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認輸了。
在所有人沒有防備的時候,他用力推開了身邊一直當着擋箭牌的父王,如預期般無數箭枝就瞬間穿過身體,截斷了他生命最後的可能,這也許就叫‘成王敗寇’。
模糊中似乎聽到弟弟劉喻大聲的喝阻着“不要!”然後那樣義無反顧,完全沒考慮到危險的攔在他面前,劍拔弩張的氣氛被迫因爲劉喻的闖入而停下。
只是,一切似乎都晚了一點。
利箭穿身的痛楚,能感覺到血洶涌的從身體裡流出去的溫熱,傷口的疼痛很快就被刺骨的麻木所代替,雙腿開始無力的慢慢軟下去,無力支撐住自己的體重。從前對死的概念總是很恐懼,但真的臨頭才忽然發現原來死是件這麼簡單的事情,看着鮮血流下去,等着身體變得冰冷僵硬。
他終於倒下,卻被一雙修長結實的手臂接住。是哪裡出錯了吧,在所有人都背棄了他後,在這個世界都遺忘了他後,爲什麼在這個時候支撐住自己的那個人卻是弟弟劉喻啊,那個被自己一直如此仇視着,一直以來恨不得欲除之而後快的弟弟。
哈!意識都開始遲鈍了呢,怎麼會是劉喻呢?那個幾乎被自己害死的人,卻在最後攔在面前想保護自己,臉上露出那麼慌亂悲痛的神色,在他做了那麼多傷害了他的事情後。
自己會下地獄的,一直知道,一直都知道的……
視線模糊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
一輩子驕傲的他不需要敵人對他施捨的同情,不能在劉喻的面前變得更可憐。可掙扎着卻已經沒有力氣推開那個人了,微微喘息着靠在那個男人的懷裡竟有點感嘆,什麼時候開始,弟弟那雙手臂已經變得這麼有力,足以支持住他所有的力量。在生死的瞬間,他腦海裡浮現的既然不是自己即將失去的生命,也不是爭奪了半生的功名利祿與地位,而是很久很久前的事情。
那個滿園梅花盛開的冬天,母妃慈愛的看這麼他們,連步子也還走不穩的粉團般漂亮的劉喻開心的拉着他的衣服下襬,指着漫天和着小雪在飛舞的花瓣,高興的叫着:“哥哥、哥哥,快看風吹下好多花呢!好漂亮呢,就像先生說的滿天花雨……”小小孩童天真單純又脆生生的笑容,讓自己也開心不以,雖然爲了保持嚴謹的形象表情上有些不屑弟弟的大驚小怪,可嘴上仍還是附和着。“不應該叫哥哥,你要叫我皇兄,不過是啦,還算……漂亮吧!”
……
那樣的記憶彷彿開閘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的衝亂了他所有的思緒——
他和劉喻是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兄弟,本應互敬互愛,兄友弟恭,如果……他們只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的話。可他們出生於皇家,註定這樣的情感難以保持一生,正因他們一母所生,所以總是被人拿出來比較。
弟弟劉喻從小就比自己優秀,這是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的事實,當劉喻小小年紀就展現出非凡的才華後,劉成並未覺得弟弟的出色讓他有辱榮焉,反而隨之來的卻是濃重的危機感,能認識到一個事實,那就是任何對他繼承帝位構成威脅的人都將成爲自己的敵人,即使親如兄弟。
然後時光過去,不停的被太傅和身邊的人教導着要更優秀,更優秀,教導着即使是兄弟也要視爲對手,視爲敵人。他們要把自己培育成未來的國君,卻也是藉着能培育成功而順利上位。
隨着年紀的變大,弟弟和自己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感情卻並沒有因爲這樣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好一些,反而因爲聽多了弟弟比自己優秀之類的話,劉成對弟弟產生着莫名排斥和抗拒的感覺。
帝王家的孩子雖然享盡人間的榮華和富貴,有着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地位,但都是寂寞而孤獨的孩子,他們必須學會在宮廷裡陰謀詭計下保護自己,必須學會在宮廷裡的爾虞我詐中生存下去。他們幾乎大半的時間都用在了權利和慾望的爭鬥上,因爲只有比別人更強才能保證不被輕易左右的命運。
從生下就都要分開照顧,連母親和兄弟姐妹都不能常相處在一塊,所有的親情和友情對皇家的孩子來說是件奢侈的事情,父親這樣的稱呼對於他們來說也只是一個名詞,一個代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
劉喻和劉成兒時的世界裡只有母親是最親密的親人,可母妃和他們相處的時間並不多,即使是和這樣的親人見面也重重障礙,在難得和母妃相聚的日子裡,他總是很高興。可只要有弟弟在場,其他人就會稱讚着四皇子很聰明優秀之類的話,母妃就很開心的把弟弟摟在懷裡,眼睛裡閃過驕傲的神色。他從來沒有享受過那樣的待遇,一次也沒有,因爲他總要顯露出謙謹恭順的模樣,因爲他要成爲將來王位的繼承人,所以即使不開心,也要微笑。
那個時候他就很討厭弟弟,怨恨爲什麼只有弟弟可以得到母妃溫暖的懷抱,怨恨弟弟爲什麼可以獨享母親的溫柔。但在那個還稱不上少年的年紀他就已經在這時刻充滿危機的王宮裡學會了隱忍和沉穩,在那樣的環境和背景下,就是在生氣的時候,他還是會斯文的笑着,大方懂事的彷彿一個看着弟弟向母親撒嬌的成熟哥哥。
他想得到母妃溫柔的微笑,也想流連在母妃溫暖的懷抱裡,想得到母妃總有一天也會因爲自己的成功而肯定的眼神,所以他總是很努力,即使比不上弟弟的聰明和才華橫溢,他能做到的依然得到很多人肯定。
可他始終沒做到夠好,在成爲太子之前,母妃就去世了,帶着還來不及向大兒子表達母愛的遺憾。那個時候,他並不很傷心,只是更加的仇恨弟弟的存在,因爲他的存在,剝奪了自己和母親相處的時光,如果他不存在,母親會把更多的慈愛留在自己的身上。就是他的存在,讓自己在母親最後的時間裡都沒得到任何眷顧的目光。於是,日積月累的怨恨在一個時刻爆發了,他竟不擇手段的打擊報復着劉喻,一次又一次愈演愈烈的刺殺行動讓自己的心一次又一次變得更加冷酷。那樣比對陌生人更心狠手辣的計劃,幾乎沒有想過他們是這個世界上除了父母外最親近的人了。
所以,他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報應,都是老天給他的懲罰。
朦朧間好像聽到劉喻那低沉悲傷的聲音。“爲什麼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的情況。一直不明白嗎?我從不曾想從你手裡奪走什麼……”即使他們對立,即使他們爭鬥,劉喻依舊很清楚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得到劉成的肯定,得到他的認同,可以把自己當成勢均力敵的對手。因爲,他不想離哥哥的距離太遠,即使是用這樣的方式……
在要失去知覺的時候,有一滴燙燙的水落在了自己的臉上,是誰在哭呢?勉強睜開眼睛,竟是那個從小就倔強的弟弟,即使遭受着自己無數次的傷害後都從沒有落過淚的弟弟現在卻如此悲痛欲絕的看着自己,發紅的眼眶瑩瑩閃動着某種晶瑩的溼意,他是在流淚嗎?
愣了好久,然後卻連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笑了。
“你……贏了呢,傻瓜”!
“不要……再說話,王兄!”劉喻伸手擦去他嘴邊的血沫,聲音竟有些微微的發顫。“你會沒事的,我這就叫太醫,叫太醫給你治傷……”
他知道弟弟在說着一個不可能的事情,試圖刺殺皇帝的謀反太子又怎麼能得到太醫的救治,而且就算劉喻的影響力已經連父王也不能阻攔,這一切也晚了,那幾枝利箭精準的射穿了自己的心脈,不差分毫,就是大羅神仙也沒有辦法救得了。
“咳咳……我死了,對……大家都好……”爲了說這句話,鮮紅的血從嘴裡洶涌而出,但他卻像根本就感覺不到痛苦般咬牙說出了這句話。
既然註定他與劉喻不能共同生存,那他還是死掉比較乾脆吧。
可能感覺到自己依靠着的那個身體有些異樣,有點驚奇的發現向來沉穩的劉喻在這個時候微微戰抖,他低聲的撕喊着。“不!王兄”!
笑了笑,劉喻那樣感覺着害怕卻又固執的表情很熟悉呢。
眼前閃過的似乎是更久前的事情了。
自己原來也有過單純的時光吧,在單純的期待着弟弟出生的時候,在開心的任他那粉嫩的指頭捉住自己手指的時候。那樣簡單的幸福,在成長的過程中曾因爲弟弟搖擺的跟在身後一個單字的牙牙學語而興奮不已……
好想回到那樣的歲月裡去,什麼都不要計較,什麼都不需要爭奪,只要無憂無慮的微笑就可以了。
只是,那樣的日子已經不可能回去了吧。
記得那年的中秋,宮廷聚會的時候,6歲的弟弟一直跟在了自己的身後四處閒逛,無論是自己去哪裡他就要去哪。雖然不勝其煩,但他還是拉着弟弟的手,小心的照顧着什麼都不懂的弟弟。兩個孩子粉妝玉雕可愛極了,煞是讓宮裡的大臣和娘娘們讚歎了許久他們哥倆的親密無間。
然後宴會上父王爲了中秋佳節的即興賦詩出了考題給他們這些兄弟姐妹,因爲題目有些生僻,兄弟姐妹們都有些難以應對。只有他笑着走出了衆人,從容的作出了符合父王要求的詩句,父王滿意的點頭讚許,大臣們立刻的阿諛奉承,那一切都讓他得意的滿足了那小小虛榮心。可這個時候弟弟劉喻卻也站了出來,用那稚嫩的聲音作出了更讓人驚歎的詩句,就在一瞬間,所有的光華讚美和人們關注的焦點都從他的身上轉移開去,連父王讚歎的表情也留個了弟弟。
冷卻的興奮,沉下的喜悅,慢慢升騰起來的是惱怒和羞辱,宮人們竊竊私語的評論着他們之間似乎弟弟更加聰明伶俐之類的話,在他之後表情冷淡的退下席位後都沒有停止。
不明所以的弟弟跌撞的跟了出來,沒讓跟着宮人,一直一直追在自己身後叫喊着“哥哥,哥哥!”可他不想理他,一點都不想理。就算弟弟劉喻拼命跑上前來拉着自己袖子的時候,他也面無表情的甩開了他去。
冷眼看着弟弟跌倒在地上,弄得灰頭土臉。似乎有點不敢相信的睜大着無辜的眼睛看自己,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他卻突然有種莫名的快感,在就那樣轉頭而去的時候,有聽到弟弟的話。雖然帶着幾分不知所措的怯生生,雖然帶着些須莫名其妙的錯愕,可微微漲紅了的小臉仰視着他,說着絕對是發自內心的崇拜和真誠。
“我……想和哥哥一樣優秀,想和哥哥永遠都能站在一起!”
……
這個時候纔想起了那句話,這個時候才記起劉喻當時那個眼神雖然委屈和不解但依舊有多懇切和認真,一個只有6歲孩子的努力目標和夢想無非只是能和眼裡了不起的哥哥站在一起,因爲這樣纔不斷努力,纔不會和佩服的哥哥越離越遠。
在他一次又一次的抱怨着弟弟奪去了母親對自己關愛的時候,其實只是爲自己的失敗找着可以怪罪的藉口,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了弟弟的身上。是他從來都沒有向母親表達過渴望母愛的意願,是他從沒像弟弟一樣主動向母親伸出需要的雙手,是他從來沒有嘗試過就決定放棄,一次都沒有……
……
看着劉喻那極力隱忍的悲痛,劉成忽然覺得很內疚,在經過這麼多事情後,在自己不停的傷害過他後,他竟還願意原諒自己,還願意承認他這個兄弟。
真是個傻瓜呢!在死前的一剎那忽然明白了一切,靈臺一片清明。想對弟弟說聲遲來的抱歉啊,可他努力的張開了嘴,用盡身上所有的力氣,但最終卻什麼聲音都無法再發出來。看來,直有到那邊才能說出那句話了。就這樣終於在爭鬥了一輩子的兄弟懷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在合上眼的瞬間,太子劉成的眼角似乎有什麼晶瑩的光芒一閃而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