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結實的雕花木門也經不住蕭靖雨動了真火的三分力度,震斷的門栓掉在了地下,“哐”!的一聲打開後,突然灌進風的小樓裡吹得低垂的白色幔簾蕭肆虐的飛揚,竟有幾分蕭索的清冷。靖雨大步踏進了房門,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焦躁不安,他的急切已經到達一個頂點,心臟激烈的鼓動着,好像隨時都會跳出胸膛,不是剛纔的比武消耗了力量,而是強烈的不安感讓他難以自持。他和離若曾分開過更久的時間,也曾相隔萬里之遙,卻都沒有此刻那份強烈的躁動。
那起起落落的白色紗幔後,有個熟悉的身形在窗前影影綽綽,蕭靖雨一時卻愣住了,突然卻步不前。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只要走過去就能觸手可及。
他在擔心什麼,在害怕什麼?這麼強行闖到了這裡,本就是爲了見她不是麼!心底暗笑了下,不過遲疑了片刻,他撩開了幔簾朝那個影子過去,一步一步,緩慢卻堅定。
預計了無數種場景,也許她很頹廢,也許會生氣,又或是被病痛折磨的不成樣子,可唯獨沒想過再見時會是這摸樣。
她就坐在窗前,紅衣長袖,那樣隨意的望着窗外,就像無數次曾見到過的景象一樣,她的眼神高高在上,卻總含着些迷濛般的光芒,好像神殿裡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人們。
離若美麗的容顏雖然有些清瘦,但絕不到憔悴的程度,背影也是一樣的孤傲,一樣的清高。只是一身鮮紅到極致的衣裙,長長的逶迤在地,紅得妖嬈,紅得刺目,在此之前,蕭靖雨從未見過她穿成這樣,就像——嫁衣。
對,是嫁衣。可這樣喜慶的顏色,襯着她那頭變成銀白的長髮,彷彿上天下地,就只有這兩種顏色的存在。淒涼的蒼白,絕望的鮮紅,晃得讓人心底發酸。
蕭靖雨周身的戾氣好像瞬間消弭殆盡,他慢慢走上前去,然後停在了那個背影的前面,伸出一隻手來,晶瑩的手指在觸碰到她之前頓了一頓,最後還是緩緩落在了那頭雪白的長髮上,彷彿擔心眼前的是個幻影,他小心的動作無比輕柔。手指柮起一縷髮絲,任着柔軟順滑的長髮從指間流溢下去,就像無數次自己做的那樣,一樣的質地,一樣的觸感,只是再不是那樣漆黑如烏木的顏色。
那張容顏終於慢慢回頭,略略瘦了些,不過精神尚好。清麗的臉,勾着薄薄的笑,永遠淡定的表情,彷彿片刻前他就在她的身邊。“你來了啊。”彷彿無數次那樣風輕雲淡的回首,他們不像前一刻還在固執己見,而是從來就如此溫和的相處。
“嗯!”輕柔的回答,好像剛纔的一場激戰也只是錯覺,他的指尖還留着髮梢微涼的觸感,平平淡淡的問。“怎麼會這樣?”好像不過是在討論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小事。
離若漫不經心伸手一撩長髮,雪白的髮絲就那樣鋪泄了一肩,卻刺得蕭靖雨眼睛不舒服。“你說這個麼?這蠱很厲害呢,就算全力壓制也不行了,剛開始時是有點不習慣,可奇怪的是慢慢的竟還不討厭這種顏色了。”在蕭靖雨的眼睛變得更冰冷前,她一笑,竟有幾分妖嬈的容光。“放心吧,應龍說了,我身上會變的也只有這髮色了,那蠱蟲好像在我體內起了作用,既不能控制,也只好隨它去了,不過總覺得有些丟人,所以不想出去,也不願意讓人進來。”
“爲什麼不早些告訴我,難道你真以爲可以瞞到死。”蕭靖雨在生氣,氣惱她竟能做到如斯地步,真把自己當成傻瓜麼!
“知道了又怎麼樣,不過是多個煩惱的人而已。”
這算是解釋,可惜蕭靖雨不領情,只是一如既往的盯着她,臉色難看到鐵青。“這麼做,你以爲我會感激你麼?”用了她的命來換自己的,他不稀罕。
像是咬了咬脣,“可是,你卻永生不會忘記了不是嗎?”離若擡起頭,原來她的臉上也會有這樣任性而略顯天真的笑容。“你以後的必須好好活着了,因爲你欠了我一條命。”
蕭靖雨一噎,不知道爲何心底的悸動彷彿衝破了桎梏,彷彿忘記了生氣。忽然記憶裡某張天真的臉和麪前這張笑靨重合,他忍不住微微遲疑着皺起了眉。“阿離,你……是那個孩子嗎?那個我曾經救過的孩子……”?
舒心一笑,眼梢有淡淡的鬆懈。“雖然有點久,但你終是想起來了。”在過去這麼多年後,在彼此經歷過那麼多後,她一動不動的注視,第一次敞開了心懷,清透幽深的瞳眸正一點一滴勾起他對往事的回憶。
是她,竟是她!
蕭靖雨詫異的張大了嘴,從沒料到,那個奪了自己樓主位置,然後壓着自己賣命數年,糾纏着說不清道不明情感的女人,竟是那個自己小時候救回朝雨樓的孩子。
睜大的眼睛又微微眯起,一直以來對離若那若有若無的熟悉感原來源自多年前偶然的記憶。不錯,他是救過她,把那個救回的孩子帶到朝雨樓,保得她朝夕安定,或許他的憐憫只到此爲止,又或許當時發生了太多事情,敗落中的朝雨樓搖搖欲墜,他又太年少。總之,他沒有再過問過之後的事情。所以,直到離開,直到被送到遠在千里外的修羅山休養,他還從不曾得知那個孩子的名字,那個說要永遠記住他的孩子。
沒有把那個小小的孩子放在心上過,朝雨樓少主偶爾氾濫的同情心本就稀罕,更何況在那個混亂的時期。再相見後,他無一時一刻把眼前這個幾乎無所不能的冷漠女子和那個童年裡偶遇,形同小乞丐般的倔強孩子聯繫在一起。
事實總是讓人難以置信,他們相處了多年,他卻直到今天才發現真相。皺起眉頭,他遲疑着。“那個孩子,那個……孩子真的就是你!”
“直到你能記起我是誰,我與老樓主的約定總算完成了。”脣角的笑仿若如釋重負,蕭靖雨從不知道離若的笑靨竟也可以美到這種傾國傾城的地步。
許多事情剎那間豁然開朗,然後在他心底疑惑了很久的問題在此刻串聯在一起,唯一的疑惑。“你爲什麼堅持要成爲這裡的主人?”對於離若來說,對於一個屬於神祗後裔的女子來說,俗世凡塵的一切都如過眼雲煙。
她一笑,彷彿很無奈。“那是因爲,這是你的朝雨樓,我要替你在回來之前好好守住它!”
“爲了當年的恩惠?”他覺得不可思議卻又諷刺,“那不過是我的一時心血來潮,又或是少年衝動的憐憫而已,不算仁慈,也不算善良。”就算對象不是你,也許同樣會出手相救,但你卻爲了那些不值一提的恩德放棄了神子的身份,放棄了家園和朋友。
到底是我的幸運,還是你的不幸呢!?
蕭靖雨的臉色幾變,一時說不出話來,離若靜靜的望着他,“也許吧,但你當年無意的一伸手卻把我從地獄拉了回來,讓我在絕望中看到了一絲希望。所以在你離開後我還排除萬難撐起了朝雨樓就是爲了等待有一天你的回來,那麼久過去,雖然有點寂寞,有點孤單,也明明就知道再見時也許連我是誰也不會記得,可卻一直期待着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認出我來。”她的長髮被身後的風吹起又落下,有蕭索的味道。“真的過了很久,可你還是終究認出我了,真讓人高興。”
“只是這樣?爲了這無聊的理由,你竟在我身邊無聲無息的呆了許多年!”蕭靖雨的表情帶了幾分不可思議。
可離若的容顏卻風輕雲淡,“算是,也不算是。你雖是個普通人,但堅韌和能力卻是從所未見的強大,連帝休那樣的人都向你低頭了。我想看看分開十數年的蕭靖雨到底變成了個什麼人,一直在等你變強,強大可以從我手裡堂正的取回應得的一切,你果然不負期望,已經很強大了。”
她的嘴角總是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總算是不負你父親的託矚,現在已到了需要把它還給你的時候了。”
“阿離,我現在需要的不是這個。”他的神情忽然悲慼起來,當真相大白,竟會是這樣的結局。突然發現,自己爲之努力了數年的東西原來也並非那麼重要,心中某處空洞的地方早有人已經填補,而填補那個地方的人卻重要的超出了自己原先的預計。
離若的笑容依舊沒有絲毫芥蒂。“無須如此,朝雨樓本就是你的,我不過替你照管而已。”
緩緩搖頭,“除了我父親的囑託,除了照管好朝雨樓,你爲什麼還要用自己的性命做代價卻換我那殘敗的人生?”
被蕭靖雨逼近的臉嚇到,離若的瞳孔瞬間收縮了下才仿若不在意般轉開眼睛笑道。“你是說我中蠱這件事情嗎?那是意外,是我高估了自己的實力而已,給了別人可趁之機。”
“你是知道五毒教再無活口才這麼說的嗎?”蕭靖雨淡淡一笑,向來溫和俊美的容顏竟有幾分犀利。
愣了愣才強笑,“你在說什麼?”
“給你下蠱的那個長老雖然死了,但是我在掃蕩五毒教的時候卻抓到了他們的巫師,巫師是五毒教裡學問最淵博的人,身份地位並不在那些長老之下,所以他懂的東西也不少。本來如果他能救你,我是準備放他一條生路的,可是他卻告訴我,你身上的蠱是和五毒教的交易,你願意用身中奇毒的代價換他們聖地的靈藥火雲。”蕭靖雨笑了下,可那笑容卻始終是冷的。“他說他救不了你,天下再沒人可以救得了你,所以我殺了他,然後殺了五毒教所有的教衆。所以阿離,放心吧,天下再沒人可以泄露你的秘密了。”
可是,她最想隱瞞這個交易的人卻是他啊!
離若的臉色漸漸變白,迷離的眼神慢慢化成無奈的一笑。
無法紓解心中的鬱結,蕭靖雨用力捉住她纖細的雙臂,“你爲什麼要做到這樣,爲什麼要爲了我做到這個地步!”
微微皺起了眉,她的身體已經強弩之末了,蕭靖雨抓得她很痛,但遠不及心中的疼痛厲害。既然已經無法再隱瞞,那麼她也不想再繼續找藉口搪塞下去。
“……沒有爲什麼,只是覺得值得而已。”
值得?那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用了她全部的一切。蕭靖雨五臟六腑都在鈍鈍的疼痛,彷彿有人拿着小刀在肺腑中翻攪割裂,一股腥氣衝進喉嚨,卻又被他不動聲色的嚥了下去。
他冰冷的指尖滑過那傾城的容顏,“你覺得,用我愛的人的命來換自己的命,我會高興麼!”雖然話語依舊平靜,可蕭靖雨的眼睛裡卻死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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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 這是相處多年來他第一次真正表白了心意。
離若愣住,她見過蕭靖雨的儒雅嫺靜,也見過他閃動邪氣的囂狂,
見過淡漠如水的溫柔,甚至還見過他冷酷的決然,卻從沒見過這種刻骨銘心的沉痛,這種彷彿一眼萬年的蒼涼。
時間在兩人的凝視中流逝,回過神來,離若一直淡漠的表情卻變
得漸漸柔和起來。“我知道你會恨我的,但即使如此,我也並不後悔。”
望着她澄透的眼眸,目光卻是暗淡的。“阿離,不是所有的結局都如你預料的那樣。如果你死了,我就會把你忘記,那樣也不要緊嗎?”他低下頭去,冰冷的吻落在離若雪白的發上,深情而絕望。
輕輕的嘆息,幽幽的絕望。彷彿不願他如此難過,離若的手撫在他的頭頂,“那麼,如你所願吧,我死了,就忘記我,就當從沒有出現過,你是這個朝雨樓的主人,這個皇朝武林唯一的霸主。”
他低頭不語,始終看不到眼底的顏色,許久後卻道。“阿離,嫁給我吧。”這個求婚來的太突兀,似乎……也來得太遲。
是愧疚?還是補償!?尋常人絕不會在這個時刻答應這樣的請求,因爲那會傷了自尊,也會對愛着的人造成終身負累,兩個人的痛苦無法終結於生離死別的那一刻。
她笑嘆,端秀美麗。“可是,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
“沒有關係,在那之前,成爲我唯一的妻子吧!”他的聲音雖然很溫柔,可請求卻那樣堅定,堅定到讓人感覺害怕。
離若仲愣了片刻,久久凝視他幽深的雙眼,才微笑着答應。“好。”一個輕輕的字重於千鈞。
蕭靖雨緩緩跪坐到她的身前,那個七尺的男兒,那個江湖上呼風喚雨的笑面殺手,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捲縮在少女的身旁,把頭埋在她的膝上。也許,誰也看不到他眼底的淚水,這悔恨而悲傷的眼淚是他成人後第一次也是人生中的最後一次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