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號歡叫，金龍飛舞。
蜜蜂飛過，百花盛開。
熟悉的幾段片頭過後，一串冰冷鏽蝕老舊的文字出現在筆記本屏幕上。
“在冥王星上我們坐下來哭泣，”湯佳怡微微轉頭，低聲詢問：“剛纔就想問了，這名字怎麼有些眼熟？”
“當然眼熟，”馬競沒有過來，遠遠答道：“把冥王星上換成巴比倫河邊！”
女士瞭然地點點頭，“原來是拜倫的巴比倫河。”
即便迭遭厄運、顛沛流離，猶太民族還是靠着文化和宗教層面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維持不倒，堅持到了更適合他們的時代，並最終回到祖先生活的耶路撒冷。
發生在巴比倫河邊的故事，便是猶太文化向心力的最好表現。
西元前597年，耶路撒冷被來自新巴比倫王國的軍隊攻克。
自此，既北方以色列國（israel）滅亡，人民盡數淪爲奴隸之後，希伯來人建立在南方的猶大國（judah）同樣慘遭覆滅。
等待猶大人的，將是成爲“巴比倫之囚”，爲修建巴比倫城和空中花園貢力氣、汗水乃至生命。
在巴比倫河邊，猶大奴隸們坐下來休息，回想故國感懷自身，忍不住留下悲傷的淚水。見此情況，有異族士兵找到一名猶大樂師，要求後者演奏錫安樂曲助興。
這個羞辱性的要求自然遭到後者的拒絕，他將琴掛在柳樹上，哽咽着說：“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記你，情願我的右手忘記技巧。我若不紀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過於我所最喜樂的，情願我的舌頭打結。”
樂師後來如何，世人不得而知，但他對家鄉耶路撒冷所發的誓言卻被其他人記了下來，最終以詩篇的形式載入《希伯來聖經》（tanakh，塔納赫）傳之後世。
再後來，猶大人因爲羅馬語的轉譯變成猶太人，希伯來聖經成了基督教聖經的前半部分，這首詩也隨之變成聖經詩篇第137篇，獲得了更高的曝光度。猶太人從中看到念茲在茲的故國情懷，基督徒從中看到無可改變的虔誠信仰，還有人從中看到不與爲伍的抗爭精神。
以“巴比倫河”詩篇爲創作源泉，著名資產階級鬥士、英國浪漫詩人拜倫寫下《在巴比倫河邊我們坐下來哭泣》。用強烈決絕的語氣，表態“我絕不使它優美的音調和暴虐者的聲音混在一起！”
湯佳怡讀過拜倫的詩，也讀過一部分聖經文章，對幾個版本的“巴比倫河”都有所瞭解。聽見馬競的話，她想也不想就問道：“那這個說的是什麼？”
她只知道這段視頻是蜜蜂影業製作的動畫短片，有參加了下個月的魔都國際電影節動畫單元，卻不清楚它具體講了什麼內容。
馬競的聲音遠遠傳來，“你自己看吧，劇透就沒意思了！”
“好吧，”女士撇撇嘴，伸手取下bbq筆記本的屏幕，跑到馬競身邊舒服地躺倒，單手舉屏繼續觀看。
得益於超薄設計，這塊屏幕重量只有幾十克，拿在手裡一點兒也不壓手，很適合慵懶地躺着。
點擊繼續播放，文字很快風化成沙，黑色的背景漸漸變亮，依次出現色調冷峻的山巒、坑坑窪窪的冰原，以及明亮陌生的星空。
映入眼簾的畫面看起來很是奇怪，湯佳怡正要張口發問，可一聯想到視頻標題，她很快就變得釋然起來，這是冥王星嘛，有所不同是正常的。
冥王星位於太陽系邊緣，自然得不到多少太陽光，這顆星球的表面昏暗而寒冷，氣溫長期在零下200攝氏度以下，氧氣很少氮氣很多，不過卻是以液氮的形式存在。
同樣因爲遠離太陽，太陽風的剝離作用非常微弱，冥王星擁有高達100千米的稀薄大氣層，雖然混雜着不少冰塊、石屑，冥王星的天空依然稀薄而透明，不管白天黑夜都能擡頭仰望星空。
鏡頭下移緩緩拉近，將一輛行駛中的巨型四輪車攝入畫面。
天文學家以前算錯了冥王星的體積和質量，喜滋滋地把它放到“太陽系九大行星”的末尾，後來新的數據出爐，人們發現它比月亮還要小，各方面的表現都有些不夠資格，最終在2006年取消它的“行星”資格，降級爲矮行星。
因爲體積小質量小，冥王星的重力加速度只有地球的十分之一，冥王漫步比月球漫步還要輕鬆，冥王車也能造的更加巨大，一如眼前這貨。
巨大的車身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以及修補過的斑駁痕跡，境況很是糟糕，讓人爲它能夠行駛感到驚奇。
老這輛巨型老爺車穿過溝壑遍地的冰原，駛上一片高坡，又經過一組冰雪覆蓋、頗爲殘破的天線架以及連片建築廢墟，然後拐過一座山頭，最終在一間圓頂冰屋旁邊剎車停下。
厚重的車門被從裡面打開，有個穿着白色保暖服、頭上罩着頭盔的高大人影出現在門口，低頭打開頭部照明燈，他看了看腳下，隨即弓腰曲腿起跳躍出，劃過一道長長的弧線這落到地面上，留下兩隻寬大的腳印。
在他之後，另一個同樣打扮的人影出現在車門口，學着前面那人跳下車，然後轉身離開去關車門。他的身高只有前者的三分之一，無論怎麼努力始終夠不到車門下緣，急得他原地蹦了起來，這次卻高了。
得益於冥王星的低重力，他隨便一跳蹦起來老高，直接越過車頂，根本沒碰到車門。
這個動作觸發了湯佳怡的笑點，忍不住笑出聲。
注意到同伴沒有跟上，大個子回頭叫住他，說出本片第一句臺詞：“還理它做什麼？反正以後都用不到了！”
聲音經過規格化處理，聽起來顯得干涉失真，另外還有刺耳的雜音和嘯叫，聽得湯佳怡一陣皺眉。
暫停播放，她轉頭笑着說：“總算有點聲音了！我還以爲你們打算標新立異，要搞個默片呢！”
馬競撇撇嘴，“冥王星大氣稀薄，聲音衰減特別厲害，離得稍遠點就聽不見了。其實之前也有聲音，把聲音開到最大，應該能夠聽見發動機的轟鳴聲，還有碾過冰雪的咔嚓聲。只是你耳朵太木沒有聽見罷了。”
“嗯，”湯佳怡隨意地點點頭，卻沒有滑動屏幕增加音量，而是接着問道：“不是說幾百年後的未來人類嘛，怎麼還在用老土的語音通訊，而且通話質量還這麼差？”
馬競沒有直接回答，“當然是有原因的，劇情裡面有暗示，你自己看吧。”
“哼！”女士嘀咕着，“不說就不說，我自己去找！”
按鍵繼續播放，畫面重新動了起來。
聽見大個子的問話，小個子停下徒勞的蹦跳動作，鬱悶地垂下眉眼和肩膀，語氣低落地說道：“是啊，我們都要死了，還管它做什麼？”
就在這時，大個子便跳了回來，伸手推上車門，然後在對方愕然的目光注視中開口解釋：“關上門，保存的時間能長一些。也算是給它一個體面的結局。”
這段對話信息量好大，湯佳怡還沒反應過來，倆人就離開大車，一跳一跳地躍向不遠處的冰屋。
來到冰屋前面，大個子再度發聲，“就是這裡？”
“是的！”小個子很快回答，“第201號基因庫的後門就在這裡。這兒環境優良、地方空曠，沒被太多人佔據，當成咱們的墓地再好不過。”
大個子點點頭，抓住去拉門把手，卻愕然地發現其已經凍在門框上，“嘿！還真瓷實！”
小個子解釋說：“這兒位置太偏，一直沒被人關顧過，不然這門早該被人拆下運走了。”
“也是，過來幫個忙！”
手頭沒有化凍工具，大個子只得叫同伴也來幫忙。
然而，過低的重力使得他們很難使上勁，即便兩人合力亦是徒勞無功，被逼無奈的倆人只得開動大車上的捲揚機，使用暴力手段破了這道門。
丟下慘遭暴力破壞的隔熱門，一高一矮倆人邁步進入冰屋。
藉助頭燈的照明，倆人和屏幕後的湯佳怡很快發現其中另有乾坤，冰屋內側還有一道門。這道門雖然也有上凍，卻凍得不夠瓷實，很快就被倆人合力打開，然後又從後面關上。
沿着曲折的通道先向上後向下，又穿過數道屏蔽門，兩人來到一處大廳，原地轉身查看環境。
視線掃過大廳牆壁和地面，可以看到很多孔洞溝槽，看起來像是安裝各類留下的痕跡。此刻那些設備全都消失不見，只剩一座空曠的大廳。
大個子低頭看向腳下，地面被燈光照亮，一副熟悉的畫面出現在他眼前，卻是巨大的地球地畫，遼闊的藍色大洋、冰雪覆蓋的極地高原，以及灰綠色的平原丘陵。
找了找方位，他躺在其中一塊位於亞洲東部的平原上面。歪頭看向同伴，後者正站在南美洲地盤上尋覓目標，於是開口問道：“還沒找到？”
站在加勒比諸島上，小個子頭也不擡地回答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在木星軌道出生的新人類，從來沒去過地球，不知道該躺在哪兒。”
看了看剩餘不多的電量，大個子開口建議道：“你腳下那塊地方就不錯，熱帶羣島，終年無冬盛產水果，是全球聞名的旅遊勝地。除了容易遭颱風，哦不對，是颶風，除了夏季容易遭遇颶風，另外蚊蟲也比較麻煩以外，幾乎沒什麼缺點。”
“哦，我最愛吃水果了！”小個子就地躺下，問道：“關燈麼？”
“不用關了，”大個子回道：“多那幾分鐘沒什麼意思。”
“哦，”小個子繼續自己的水果話題：“空間站和冥王星基地裡只有水藻，我們只能在vr裡體驗過水果和海風的味道，卻從來沒真正體驗過，也不知道虛擬系統模擬的效果好不好。唉，還是你們舊人類過得舒坦啊！”
聽見這話，大個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嚇得對方連連呼喊。
“我沒事，”他說道，然後他突然發問：“對了，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不知道你能否告訴我答案。”
“你問吧！要是我也不知道，那就沒辦法了。”
“你們的體型只是舊人類的幾分之一，代謝率、生育率也比舊人類低很多，按說應該可以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可爲什麼還是走到了今天？”
“是啊，理論上可以實現可持續發展，”小個子的聲音滿是怨悔，“可那只是理論上！”
隨着他的講述，鏡頭畫面很自然地過渡到了三百年前。
太陽發生氦閃，變成一顆略顯黯淡的紅巨星。人類在最後時刻到來前逃了出來，在木星軌道上建立大量空間站，暫時居住下來。
剛剛逃脫災厄，人類便因未來路線發生了分裂，一部分登上太空船尋找新家園，一部分留在空間站設法苟活，還精明的傢伙選擇冰封冬眠，打算“偷渡”去未來。
顯然，大個子便是這樣一位“時間偷渡者”。
可惜，他的單程旅行出了問題，一覺醒來，赫然發現人類社會已經到了末日，自己成了太陽系最後一箇舊人類。要不是身邊這位新人類先生到處收集食物，“偶然”打開了他的冬眠艙，他可能會和周圍那些人一樣睡死過去，然後悄然消失。
“太陽亮度下降、木星採礦失敗，我們的祖先只得選擇節能降耗、開發冥王星的發展戰略。爲了降低消耗，他們使用基因編輯技術定製後代，使之體型矮小、代謝低下，從而造就了我們這些新人類。”
“按照最初的設想，我們通過太陽能面板和反應堆獲取能量，通過小行星採礦獲取物質，然後把工作交給機器人，自己則接入腦波虛擬網絡，用影片和遊戲打發時間，應該可以持續發展下去。”
“只可惜，我們的祖先設計的太過理想，卻沒想到自己的後代實在太過脆弱，因爲一次大停電，整個社會崩潰了，然後就這樣了。”
“就這樣？”這個解釋並不能讓大個子信服，他很快追問道：“停電有那麼大的破壞力？”
“停電沒有，戰爭有！”
大個子還想再說什麼，倆人身上的照明燈突然熄滅，周身陷入黑暗。
電力不足，系統自動進入節能模式，照明、通信、輔助動力等系統一律關閉，只剩最小功率運行的維生系統功率還開着，極力延長他倆的存活時間。
可惜，周圍沒人能夠救得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