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年四月,中南海居仁堂。
北平行轅的王參謀長早到了大會議室,將一張報紙翻來覆去的看了幾遍,他扭頭向剛進門落座的甘副參謀長低聲道:“老甘,這會的內容到底是什麼?”
甘副參謀長搖搖頭:“不知道——應該沒什麼事兒,李主任大概是要做個總結。”
王參謀長把手中的報紙遞給甘副參謀長:“我看完了,你看吧!說是要全員出席?”
甘副參謀長接過報紙攤開:“對,各軍各處高級官員全部出席,這還是個大會呢!”說到這裡他轉向王參謀長,把聲音又放輕了一些:“那像何寶廷那樣的人,也來嗎?”
王參謀長摸着下巴答道:“怎麼不來?都來,他憑什麼不來?”
“他不是一直在養傷嗎?”
“養半年多了,夠可以的了!知道他是掛名,平時沒事也不會找他。今日就開這麼會兒會議,他還不能動動大駕?”
甘副參謀長以報紙爲掩護,對王參謀長嘁嘁喳喳的說道:“現在外面又開始反他了!那天一幫人堵到他家門口去鬧,姓何的狠,派了一幫衛士出去,二話不說,打!鬧事兒的人也是軟蛋,一打就跑了!”
王參謀長的臉上露出瞭然的微笑:“你看着吧!這小子作孽太多,一朝倒了臺,琢磨他的人多着呢!”
甘副參謀長會意的微笑起來:“何承禮。”
王參謀長一擺手:“何承禮比較傻,讓李世堯給收拾了!”
甘副參謀長叵測的微笑起來:“李世堯。”
王參謀長又一擺手:“李世堯這人既狡詐又野蠻,咱可別惹他!”
在兩位參謀長密談之時,與會者也絡繹來到。“既狡詐又野蠻”的李世堯來得早,在前排坐了;“比較傻”的何承禮來得晚,在後排坐了;李主任於熱烈掌聲中進場之後,何寶廷拄着手杖尾隨而至,因爲沒有選擇,所以只好在後方最後一個空位上悄無聲息的坐下。
何承禮扭過頭,望向身邊的何寶廷。
何寶廷同他人一樣身着軍裝,肩膀上也扛着個少將的肩章,級別正好可以配得上那個高參的職務。落座之後他摘下軍帽放在大腿上,隨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然後神情疲憊的向後一靠,同時微微偏過臉,驟然看到了正逼視着自己的何承禮。
雙方神情木然,彷彿是一起癡呆住了。
十秒鐘後,何承禮把頭轉向前方,也向後仰靠過去。
臺上的李主任就着話筒,正在興致勃勃的總結這半年來接收逆產的數目,洪亮聲音傳遍全場,壓下了yin暗角落中的一切竊竊私語。
何承禮不看何寶廷,可是對着前方開了口:“好了?”
何寶廷也不看他,對着前方回答道:“好了。”
一問一答結束之後,雙方都覺着這情形非常古怪,便不由自主的一起扭頭,對視了一眼,隨即又錯開目光。
何承禮無聲的吐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李世堯打破了我的頭。”他抱怨似的開了口:“現在還是疼。”
何寶廷的態度很冷靜,彷彿是一個完全的局外人:“我也疼。”
何承禮依舊不看人,卻像被某種力量驅使着一般控制不住的繼續說下去,彷彿有話現在不說,以後就來不及了一樣:“我們是平級了。”
何寶廷淡淡的“嗯”了一聲。
“我總以爲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原來也不過如此!”
何寶廷不動聲色。
何承禮的雙手緊緊抓住了椅子扶手,字字句句都是從牙關中擠出來的:“你一定從來沒想到我會有今天,是不是?所以你那時候往死裡打我,讓我在人前還不如一條狗!現在你感想如何?後悔了嗎?嗯?我知道,你一定不會後悔的,後悔了也不會承認的!不!不對,你一定後悔了,後悔當年沒有活活打死我!是不是?我告訴你,後悔也晚了!我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狗了!我是人,高人一等,人上人!你這個魔鬼,你看到了嗎?”
何寶廷的身體開始微微發抖。冷笑一聲,他應答道:“小人得志的騙子!”
何承禮聽到這裡,忽然就“騰”的站了起來,爆發似的伸手指着何寶廷的頭大聲怒吼道:“憑什麼你威風就是理所當然,我威風就是小人得志?!本來我也不認識你,是你當年非要把我撿回去的!你給我吃穿我就要感激你了?我就要任由你折磨打罵了?滾你的吧!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從來都沒有把我當人來看待過!早知道我會落到你這種人手裡,當初我寧願死在土匪刀下!何寶廷!你以爲後來你給了我點好處,我就可以把前事一筆勾銷了?真是做夢!”
他這番話一出,四座皆驚,而何寶廷那邊也拄着手杖站了起來:“怎麼?按照你的說法,我養了你這麼多年,給你吃給你穿給你兵給你權,我還給出罪過來了?你這個沒良心的狗崽子!我把什麼都交給你了,你他媽的騙我!要不是你帶兵逼我,我何至於要向三上師團求援?我何至於要跑去張家口?現在又何至於讓人堵着門口罵漢奸?”說到這裡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手杖往地上狠命一頓:“我把你當成我親生兒子一樣提拔,你卻要殺我!”
何承禮見他面色慘白,眼神兇惡,就下意識的後退了一步,隨即豁出去了似的喊道:“我沒求過你什麼,那都是你一廂情願!你折磨我,擡舉我,那都是你的一廂情願!”
何寶廷聽到這裡,真是心痛欲碎,氣的揚起手杖就要打向何承禮:“你他媽的不是人啊!憑我對你花的那些心血,我就是養條狼也養熟了!”
旁人見狀,連忙一擁而上將兩人隔開,李世堯坐在前方,想要往後跑,可是人擋着人,他東鑽西擠的就是不能前進。而臺上的李主任剛總結了一半,忽見下面兩個姓何的公然吵了起來,真是又驚又氣,想要重新規範紀律也不能夠了,只能對着話筒大聲道:“安靜!諸位坐下!不要吵!這是會議室……”
放大的聲音遭到了電流乾擾,發出了嗞嗞的刺耳雜音;臺下前方因爲李世堯的橫衝直撞而秩序大亂,後方因爲兩個姓何的鬥毆也早成了一鍋粥;李主任氣的要命,憤然摔了話筒道:“讓他們打!打死了算!打不死不算漢子!”而王參謀長和甘副參謀長見狀,覺着是好氣兼好笑,趕忙一起上臺去安慰李主任。
再說臺下後方,那何寶廷掄起手杖就要往何承禮頭上敲,而那何承禮在人堆裡硬是不躲,梗着脖子喊道:“你打!你又不是沒打過我!有本事你現在就打死我,否則我不能放過你!”
何寶廷幾次要打,只是眼前圍着許多勸架之人,礙手礙腳。後來他就一瞪眼睛大喝道:“全他媽的給我滾開!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這話一出,政工處的蘇處長就不樂意聽了:“何高參,你這脾氣也太大了!”
何寶廷大傷初愈,身體本來是很虛弱的,可是此刻他怒火攻心,把身上的傷痛全然忘懷,上前就推了蘇處長一把:“老子說話輪得到你來插嘴?”
蘇處長也是個有頭臉的人物,此刻是一片好心換來捱罵,就變了臉色道:“何寶廷,你怎麼不知好歹?這是中央政府的北平行轅,不是你張家口的僞蒙政府?你們軍隊裡的第一號都被支到關外去了,你這第二號還厲害個什麼?”
何寶廷這人xing情暴戾,先前在張家口時是連宇佐美都敢當面罵的,此刻面對一個不曾謀面的蘇處長,自然更是毫不顧忌,將手杖交到右手中,他擡起左手竟給了蘇處長一個耳光:“滾你媽的!好狗不擋道,我管你媽的行不行轅!”
蘇處長捱了打,立時大怒,掙扎就要去打還何寶廷。此時門外也亂了起來,原來這兩位姓何的都帶了衛士,聽說長官在裡面又掐起架來了,自然當仁不讓的要衝進去幫忙。結果兩撥人突破門口衛兵的阻攔衝進來,將個不是很大的大會議室登時擠的滿滿登登。何承禮隨着人潮東倒西歪糊里糊塗的就出了房門。何寶廷的情緒十分激動興奮,還想要繼續撒野,幸而李世堯從後面跑過來,摟了他的腰就將他硬往外面帶去。
到了外面空曠地方,何承禮還站着不走,而何寶廷雖然右肩受過qiang傷,整條手臂都不大聽使喚了,卻還有力量掙出李世堯的懷抱,氣勢洶洶的撲向何承禮。這參加會議的人,都是不允許攜帶武器的,所以何承禮手無寸鐵,見他來了,便只好採取蒙古摔跤的招數,低下頭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隨即伸腿一絆。何寶廷站立不穩,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順便將何承禮也帶的倒了下去。
何承禮側身躺在地上,雙臂依舊抱着何寶廷不肯放開。這時李世堯趕到了,衝着何承禮的後背就是一腳:“混蛋兔崽子!又打你爸爸!”
何承禮猛然扭過頭,目光很惡毒的望向李世堯:“還護着他哪?你知道他是個什麼貨色?”說到這裡他放開何寶廷一翻身站了起來,面對李世堯冷笑道:“你想不想知道——”
話音未落,何寶廷在後面也爬了起來:“你要說什麼?”
何承禮回頭看着他:“你知道!”
何寶廷那雪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獰笑:“說吧!馬上說!看他們是信我還是信你!”
何承禮一挑眉毛:“我管他們做什麼!”他擡手指着李世堯:“我只管他!他相信就夠了!”
何寶廷輕輕一揮手:“對,那請說吧!說的詳細一點,從頭開始,哪次都別落下!說吧!”
這二人鬥嘴之時,李世堯先還沒有搭腔;聽到這裡時,他直覺上感到這兩個都要發瘋了,再說下去恐怕要難以收場,便扯着大嗓門開始和稀泥:“行啦行啦!你倆樂意說,我們還不樂意聽呢!好好的一場會議,李主任講的多好,就讓你們給打亂了!我看你們二位都老實點,回家反省一下吧!”說着他對兩邊一使眼色,衆人會意,就亂哄哄的上前,硬生生將兩個姓何的徹底分隔開了。
在回去的汽車裡,李世堯埋怨何寶廷道:“我不是說你今天不用來麼?雖然是要求全員出席,你就說你在家裡養傷,誰也不能去把你揪過來嘛!”
何寶廷受了點刺激,精神狀態是特別的好,一掃往日那種懨懨神色,兩隻眼睛都在放光:“爲什麼不來?外面罵我兩句,我還不敢見人了?”
李世堯在他身上東摸一下西捏一把:“沒讓人碰着吧?好傢伙,打架打進中南海了!你犯得上同何承禮在會上吵架嗎?你也不是小夥子了,怎麼驢脾氣一點沒改?”
何寶廷急促的出了一口氣,把臉扭向車窗外:“我他媽的真是不明白,他怎麼就恨我恨到這個程度!”
李世堯偷眼看着他的表情:“哎,他雖然恨你,可是我看你好像還真不是特別的恨他。”
“我沒臉恨他。說起來還是我傻,三十來歲的人了還在那兒發白日夢!自己是個傻×,活該要上人家的當!”
李世堯摸着下巴,覺着他這話裡有話。
“兔崽子和他之間,肯定是有點什麼別的事情。不過他要是能把殺兔崽子的心思放下也好。兔崽子豈是好殺的?”李世堯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