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臣

白家不是什麼體面人家——但凡有點體面,也不會把獨生女兒嫁給何老帥去做十五姨太。不過賣了女兒後,家裡得了一注大財,倒是把個兒子供成書生了。

白姨太生了個兒子,可是因爲上頭有正牌太太壓着,所以並沒能因此翻了身。何司令生下來不久後便被送去了大太太那裡撫養;隔上十天半月的,倒也能見上親孃一面,那時白姨太常常就要帶了他出去走走逛逛;或是回到孃家摟着兒子好好的親親抱抱。

因此,在白姨太三十二歲那年過世之前,何司令總能有機會見到這位小舅舅。小舅舅穿着一身黑色的學生裝,姓子好,因爲知道姐姐是爲了自己這一家犧牲了終身的幸福,所以當姐姐回家之時,格外的要善待這個小外甥。

何司令對於這個小舅舅的記憶,僅侷限與一張面目模糊的笑臉,和抱着自己舉高高。姨太太的孃家人沒有資格登何帥府的大門,所以何司令死了親孃之後,就再也沒能見過他了。

沒見過,何司令不想他;如今一旦見面了,何司令就把往日的回憶全部勾了起來——小舅舅給他買糖吃,小舅舅陪他玩彈珠,小舅舅抱着他上街看熱鬧……當然,最清晰的還是小舅舅舉着他,扔起來——接住——再扔起來——嚇的他大喊大叫。

照理,何司令不該叫他小舅舅——何司令的舅舅乃是何太太之兄,當年的北平市市長。而白蘇臣,姨太太那邊的兄弟,簡直不值一提,根本就沒有資格同何府七少爺做親戚。何司令肯稱他一聲小舅舅,自然是看在生母的面子和幼時的情分上。除此之外,何司令現在是寂寞煩惱的沒奈何,忽然從天而降一個溫柔如薰風般的小舅舅,故而也有點發人來瘋。

何司令一發瘋,就瘋的很徹底。他把身下的椅子直拖到白蘇臣面前,然後一屁股坐下來,笑眯眯的望着對方:"小舅舅,這些年你在做什麼?姨娘一過世,我就再沒見過你。"

白蘇臣聽他把自己的姐姐稱爲姨娘,心裡略覺辛酸,理智上卻知道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何家七哥兒名義上的母親,乃是何太太。

"我麼……"他微笑着思忖回答:"姐姐走後的第二年,我去了日本,在東京帝國大學的經濟科讀了幾年,回國後就到了天津,在日中商社裡做通譯。記得我最後見你時,你才十歲出頭,還只有那麼一點高;沒想到現在——"他拉住何司令的一隻手,順帶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啊,七哥兒長這麼大了,是大人了。"

何司令接受了他這充滿長者之風的一拉一拍,心中忽然感到十分溫暖,自我感覺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小舅舅,現在你可是舉不動我了!"

白蘇臣哈哈一笑,擡手就在何司令那亂七八糟的頭髮上揉了兩下:"你個小七寶兒,我怎麼就舉不動你了?"

何司令在他的膝蓋上打了一下:"甭叫我七寶!"

白蘇臣把他的手按在膝蓋上:"七寶多好聽呢。"

"那是讓爸爸叫的。你是小舅舅,又不是我爸爸!"

白蘇臣笑起來:"你這孩子……就是護着何老帥。"

何司令同白蘇臣談笑風生。屋內侍立着的勤務兵往日所見的何司令,永遠是木然而yin冷的,只比瓷人多一口氣;如今忽然聽他以撒嬌的口吻說話,真是肉麻的頭髮都要豎起來了。連小順都直了眼睛,欣賞何司令千年一遇的發嗲行爲。

幸而何司令的人來瘋並不持久,半個小時後,他拖着椅子坐回原位,漸漸的恢復了平時那種八風不動的鎮定模樣:"小舅舅,既然來了,就不要急着走。在這裡住兩天吧。"

白蘇臣聽了,便轉向有光淳:"有光先生,你的意思?"

有光淳正豎着耳朵傾聽他舅甥二人的談話,此刻便點頭鄭重答道:"很好,留在這裡居住兩天,很好。"

白蘇臣徵得了他的同意,便笑答道:"我是很願意的,有光先生既然也沒問題,那就留下來吧。"

李世堯沒想到自己偶然管了次閒事,竟然把何司令的舅舅給逮來了。

他是個場面上的人,而且正值此要制服何司令之時,他尤其的要掌握住主動權。在未徵求何司令同意的情況下,他熱情洋溢的請這一中一日兩位客人吃了頓豐盛宴席,在席上先是道歉自己"大水衝了龍王廟——"後面沒等開口,博學之士有光淳接上了:"誠然!誰能想到白先生會是何司令的舅舅呢?可見這個世界實在是小,中國有句古話,叫做‘廟小妖風大,水淺蛤蟆多’,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了。"

李世堯看了他一眼,心想這日本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這說的是人話麼?

白蘇臣作爲旁聽者,也有點不好意思了。敬了李世堯一杯酒,他笑道:"這沒有關係的。現在這一片地方不太平,你們是駐軍,處處小心一點,總是好的。況且我和有光先生這個樣子,也的確是有些可疑啊!"

李世堯心裡平靜了些,心想這個舅舅說話還是有點水平的,起碼讓人聽着心裡舒服。

二人又喝了兩杯酒,李世堯拋棄有光淳,轉向白蘇臣問道:"你老兄今年貴庚啊?"

"三十有五啦。"

李世堯笑道:"不像啊!那你比我還年長几歲哪!你說這怎麼好?我有心叫你一聲老兄,可是又好像佔了何司令的便宜!"

白蘇臣笑道:"的確是不好辦。其實按照年齡來講呢,我虛長几歲,倒很可以當這一個兄字啊。"

李世堯拍了桌子大聲笑道:"那我就不客氣啦!白老兄,來,咱們喝一杯!"

一杯酒下肚,李世堯咂了咂嘴:"哎呀……現在時候不好啊,你要是早一年來呢,那也不是眼前這個慘象,要什麼沒什麼。說起來咱們何司令,真是年少有爲……"

葷油和白酒潤滑了李世堯的口腔,他聊閒天似的,把何司令的那些事蹟一五一十的講了個詳詳細細,正好把何司令描述成了一個殺戮狂兼菁神病患者。

"何司令有魄力啊!"他吱嘍一口酒:"趙家峪,一下子埋了兩千多人,活的死的,全推礦坑裡去了。誰求情也沒有用,就是殺光了算!真是大丈夫!"

"何司令講情義啊!"他吧嗒一口菜:"我們在黃家灣死的那些小兵們,一人一口棺材,每口棺材裡都釘了一個活生生的黃花大閨女。司令說啦,小兵們年紀輕輕的就丟了姓命,一人配個姑娘,到了yin間也好有人做伴兒——你說全中國還有這麼好的長官了嗎?"一拍巴掌:"沒有哇!"

"何司令這人啊,就是感情太重。"他端了飯碗往嘴裡扒拉了一口白米飯:"跟我們參謀處的參謀長相好上了,參謀長死後,他那個難過哎……當場就在院子裡把人給燒了,骨灰放瓶子裡掖在枕頭下,天天晚上枕着睡覺。唉……這是個多情的人啊——哦,對了,你們別誤會啊,我們參謀長是個男的!軍隊裡哪能讓娘們兒管事兒呢?我們這紀律可是很嚴明的!"

白蘇臣和有光淳對視了一眼,然後一起嚥了口唾沫。

李世堯吃飽喝足說夠了,才命人護送着這兩位回了住處。在路上,因身邊都是李世堯的衛兵,所以二人也不好多做交談;等到回了所居的那套小院落,他們又傻了眼——何司令正等着他們呢!

何司令見人回來了,沒理會有光淳,直接就奔了白蘇臣:"你怎麼纔回來?"

白蘇臣望着他,見他那眉目神情,都同小時候沒有太大差別,似乎是可以繼續親近的;然而一想到李世堯那些繪聲繪色的描述,就不禁的想要後退,彷彿嗅到了一鼻子屍臭一樣。

可是雖然心中存有着這樣的反感,他依然保持了甜軟如棉花糖一樣的微笑表情:"那個李師長……他請我和有光先生吃了頓晚飯。七哥兒,你這冒失鬼,爲什麼不事先打發人過來告訴我一聲?我若知道你要過來,自然是會早點回來的。"

何司令簡直是在享受白蘇臣的這種說話方式。他不過比白蘇臣小了十多歲而已,可是白蘇臣顯然是理所當然的把他當成了一個小孩子。

他氣不起來了,只囑咐白蘇臣:"姓李的不是什麼好人。別同他走的太近!"

白蘇臣脫xia身上那件藏式皮袍子:"我不懂你們之間的這些恩怨,只是過兩天我就要啓程離去了,看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倒是替你覺着寂寞。"

何司令聽了這話,就站在旁邊怔怔的愣了半晌,忽然說道:"那小舅舅,你把我帶走吧!"

白蘇臣回頭看了他一眼:"你要走?"

何司令卻又發起呆來。

他越想這事越可行。偷偷的,悄無聲息的同着小舅舅走掉,身邊再帶着個小順,不顯山不露水的,應該也招不來土匪。小舅舅多麼和善,多麼慈祥,跟着他走上一路,應該是輕鬆而快樂的。

"小舅舅。"他毫無預兆的開了口:"我早就不想留在這裡做這種山大王似的司令了!現在只是有一點——我在西安殺了南京正腑派去的省主習,這算是個大嘛煩,我就怕南京那邊不肯放過我!"

白蘇臣沉吟着沒說話,旁邊的有光淳忽然開了口:"何司令,你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中國正腑要找你的麻煩,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到日本大使館內避難。"

他這可是堪稱語出驚人。白蘇臣當場斜了他一眼,而何司令面無表情的扭頭望着他,片刻後,纔出言詢問道:"有光先生有這個能力?"

這話問的無禮了,擺明是有點瞧不起人的意味。可有光淳似乎並沒有聽出其中的不妥來,只是微笑答道:"何司令是何大帥的令郎,何大帥對待日本人是很友好的,當年如果沒有何大帥幫忙,家兄在滿洲的商社也不能順利建立起來。所以我雖然力量微薄,可也願意幫忙你躲避中國正腑的迫害!"

何司令倒沒覺着自己受迫害,只是認爲有光淳這人滿嘴不倫不類的中國話,第一印象上就讓人不敢信任,況且他只是一個商社的掛名理事,能有多大的本事,能讓大使館收容保護自己?

這時候白蘇臣開了口:"七哥兒,有光先生的長兄有光勉社長,在政界也是很有影響的。"

何司令想起了這些嚴肅問題,便立刻恢復了往日的瓷人風采。垂下眼簾望了地面,他不冷不熱的說道:"我現在同外界音信不通,所以也不是很瞭解你們那邊的情況。有光先生能有這樣一番好意,我自然是十分感激。若是真到了萬一之時刻,我也只能拜託你們日本方面的力量,所以現在就提前向有光先生道謝了。"

有光淳擺擺手:"何司令,你不要客氣我。"

何司令果然沒再客氣,只是若有所思的低下頭,思索了片刻,然後起身,一言不發的走掉了。

白蘇臣對有光淳懶洋洋的微笑,用日語問道:"有光君……這有必要嗎?"

有光淳翻着眼睛看了半天頂棚,忽然一笑:"有的。"

何司令回了家。

沒進院門,就有勤務兵跑過來告訴他,說李師長過來了,在堂屋裡等着他呢。

何司令在這一路上已經作出了決定,所以聽了這話,反倒覺着李世堯來得正好。大踏步走進堂屋,他對着坐在椅子上的李世堯淡淡一點頭,然後就自顧自的脫xia大氅和軍裝上衣,又讓小順給他倒熱茶。直把自己拾掇的舒服自在了,他纔在上首的那把太師椅上坐下:"小順出去,把門關上。李師長有什麼事?"

李世堯,因爲喝了點酒,所以有些臉紅,眼神也發黏:"司令……我今晚上睡不着,就過來看看你。順便問一句……那個事兒,你想好了沒?"

何司令瞥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熱茶:"不行。"

李世堯聽了,就點點頭:"那我走了。"說着就要起身。

何司令又開了口:"我想走。"

李世堯又坐了回去:"司令,那個事兒不成,你就走不了。"

何司令冷笑一聲:"威脅我?"

李世堯盯着何司令的臉,語氣很坦誠:"我是實話實說。"

"我若是硬走呢?"

"那你看小兵們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吧!聽你的,你自然可以讓他們斃了我;聽我的,我就不讓你走。一萬多人,打天下都夠了,何況攔一個你?"

何司令的臉上yin的能刮下霜來:"那……"

他這個"那"字拖的很長:"說說那個事兒吧!告訴你,我是一定要走的,你要是在這上面對我下套,到時候可別怪我跟你拼命!"

李世堯看着何司令,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你答應了?"

何司令微微蹙起濃秀的眉尖,因爲眼皮垂下來,所以那直直的睫毛就顯得尤其長:"談談吧,這個事兒是怎麼算的?"

李世堯舔了一下嘴脣,"唿"的站起來,一大步就邁到了何司令面前:"就是一、一夜!"

何司令擡眼仰視着他:"一次。"

"一夜!"

"一次。"

"一夜!"李世堯蹲下來,語氣幾乎就是哀求了:"我的好司令,你就捨不得這一夜的工夫嗎?"

何司令很明顯的是咬了一下牙,彷彿是恨極了的樣子。壓下那一口氣,他問道:"一夜就一夜,定個時間吧!"

李世堯擡手抱住了他的小腿:"今晚成不成?"

何司令搖搖頭:"明天,一夜,後天開始,你再敢攔我,我會用嗆打爆你的腦袋!記住了?"

李世堯的手隔着褲子撫摸着何司令的小腿:"好,好,明天就明天。我老李是個說話算話的人,你放心吧!"

何司令終於忍無可忍的變了臉色,雙腿狠命的一掙:"那你還不趕緊給我滾?!"

五十嵐雪子以下犯上午夜夢迴五十嵐雪子酒後亂性試探出征無獲花事近荼靡我來也一九四五年三見德王山雨欲來赴宴免災歲月平安白蘇臣錐入骨天蒼蒼野茫茫偶遇故人番外敗露一敗塗地番外阿拉坦的婚事何楚楚寒月夜以下犯上番外鑽石項鍊番外何寶廷做媒2番外何承禮2你懂什麼到廣州試探久別初見番外李世堯的半日大錯特錯不死袖底風真相番外何李大戰蒙疆之北中南海大戰番外金公子的房租一九四五年二免災一時喜一時憂赴宴番外金公子的房租何司令其人其事張家口生活蒙疆之北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蒙疆之北哈丹巴特爾番外何李大戰相見歡寒月夜免災一九四五年四啓程安頓以下犯上新年之火番外何承凱入學記香港生活玉鸞偶遇故人北平會議破財重生戰況一新立場一九四五年二張家口生活熱河生活一九四五年四番外何承禮3何司令其人其事小計番外生活常態5新立場夜襲番外生活常態6春夢醒新立場何楚楚免災陸振祺的煩惱何司令其人其事匆匆番外何寶廷做媒2風滿樓我想你月下傷突圍香港生活番外有人來了番外有人來了朝風暮雪李世堯的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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