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少誠狀似悠閒的溜達到了東小院兒門前,又理直氣壯的從看門聽差那裡要來了大門鑰匙,堂而皇之的直走了進去。
雪子其時正蹲在一個小爐子前等着水開,忽然見一個軍裝男子走進來了,就又驚詫又困惑的站了起來,仔細看時,只覺着這人面熟的很,要說姓名,卻是全然不知曉。
安少誠回頭望了望窗外,見院內無人,便對着雪子開口道:“夫人,我叫安少誠,是司令的副官長。”
雪子慌忙伸手扯了扯皺皺巴巴的洋裝衣襟,深深一躬問道:“安副官長,有什麼事情嗎?”
安少誠又回頭望了一眼,隨即就把手伸進兩側大衣口袋裡,掏出了兩包糖果,一大塊用油紙包着的五香牛肉,一個捲起來的熱水袋。然後又掀起大衣下襬,從褲兜裡掏出一雙毛線襪子,一雙兔毛手套。
安少誠將這些東西堆在桌子上,後退一步低頭說道:“夫人,你在這兒日子過的不容易,自己保重吧……另外,別餓着,下次有機會,我還給你送吃的過來。”
雪子見了他的所作所爲,一時就愣住了,心中五味陳雜,不知如何迴應。而安少誠轉身走了兩步,又扭頭低聲道:“夫人,別告訴司令我來過!”
雪子點了點頭:“謝謝你。”
安少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見她本來一頭黑雲似的秀髮,如今就亂蓬蓬的在腦後綰了個髻,身上的衣服也不乾不淨的;又想她孤苦伶仃的住在這冷屋子裡,連個說話人都沒有,真和坐牢是一樣的,便心痛如刀割一般。
無聲的嘆了口氣,他一橫心,還是走了出去。
回到正院,安少誠做賊心虛,見了人先問:“司令回來了嗎?”
旁人答道:“剛回來了,可是又被小佛爺用汽車接走了!”
安少誠放了心,知道何司令必定是被小佛爺找去玩樂了,不到半夜是回不來的。
小佛爺公館。
何司令本以爲今天小佛爺又要大請客,不想進門之後,才發現原來賓客就只有自己一人,便感到十分困惑,可因擔心小佛爺笑自己少見多怪,所以也沒有多問。
小佛爺鬼鬼祟祟的將他帶進內院的一幢二層洋樓之內。何司令知道這是小佛爺平日做學問的地方,就笑道:“你要教我念經嗎?”
小佛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扯了他就往樓上走:“我是要帶你見一個人。”
“誰?”
小佛爺回頭衝着他很狡黠的一笑:“你不認識,我也是剛認識他不久。不過我們應該結交一些這樣的人,以後也許有大用處的。”
何司令愈發聽的一頭霧水,當即停住了腳步:“到底是什麼人?”
小佛爺探頭將嘴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重慶的人。”
何司令一激靈,立時神情緊張的扭頭看了小佛爺:“重慶?我的小佛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小佛爺平時瞧着愛玩愛鬧,是個大孩子的xing格;然而家規極嚴,此時他不讓人跟進來,整幢樓內便空無一人,鴉雀無聲。毫無顧忌的在何司令的手臂上用力一捏,他將聲音又壓低了一個調子:“日本人先前說要三個月滅掉中國,可是現在已經過去三年了!我不相信日本人,也不相信德王,我也不關心能不能建國——本佛爺現在要腳踩兩隻船了!”
何司令聽了他的話,心中半信半疑,就一面盯着小佛爺的眼睛一面敷衍着笑問道:“那你怎麼就想着來找我了呢?難道只因爲咱們是好朋友?”
小佛爺似乎是瞧出了何司令的心事,便很不屑的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背:“我的好朋友多得很,可惜他們要麼是廢物,要麼親德親日!極卿,我這一世既然趕上了亂世,就不得不分點心思出來爲以後做打算。你也是一樣!”
何司令望着小佛爺,還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猶豫了片刻,他搖頭笑道:“小佛爺,你不要鬧了,這是好玩的事情嗎?”
小佛爺見他依舊心疑,就不再多說,只道:“那人也在找你。有話我們可以一起談!”說着便把何司令強行拽進了二樓上的一間書房之中。
重慶來人是個皮貨商打扮的白胖子,見了何司令和小佛爺後,便神情很坦然的起身打了招呼。
在得知了何司令的身份後,這白胖子也做了很簡單的自我介紹:“我姓陳,陳博易。久仰何司令大名,新二師的李世堯師長,原來是您的老部下,跟我提起過您。”
何司令在情形劇變之下,頭腦的反應又開始遲鈍起來。聽這陳博易忽然提起了李世堯,他就紅了一下臉,倒把先前那滿懷的戒心稍稍放下了一點:“是麼……李師長現在還好?”
陳博易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何司令:“這也是我請求小佛爺把您找來的原因——李師長託我把這個捎給您。”
何司令接過信封,沒好意思當場打開,隨手就揣進大衣口袋裡去了。
陳博易瞧着像個養尊處優的大商人,說起話來倒是乾脆利落,很有點軍人的意思:“何司令,我此次有一事相求,便是想讓您幫忙,將我們的一部電臺送到厚和去。”
何司令看了小佛爺一眼:“這……一部電臺纔有多大?何必要讓我去送?”
陳博易苦笑着搖了搖頭:“何司令,你是不知道這淪陷區民間的苦楚。從張家口到厚和,路途雖然不是很遙遠,可是沿途的關卡數不勝數,就是私帶幾斤米麪,都是很困難的!”
何司令低下頭,表情呆滯,腦子裡卻是飛速運轉着。
“小佛爺應該不會下套騙我,中國也的確是到現在爲止依舊沒有亡國的跡象。腳踩兩隻船是對的——萬一日本以後敗了呢?世間萬事都沒有一定的,未必日本人就永遠勝利!照現在我和日本人的關係來看,日本勝了,我未必有多少好果子吃;日本敗了,我就完了!”
何司令忖度良久,後來就又擡眼望了小佛爺。
小佛爺顯然也在思量。兩人目光相對了片刻,又各自錯了開來。
清了清喉嚨,何司令開了口:“陳先生,把你這個事細說說吧!我若能幫上忙,自然無不盡力的!”
何司令在小佛爺的公館中耽擱了小半天,吃過晚飯後才離開了。小佛爺派司機開汽車送他回家,而他獨自坐在汽車後排的座位上,一隻手就忍不住伸進大衣口袋中,摸到了那封信。
隔着手套,那觸覺很不明晰。只曉得信封裡的內容是薄而硬的,似乎不像是一疊信箋的樣子。
脫xia手套,他掏出信封看了看表面,並未見到文字,就小心的撕開封口,從裡面倒出了一張照片來。
藉着汽車內的小小電燈,他看清了照片上李世堯的半身像。
照片中的李世堯穿着一身便裝,背景是一堵牆,讓人瞧不出地點;再看照片背面,也是一片空白。
好一封信,從裡到外都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就只有他李世堯在照片上喜氣洋洋的微笑着!
何司令同李世堯相識已有近十四年了,可是今天拿到了照片之後,他才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從未仔細打量過這個人!
照片上的人長臉、高鼻樑、濃眉毛。當年老混蛋趙振聲說他“長的周正”,這話還真是不假。可惜歲月不饒人,半輩子都是在沙場上混過來的,任他怎麼周正,也是見老了!
見老了,神氣表情卻都還是年輕的,一臉的得意和匪氣,彷彿可以隨時扛qiang上馬,再去打出一片天下來!何司令想自己當年總嫌他,嫌他粗魯好鬥殘暴,可是活到如今這個歲數了,才曉得一個人能夠終生保持着粗魯好鬥殘暴,是個多不容易的事情!激情這個東西,無限也有限;在這天下大亂的時代裡,多少年輕人橫刀立馬,許願要打出一片世界來稱王稱霸。可是打來打去,生生死死,到了最後,也不過就剩下一個活命罷了!
何司令解kai大衣釦子,將照片放進了襯衫胸前的口袋裡。
“你老了,我過兩年也會老。戰爭一天不結束,我們就一天不能見面——憑什麼?這戰爭與我們有什麼關係?你個老王八蛋,本來就是我手底下的人,怎麼就不能再跟着我了?跟着我委屈你了?說起來就是要等到打完仗,可誰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那一天?時光一年一年的過,我今年三十二歲了,頭髮白了,腎也不好,最近還經常腰疼……我還能有幾年好時候?他媽的還是我傻,我這輩子就傻在這上面了……誰也別對我好,誰要是對我好,那就是要我的命……”
何司令在這一路上思緒起伏,浮想聯翩,有點激動了。
到家之後,他還沒有從那自言自語般的思想中回過神來,家中的聽差就迎上來稟報道:“司令,小倉顧問來了。”
何司令答應了一聲,夢遊似的走進大客廳內會客去了。
小倉原坐在沙發上,見何司令進來了,就起身微微一躬:“何司令官,晚上好。”
何司令真見着小倉原本人了,才從幻想中徹底的迴歸了現實——剛見過重慶軍統的人,他心裡有鬼,非常的心虛。
“你坐。”他摘下帽子脫了大衣,格外客氣的招呼聽差給小倉原換熱茶端水果。而面對着小倉原坐下之時,他嗅到了對方身上撲鼻的酒氣。
小倉原看起來情緒很低落,也沒有寒暄,直接就低聲說道:“何司令官,我是來拿您和夫人的照片的。”
何司令一聽這話,立刻放了心,告訴聽差道:“去王爺那裡拿照片,快點!”然後又轉向小倉原,狀似關切的問道:“原來倒沒見過你喝酒!”
小倉原低下頭,雙手捧着頭苦笑了一聲。
他這個舉動可是出乎了何司令的意料:“我說小倉,你怎麼了?”
小倉原微微的搖了搖頭:“我今天接到了國內來信,信上說我的一個女孩子,前兩天病死了。”說到這裡他長長的嘆了口氣:“盲腸炎,沒有藥,疼死了。”
何司令對於日本人,一直是存着個幸災樂禍的態度。可是聽到了小倉原的這番話,也隨着怔住了,半晌後才輕聲開口道:“小倉,節哀順變吧。我原來也有個女兒,被qiang打死了。她死後,我難過了很久很久……我現在還記着她的模樣。如果能讓她活過來,我情願少活十年;可是她死了,我連她的屍首都沒找到。”
小倉原聽到這裡,似乎是觸動了心事,忽然就吭哧吭哧的哭了起來,口中含糊的說道:“我的小姑娘啊……我的小姑娘啊……”
小倉原平時是個非常嚴肅端莊的人,今天大概是受了太嚴重的打擊,且又是喝醉了的,所以情緒失控,哭的涕淚橫流。何司令見他這個樣子,同命相憐,心裡也是十分的不好受,暗想這個日本鬼子平時固然是很討厭,可是他的小姑娘死了,他現在很可憐。
小倉原哭了一會兒,掏出手帕擦淨了臉上的涕淚,又從聽差手中接過照片。然後也沒有告辭,站起身便失魂落魄的向外走出去了。
何司令在第二天,又親自去小倉原的住處看望了他。小倉原對於何司令的突然造訪,感到非常驚訝,待到得知他是專程前來安慰自己的,又覺得頗爲感動,心想這條中國瘋狗其實也是有好心的。
接下來的幾天之內,何司令瞞着旁人,派人將重慶軍統的電臺秘密的送去了厚和;不久之後,陳博易也隨之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