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雨輕悄悄的出聲道:“娘娘,秦王妃來看您了。”
那女子緩緩睜開眼睛,錦言注意到,她的眼神渙散,好半天才有了焦距,落在思雨的臉上,聲音有氣無力:“哪個秦王妃?”
思雨輕輕細細的解釋了幾句,那女子眸中這纔有了一點動靜,像是記起來了般,看向了錦言。
錦言急忙上前幾步,走到她的牀前,儘量做出親善的樣子,既不太諂媚,也不顯突兀,溫言細語道:“錦言見過貴嬪娘娘。”
那女子此刻因爲消瘦的緣故,下巴尖細,顴骨突出,那雙眼睛便顯得格外的大,看人的時候明明沒什麼太大的神情,但因爲太過消瘦,眼睛大得突兀,便格外的嚇人。
錦言見過太多病人,這樣消瘦,瀕臨生命終結的病人不再少數,自然是不懼怕的。而女子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好片刻功夫,最後停在她的臉上,細細打量,卻並不理會她,只是看向思雨道:“我不是說過……不見外人。”
她的聲音實在是低,若不仔細聽,都要聽不清她說的話了。錦言不等思雨回答,輕輕笑道:“貴嬪娘娘莫要怪罪思雨,思雨本來不同意,是我央求能來看貴嬪娘娘的。我借用貴嬪娘娘寶地多時,連探望都不會,就太失禮了。”
思雨這時也輕輕道:“娘娘,這位秦王妃懂些醫術,娘娘已經三年未曾看過太醫了,所以奴婢想着能讓她給娘娘把把脈,說不定娘娘就能好起來了。”
那環貴嬪長嘆一聲,正欲說什麼,忽然就劇烈的咳嗽起來。她咳得極用力,彷彿整個肺都要被咳嗽出來,思雨急忙拿了一塊帕子替她捂在嘴上,又給她拍着背,好半天,她才緩過神來,思雨急忙消無聲息的拿過帕子,快速倒了一杯熱水過來。錦言離得近,環貴嬪咳嗽之時,她正密切的注視着她咳時的力度,所以思雨收過帕子之時,上頭的血跡自然也被她盡收眼底。
環貴嬪喝了些溫水之後,好在是緩過來氣,思雨攙扶着她重新躺下,她已經是一副渾身力氣都用盡的模樣,連說話也使不上力了,思雨這纔看向一旁的錦言苦笑道:“秦王妃,你也看到了貴嬪現在的樣子,還有治嗎?”
錦言沒有回答,直接便上前半步蹲在牀前,拿出環貴嬪瘦骨嶙峋的手,開始把脈。
隨後,她站起身來,在思雨殷切的目光之下,指了指門外。
思雨跟着她一起來到外殿,錦言隨即細細的問了一些環貴嬪的症狀,思雨一一如實相稟,錦言聽後默然半響,這才道,“我需要回去做些準備,才能確認病症,在此期間,思雨姑娘還需多多勞心勞力,至於那顆千年人蔘,暫時還不能給環貴嬪服用。明日過來,定會告知思雨姑娘結果。”
思雨聽到這樣的回答,心裡冉冉升起擔憂,卻又只能乾着急,只得道:“只要能醫好環貴嬪的病,一切聽從秦王妃吩咐。”
錦言點了點頭,又問了些環貴嬪平日的飲食習慣,還吩咐了她一些需要做的事,思雨一一記下之後,她這纔回到了自己的花雨軒。
而回到花雨軒的第一件事,則是命春夏冬青二人,將花雨軒裡的乾糧分一分,送一些到紫竹軒,還有那些生活用品,被褥衣物,皆是新的送去。而錦言在回去之後,便讓宮人送了一個藥方到孟楚絕的手上,下午的時候,那些藥便被送來,錦言隨即用了一天的時間配置,到了晚上的時候,她帶了藥,趁冬青春夏睡着了,自己獨自一人來到了紫竹軒。
應錦言吩咐,紫竹軒果然煥然一新。
窗戶大開,內室之內,牀上的簾幔除去,房間燈火通明,所有的被褥都換過新的,而所有吃喝用具皆被思雨聚到一處,錦言進來之後,便給了一包藥她道:“這包藥混合開水,將這些吃喝用具一起煮上一刻鐘,然後自然晾乾,再拿回來使用。”
思雨手下藥,即刻便吩咐了下去。而彼時,牀上的環貴嬪依然是昨天那般模樣,咳嗽得厲害,眼睛下面一片烏青。錦言隨即掏出早準備好的銀針工具,上前道:“環貴嬪,這套銀針療法,雖然不能醫好你的病,卻可以緩解你的病情,讓你不那麼難受。扎針的時候,可能有些痛,你且忍一忍。”
環貴嬪睜開眼睛,看到是她,只是勉力扯脣嘲弄一笑:“咳咳……其實……醫不醫,又有什麼分別?我……我總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人了……左右無人在意生死……又何必浪費力氣……”
她說完這一長串話,已經快要喘不上氣來,思雨一直站在一旁,聽完這些,眼淚嘩啦的往下掉。她上前一步,跪到環貴嬪的牀前,哭道:“娘娘,您別這麼說,我們相依爲命那麼多年,是您教會思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娘娘,就算不是爲了您自己,也爲了思雨,再堅持堅持!”
環貴嬪終究是被思雨這話觸動,將頭別到一邊,錦言分明看到她眼角有淚滑過,半響,她回過頭來,看向錦言,艱難道:“也罷……你下針吧。”
錦言點了點頭,當即不再耽擱。
殿內除了三人之外,沒有外人在。錦言讓思雨上前幫忙,除去環貴嬪身上的衣物,正如她的臉,她的身上也瘦的只剩皮包骨,肋骨分明,彷彿只要輕輕一個用力,人就要碎去。
她心裡暗歎兩聲:這樣病入膏肓的環貴嬪,想要身體完全好起來,只怕,沒有一兩年的時間,是絕對不行的。
一兩年的時間,他可以等,她卻不能等!
錦言原本是抱着自己的目的而來醫治環貴嬪,可是此刻看到她如此模樣,那身爲醫生的天性便徹底的展露出來,她知道,對環貴嬪這個病人,她是不可能放棄了!
儘管,她的病情,實在是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重得多。
環貴嬪患的不是別的,古老一點的說法是肺癆,現代的說法則是肺結核,並且病入膏肓。原本沒有現代的設備條件是很難好起來的,即便醫治好了,也會因爲身體虧空嚴重,瀕臨死亡。但是她卻有一顆奇藥:千年人蔘。
雖說千年人蔘不能包治百病,但對身體虧空的人來說,簡直就是救命的活神仙。所以,免除了這層後顧之憂後,錦言便敢放心大膽的去醫治了。
銀針的治療,耗時一個時辰,期間,環貴嬪出了一身的汗。等錦言拔過針之後,環貴嬪整個人的氣色果然就好了一些,雖然說依舊咳嗽不止,但是說話時的顫音卻好了很多,思雨頓時大喜,環貴嬪顯然也意料不到,自己竟有好轉的一天,臉上竟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道:“胸口似乎一直鬱結了一口氣……經過秦王妃鍼灸後,竟然……順氣多了。”
錦言看到有療效,心中也是歡喜道:“環貴嬪放心,只要鍼灸一月,再配以我開的藥,吃上一兩個月,便可見成效,一年之後,必定大好。”
“秦王妃說的是真的?”思雨開心得不能自已,錦言笑了笑道,“自然是真的,我治病救人,從不說大話。”
思雨聽完之後,連忙看向環貴嬪,喜極而泣道:“娘娘,您聽到了嗎?您的病有救了!”
環貴嬪的臉上也浮上了一層笑意,很淺,卻是生還的希望,可是,她的開心並沒有維持多久,臉上的神色便又瞬間變得平靜下來,到後面,反倒有些慘淡:“醫治好了,又如何?皇上……”
她終究是沒繼續往下說,卻分明紅了眼眶,思雨頓時不說話了,立在那裡也跟着一起沉默。
錦言將銀針收回布套中,卻沒有她們那般悲觀,笑道:“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環貴嬪又何必揪着過去不放?人得向前看,縱然不得恩寵又如何?活出自己的精彩就好!而且,誰就一定能斷定,環貴嬪不能重得聖寵呢?而且機會是留給活人的,如果環貴嬪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那聖寵自然不可能再降臨到您的身上。”
環貴嬪怔怔不語,半響仍舊只是慘淡一笑:“秦王妃何苦要救我這般將死之人?我的穎兒……”
她的手指撫上小腹,滿目哀慼。
錦言知道她的經歷,自然知道她此刻的動作和表情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是微微一笑道:“娘娘現在才二十歲,人生的路還很長,孩子將來還會再有的,又何必沉浸在過去?”
她想着,環貴嬪口中的穎兒應該就是當年的孩子,隨即接着道:“對穎兒的愧欠,彌補在他的弟弟妹妹身上不好嗎?”
環貴嬪忽而便渾身一震,擡頭看向錦言,錦言隨即道:“娘娘當年之所以消沉,一來是娘娘流失了孩子,二來則是宮中新人更替,娘娘唯恐自己拴不住皇上的心,而失去了孩子,更加讓娘娘覺得,皇上會因爲此厭棄娘娘,而最讓娘娘消沉的原因,大抵是那次娘娘大發脾氣之後,皇上從此不但不走進春喜宮,甚至降了娘娘的妃位,將娘娘禁足於春喜宮三月,也正是這道旨意,才讓娘娘就此鬱沉了,不知錦言分析得可對?”
環貴嬪久久沒有言語,只是看着錦言的目光分明閃閃發亮。錦言知道自己猜對了,與其說環貴嬪的消沉是因爲孩子,還不如說是對皇上的失望。但這後宮之中,皇帝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又怎麼可能有心思天天去貼別人的冷屁股?
他是天子,是一國之君,是江山社稷的頂樑柱,他來後宮,是尋樂的,不是找氣的,可惜當時的環貴嬪痛失孩子,自然是傷心之餘,也因爲自己此前的盛寵,難免恃寵而驕了些,脾氣耍得過了頭,這才惹來了君王的厭煩,可是換一個方向想,正因爲環貴嬪當時的害怕,患得患失,再加上傷心過度,這才促成了今日這等局面,說到底,她還是太在意了那個男人。
見她只是怔忡不答話,錦言知道,她需要的是時間考慮,隨即收起銀針,將藥箱打開,留下她配好的藥,交代思雨用法之後,這才起身告退道:“明日夜間,錦言會準時前來,也請環貴嬪介時給我答案。錦言雖是醫者,卻救不了想死之人,所以,還請娘娘考慮清楚。”
她隨即起身出門,思雨迎上前來送她,錦言將她阻在正殿門口,看了一眼內室道:“今夜就莫要打擾你家娘娘了,讓她細細考慮考慮。”
思雨點點頭,隨即又欲言又止,錦言知道她想說的是什麼,笑了一笑道:“思雨姑娘不必擔憂,人各有命,若是環貴嬪真的走不出她心裡的這道坎,旁的人,就算使勁渾身解數也是沒有人的。醫者只能救人,卻不能救心。”
思雨點了點頭,隨即對着錦言躬身行了一禮道:“奴婢多謝秦王妃如此盡心盡力,無以爲報,下輩子願做牛做馬報答王妃!”
錦言急忙攙扶起她,佯作生氣的剜了她一眼道:“說的什麼話?救人是醫者的天職!”
她隨即又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回去吧,記得按時給你家娘娘服藥,明晚我再過來。”
思雨點了點頭,錦言這才提了藥箱離開。
回到花雨軒,宮人還在安睡,錦言溜回房間,將藥箱放下,這才鬆了口氣。
其實,爲了不讓他們起疑,也確保自己出門的萬無一失,她在晚餐裡,便參了少量的蒙汗藥,不傷害身體,只是讓他們安然睡上一覺罷了,所以,她才能這般輕而易舉,且不被發覺。
將藥箱藏好,錦言簡單的梳洗過後,回到牀上,藉着牀頭的燈光,從牀榻裡側拿出一個細小的檀木盒子,她從裡面拿出七封信件,一一讀過一遍之後,這才安心的將信貼在胸口,閉上眼睛,甜蜜的安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宮裡的下人果然沒有異樣,且各個睡得極飽,看上去精神十足。
錦言不動聲色的用過早點,孟楚絕便提了藥箱來了。照例的診脈之後,他隨即屏退衆人,拿出了一排銀針出來。
錦言一看銀針,便知道他要做什麼,頓時擰起眉頭,看向他:“師父,你這是?”
孟楚絕凝了臉色道:“我知道你對恢復記憶的事並不太在意,可是遲早是要恢復的,倒不如早些恢復的好。而且這樣,可以減緩你的頭痛症。”
他說的,自然是在理,可是錦言仍舊覺出古怪來,細看着他,疑問道:“師父向來不會逼迫我做不想做的事,這次卻爲何這般突然?”
她話音落下,便看到孟楚絕英俊的長眉擰起幾分,她隨即不假思索出聲道:“是有人,想讓我恢復記憶嗎?”
孟楚絕長嘆了口氣,無奈道:“到底是瞞不過你。”他擡頭看向錦言,“想來,你該已經猜出,想讓你恢復記憶的究竟是何人了,其實,這鍼灸的法子,太醫院裡隨便一個御醫都會,就算他不要求我來做,隨便讓一個別人,都能成功。既然是如此非得要有個人來做,倒不如是我。”
的確是猜到了,讓她恢復記憶的是何人。能在宮裡吩咐孟楚絕的人,除卻後宮的幾位主子外,便只有一人了。而後宮這邊,太后必然是不會理會這些瑣事,因爲對她來說,錦言並不是什麼特別的角色,自然值不得她過問到這樣細的地步,而另一個皇后溫歌吟,這個已經是可以直接忽略掉了,溫歌吟怕她恢復記憶還來不及,又怎麼會讓孟楚絕來讓她快點恢復記憶?她上次的試探已經足夠看出溫歌吟的懼怕了,而除去後宮這兩人,唯一剩下的,便只有前朝的那一位了。
錦言隨即苦笑起來。她不是傻子,自然是看出了秦非墨對她時的異樣,他們曾經,似乎是相識的,而且關係似乎還非同一般,可是,卻因了錦言的“忘記”,讓這位皇帝莫可奈何。可是即便她想起來了,又怎麼樣?那是曾經的溫錦言,不是現在的她,她與昔日的溫錦言,本就是兩個人,就算想起來,現在的一切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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