家的武功,就絕不能離開白馬寺!”

蕭少卿嗤笑:“打個架而已,非得要呈報師承麼?北朝風氣竟是這般蠻橫。”言罷,他身影陡地一晃,銀色漾起漫天光網,頃刻籠罩慕容子野全身,旋即,又一閃而逝。

慕容子野只覺眼前一花,再看清時,蕭少卿仍安靜地站在對面,手裡卻執着他原本系在腰間的玉佩。

“我要勝你何難?”蕭少卿隨手將玉佩拋回,傲然道,“看清楚了,剛纔那招可是你們慕容家的武功?”

“你!”慕容子野惱羞之下,滿腔怒火更是熊燃。

蕭少卿卻不再理他,轉眸看着沈伊,微微一笑:“我和你的事等回了東朝再說。”

沈伊在他的笑容下一個激靈:“什麼事?”

“大概是朝中候補官員的事吧,”蕭少卿笑道,“聽說你的口舌之功相當不凡,盛德日新的沈伊郎如此逍遙山水實在是百姓之悲,想來我之前幫你力辭爲官一事竟是錯了。”

沈伊麪色灰敗,慕容子野冰冰涼涼道:“盛德日新?欺世盜名莫過於此。盛德日淪!”

“他從未有過盛德之說,”蕭少卿駁道,“該是喪德日新。”

聽他二人你來我往,話裡不住損人,沈伊連聲嘆氣,哭笑不得。夭紹站在一旁,卻是忍不住噗哧一笑。

商之搖了搖頭,脣邊亦是輕輕一揚。

唯有云憬似渾然事外,若有所思地望着蕭少卿,目中微起一絲迷惑。 щщщ▪ttkan▪c o

蕭少卿也在這時纔看到沈伊身旁的雲憬,望清他容顏的剎那不禁一怔。夭紹的那幅畫像迅速襲漫眼眸,然而心底升起的卻是一陣空蕩蕩的惘然,隨之而來的,好似還有細微的疼痛,彷彿――他和眼前這人之間本有無限的親近,如今卻隔着千山萬水的遙遠,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陌生和疏離。

難道自己以前也認識他?蕭少卿本要細想,頭中卻開始隱隱作痛,忙斂回思緒,對雲憬略略頷首,迅速掉開目光。

夭紹見氣氛重又融洽,這纔去問那四人:“你們怎麼今日都在白馬寺?”

沈伊指指雲憬:“我和瀾辰隨尚來探望師伯。”

他的師伯便是白馬寺竺深大師,夭紹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慕容子野揚起下顎,哼道:“你們呢?怎麼又會在寺中?”

他態度不善,但分明只對蕭少卿一人,夭紹倒也不以爲意,答道:“裴太后讓我來行宮見駕,讓我留在此處幫她抄寫百遍經書,說幾日後祭祀之禮時要用。”

“百遍經書?”慕容子野詫舌,“你抄得完麼?”

夭紹微笑淺淺道:“盡力而爲吧。”

他三人在此閒聊,那邊三人卻靜默佇在水畔,對着沉沉暮靄各想着心事。眼見夕日光輝縷縷收合,夭紹唯恐城門將閉,再次催促蕭少卿回城。蕭少卿也擔心誤了夜宴,遂辭了諸人先行離去。

商之一行本也要回洛都,只是慕容子野見蕭少卿剛走,他卻故意磨蹭,只顧拉着夭紹閒話笑語。

和商之一般,夭紹從小對這位慕容家的世子也僅是聽聞其名而不曾見到其人,雖則北上一路見過幾次面,但今日相處下來,才發覺此人驕傲跋扈的外表之下,其實也不乏爽朗義氣的性情。而慕容子野又與商之等人全然不同,一言一舉隨心所欲,毫無故弄玄虛的高深莫測,讓人能一眼看穿他尚屬純真的心境。夭紹對着那幾人從來都是未曾看透的茫然,眼下碰到慕容子野,才覺出朋友之間本該天然而生的幾分親近。

暮光散盡,天色已晚,雖然與慕容子野談話投契,夭紹卻不敢再多留,與四人告別後自回行宮,

等她走後,商之四人也離寺下山。半途于山腰,遙見夜色深處有人影飄閃,沈伊定眸凝望,笑道:“是偃風那小子。”

偃風行色匆匆上山而來,氣喘吁吁道:“少主,尚公子,離歌出了事。”

雲憬與商之俱是一驚,慕容子野更是面色大變,連連追問:“離歌出事?可是事關石匠?”

偃風抹了抹額上汗珠,點頭道:“正是。石匠在崤山下被人虜走,離歌受了重傷,奄奄一息。幸虧他昏死之前發了袖箭,石勒族老帶人相救及時,這纔將他帶回了洛都,眼下兩人都在雲閣。”

話音一落,諸人都是心急如焚,施展輕功飄然下山。山腳早有侍衛牽馬等候,幾人拽過坐騎,加鞭趕回洛都。

作者有話要說:

幼無人憐,是以少孤第五章.浴血長河風浪孤月獨照英魂(上)幼無人憐,是以少孤將初成謀兵明泉山莊歲已晏,空華予將至風雨無常密塔困情深進退皆真心孰能投鞭飛渡長別離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男兒事長征孤月獨照英魂(下)輾轉兒女事何以解憂分途計中計將初成相逢卻已難相識曲外山河夜宴三變,君心難測孤月獨照英魂(上)華容問道將至一朝驚醒,不辨何人江山懷瑾握瑜,豈能獨善長河風浪男兒事長征風雨無常轉身明滅密塔困情深雲箎易成,孤心難斷夜宴三變,君心難測斷橋伏波,爭鋒雪夜歸計恐遲暮送別請君入甕莫測年少事月出曲流音雲箎易成,孤心難斷誰道非舊識恩怨之解百花宴第二章.逃亡孤月獨照英魂(上)第五章.浴血男兒事長征憶往昔,故如初第一章.事變采衣捭闔局,鳳雛凌雲志孤月獨照英魂(上)送別明月共絲桐,揮辭丹鳳分途誰道非舊識北上雲中空山猶在,暗換年華歲已晏,空華予月華沉香挾劍絕倫序章.風起篇外.胡騎長歌夜曲問故人孤月獨照英魂(下)費心苦籌謀恩怨之解山重水複,柳暗花明北上雲中雲箎易成,孤心難斷歲已晏,空華予將初成進退皆真心第二章.逃亡憶往昔,故如初摴蒱之戲明泉山莊轉身明滅莫測年少事轉身明滅第一章.事變將初成玉笛流音飛怒江北上雲中謀兵風雨無常子慕予序章.風起篇外.胡騎長歌縱橫之局長袖善舞(上)歲已晏,空華予摴蒱之戲計中計江河無限清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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