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處,是那連綿千里的冰峰,縱橫起伏,風雪連天,半山之上就是一片純白。放眼望去,杳無人煙,噓噓渺渺縈繞的霧氣讓山峰像是浮在雲頂之上,彷彿隔離於硝煙人間外的一方淨土,可明白的都知道那卻是白色的美麗陷阱,如果不小心迷失在那樣的地方,隨時都可能被風雪靜悄悄的湮沒,乾淨得沒有一絲痕跡,仿若不見刀光劍影的無血修羅場。
……
雪地上輕輕踏着馬蹄的聲響,打破了這裡長年的沉寂。
“少主,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人馬都在侯命,只聽您一聲令下就可以行動。”清冷的聲音遲疑了一下,還是說出自己的擔憂。“不過……前面出去的探子回報,因爲風雪太大前行十分艱難,如果大隊人馬此刻前進容易迷失方向,爲了避免過大損失,我們最好暫做休憩,等風雪稍息後再上去。”蝶舞一身青色緊身短襖,看起來乾淨而利落,她是朝雨樓兩大護法之一,此刻卻行禮於一人馬前,恭敬的回報着剛剛收到的消息。
能讓朝雨樓的護法也如此必恭必敬,放眼如今天下恐怕也沒幾個人了,而能得到這樣殊榮的自然也只有此刻遠赴邊界玉雪山的蕭靖雨了。
俊美的容顏,閒適的微笑,眼中若有若無的凌厲光芒。可此刻他卻皺起了那修長的眉看着這糟糕的天氣,他已經迫不及待了,卻心知蝶舞說的也不錯,這麼大的風雪天確實讓人舉步爲艱,寸步難行,即使來的是朝雨樓一衆人馬,想是也難以長期抵擋這嚴寒的氣候。
馬上的蕭靖雨輕咳兩聲,修長消瘦的身型,即使包裹在厚厚的裘衣裡,依舊覺得他越來越清瘦。一身絞着絨的青色長衣,雖然衣裳輕厚,披着暖裘,可不管穿得多少,他的身體本來就無法適應如此寒冷的氣候,臉上更是因連日的奔波和勞碌顯出幾分疲憊的憔悴,讓那本來就蒼白的臉色似乎更加透明起來,只有那雙黝黑的眼睛依舊帶着極亮的光芒。
從剛纔開始他就一動不動,好象沒有聽到蝶舞的話,只是把眼神放到那遠處什麼也看不到的一片飛揚的純白裡,久久不語……
終於,身下的駿馬打着響鼻,彷彿也不耐這苦寒的天氣,有些焦躁的刨着蹄子,在原地來回踏着小步。
沒有等到他的迴應,但蝶舞並不心急,只是恭敬的垂着頭。因爲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也不想費力去揣測這個他的心思,她只需要遵照樓主的指示,只需要按照眼前這男人的吩咐就可以了,並非是沒有自己的主張和見解,只是在樓主或是蕭靖雨的面前,他們不需要浪費過多的精神。
“那個……少主!?”
也許是被坐騎驚醒。蕭靖雨笑了笑,眼中溫柔卻不見漣漪。忽然擡手揚鞭,身下的馬也擡蹄嘶叫,只聽他靜靜吩咐着。“……不必跟着,我去去就來。你只命令所有人馬原地休整,養精蓄銳,等待風雪停息。”花影落下時,蝶舞甚至連回答的時間都沒有,一人一馬就已經去得遠了,只留下馬蹄激起滿地雪塵。
蝶舞呆呆的站在原地,能聽到的除了遠去的馬蹄聲還有被風雪送來的輕輕咳嗽聲,即使斷斷續續,即使若有若無,但依舊可以想象顛簸於馬背上的那個男人正在生生忍下多大的痛苦。
有些仲愣的看着那漸被風雪淹沒的背影,蝶舞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明白這個少主和樓主到底在想什麼了,只隱約覺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似乎一點一點在改變。
也許,是那夜。
樓主忽然留書失蹤,而他卻負傷歸來。
並沒有提及受傷的原因,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原因。只是當蕭靖雨平靜的看完樓主留下後的書信後,就那麼淡漠的笑了,彷彿很開心,又彷彿很不開心,他一直一直笑到喘不過氣來,笑到引發的內傷不停嘔吐鮮血,搖搖欲墜。
那樣的狀況嚇壞了一衆莫名其妙的屬下,幾乎在所有人眼裡離若和蕭靖雨應該是無人能敵的,是沒人可以打敗的,從朝雨樓南征北伐這麼多年來,他們並非沒有受過傷,卻從沒有人見過這樣失魂落魄的蕭靖雨,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混亂情況,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兩個主事者一個重傷,一個失蹤,羣龍無首的局面讓向來精明能幹的手下一時間人人手忙腳亂,可即使是這樣也沒有讓蕭靖雨停歇下那讓人膽戰心驚的笑容。然後,在匆忙趕來,臉色嚴峻的神醫冷謙皺着眉一記劈掌後蕭靖雨就這樣昏迷了兩天兩夜。
再然後,清醒過來的少主就不顧一切開始着手收集有關天一族所有的消息和資料。以朝雨樓的能力,調查一件隱秘的事情並不爲難,即使是皇族的秘聞,這個國家最大的秘密對他們來說也不過爾爾。只是,天一族這個族羣卻實在太過神秘,所有的事情都接近於傳說,連朝雨樓那幾乎無所不能的情報網費盡心力後也只是猜測天一族隱居之地有可能是在那冰雪封山的玉雪山一帶。雖然結果並不確定,雖然離若是否回去了天一族也不可知,但蕭靖雨卻堅持的準備和佈置遠赴萬里之外之行,調動了朝雨樓內大半的精英和人馬,帶着內傷未愈的身體,千里迢迢的來到這人跡罕至的地方。
蝶舞也算跟了他數年,多少了解蕭靖雨的爲人處世之道,就和離若的性格一樣,大部分時間裡他會以朝雨樓的利益爲依歸,他和離若謀取的都是同一個目的,計算的都是能否以小博大的穩贏賭注。
如此倉促的決定,如此沒有把握行動,如此不計損失的行爲,不太像是那個笑裡藏刀,長袖善舞的蕭靖雨會做的事情。如果說他所有的目的只是爲了找回離若,他這種不計代價的行爲似乎根本就沒有意義,所有人心裡都很清楚,對蕭靖雨來說,離若的存在對他並沒有多大好處,他必須屈居人下,必須聽從離若的命令。雖然還是高高在上,可還是算不得多尊貴,眼下如果真是離若主動讓位,那麼少了個樓主的朝雨樓也許短期內確實元氣大傷,但也不至於會危及根本,更何況,蕭靖雨名正言順能重掌權利,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就在這個的狀況下,蕭靖雨卻做出了這個讓人意外的決定,以不計犧牲的代價前來尋找離若。此行很兇險,未知的世界,沒有任何把握的前進,不知道前面有多少危難和險阻。
可他還是這樣來了,不顧一切。
沒有人理解那個理由,他的沉穩是隱藏在那悠閒表情下靜寂,他的過分冷靜幾乎總可以讓人覺得那是無情。
但,不知道是不是蝶舞的錯覺。
樓主的離開徹底撕開了那張總是對所有事情無所謂的微笑面具,即使一如既往的表面平靜,即使是沒有絲毫破綻的舉止,但他那深黑色的眸子裡越來越冷漠的光芒依舊可以讓人感覺到他內心的焦躁和不安……
——
只聽答答的馬蹄聲自遠處來,一人青衣白裘,駕馭着通體黑色的高頭大馬緩緩從風雪裡而來。這裡已經是玉雪山的腳下,入眼已經完全是一片茫茫連天的雪白,狂風捲起風雪,肆虐的吹起又落下,乾燥而寒冷。陡峭的山峰插天而上,隱藏在風雪裡若隱若現的看不真切,一派孤高得遠離塵世喧囂的聖潔。
奔跑中的駿馬在蕭靖雨收緊繮繩的同時揚着前蹄嘶鳴着停了下來,因爲停得太快,即使是如此寶馬也收不住腳的着實往前衝了幾步才消掉了慣性的作用。它甩頭噴着白氣,在激烈的奔馳中強行被那股大力逼迫停下來,忍不住昂首刨蹄,似乎很是不滿主人的舉動。但馬的主人卻沒空注意到坐騎鬧着脾氣,一雙黝黑深沉的眼睛只是看向了那穿不透的風雪……
蕭靖雨知道,他已經很接近了,雖然不可以確定,但他還是能感覺到,阿離就在這裡,就在這片似乎沒有盡頭也找不到出路的世界中。只要再靠近,只要再向前,一定可以離她更近……
不自覺的催馬上前,可才走了幾步,一股強烈的風灌來,他一時不察,吸進了大口冷氣壓不住的咳得厲害,一下子竟怎麼都停不下來,原本蒼白透明的俊美容顏此刻卻浮現出一抹病態的嫣紅。伸手摸進腰囊才發現走得匆忙連冷謙千叮萬囑的藥丸也沒帶在身邊,還甩掉了帶着藥的蝶舞,雖然咳得掏心掏肺,可臉上還是忍不住面露苦笑,他這算不算得上是自找苦吃?
劇烈的咳喘讓他蒼白如雪的臉上顯出幾分不正常的紅暈,只有那雙眼睛亮得有點反常,始終幽深沉靜。蕭靖雨伏在馬背上咳得有些疲軟,但總算是慢慢緩了過來。他用手掩着脣,強壓下那剩餘的聲音和胸腔裡那極力外涌的血腥味道,只要可以,他都不願意表現出一分的虛弱。只是伸出的手骨節突出,修長的手指太過纖細晶瑩,那種肌膚的顏色蒼白到透明,幾乎連皮下那血液流動的樣子都看得清楚。極力想要掩藏的虛弱卻那麼一眼而望,他的身子已經快透支了。
終於,慢慢調息好了呼吸,放下手後,直起了背的蕭靖雨甚至沒有調轉馬頭,只是恢復了往日的冷淡語調。
“……翩,你可以出來了!”
他身後風雪裡走出一條身影,直挺挺的跪在了他面前。
那個身影低着頭,聲音卻很乾脆。“少主,你不能再往前屈了。屬下沒有遵從少主的吩咐,請少主降罪。”從離若離開朝雨樓後,翩和蝶舞都自動跟在了蕭靖雨的身邊,協助他處理朝雨樓的大小事務和一些瑣碎事情,這雖然是離若留書中的囑咐,但蕭靖雨對於他們自發自動的舉動倒也沒有其他表示。
餘光掃了那個在雪地裡跪的筆直的男人一眼,蕭靖雨的眼底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漠然道。“你起來吧!”
愣了愣,翩並沒有站起來,似乎連動一下的意思也沒有,他只是僵硬着脊背,垂低了頭,用着一絲不苟的聲音;“請少主責罰!”擅自違抗命令跟着蕭靖雨,雖是出於擔憂和職責,但按朝雨樓的規矩,他要接受懲罰。
看也沒看他一眼,蕭靖雨只是平和的如是說。“算了,我此刻不想懲罰你!”
如今朝雨樓正是用人之際,他不想因爲小事情責罰行事幹練的翩。雖然很討厭被人看見自己極力想隱藏的東西,但那畢竟不是秘密,雖不滿自己的命令有人違抗,但還是明白翩也只不過是擔心自己纔跟過來而已,他不是個喜歡小題大做的人。
但跪在地上的翩顯然誤會了蕭靖雨的意思,他擡頭看了一眼蕭靖雨,忽然二話不說從懷裡抽出把匕首這樣直直插向自己的小腹。幾乎同時蕭靖雨手中的馬鞭在那銳利的刀尖刺進他身體之前打掉了他手中的匕首,如果不是蕭靖雨見機極快,眼角餘光發覺了翩的異動,雖不會危及生命,但只怕這小小的匕首也會立馬在翩的肚子上留下個窟窿了。
詫異的望着蕭靖雨,愣了愣的翩有點不知所措。
翩不敢再動,而蕭靖雨則皺着眉頭的瞪了他一眼,“你……!”
到底是朝雨樓的兩大護法之一,蕭靖雨也用了幾分真力纔打掉了他手裡的匕首,這不又帶發了好不容易壓下的咳嗽,好半天都沒緩過氣來。
真是又好笑又好氣,翩果然是個固執的木頭腦袋,怎麼以前都沒有發現過他原來這麼苯。
調整着內息,斜眼看去,這個總是沉默寡言的男人還真是固執,提手揚鞭捲起了落在雪地上的那把匕首,瞬間就落進了手中,翩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自然還是跪着不動。
蕭靖雨咳了咳,一隻手還把玩着那把精緻的小刀,雪亮的刀刃上有幾道簡單的花紋,看不出什麼意思,不過自己也曾在蝶舞的身上見過同樣的武器,聽說那是離若交給他們在危急關頭使用的殺招,雖然身爲朝雨樓的兩大護法用到這絕招的機會實在不多,現在卻被翩用來表示對自己的忠誠,離若現在不在,可也不能讓她手下的人在自己身邊弄得這麼狼狽。
蕭靖雨無奈的搖了搖頭,嘆着氣說,“咳咳……起來吧,這一次就算了,我沒有在生氣。”然後輕笑着把匕首又拋回了他,“既然是阿離交給你的東西就應該要好好保存,怎麼能讓它輕易落入我的手裡!”
條件反射的接住了拋來的東西。“少主……”翩似乎有點頗出忽意料之外,難道他剛纔真的不是在說反話嗎?雖然平時蕭靖雨總是笑靨熠熠,但因爲他過於精緻的容貌和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總讓人錯覺他是個好相處的人,可真正想靠近時纔會發現,深藏在那雙幽深瞳眸下的冰冷卻是威嚴的。蕭靖雨不是個被人拂逆了意願還這麼好說話的男人,但他的臉上此刻確實好象沒有責怪的意思,翩遲疑了片刻這才站了起來,收好了匕首。“謹遵少主吩咐,屬下必定人在刀在,刀亡人亡!”
沒有再理他,蕭靖雨一個人沉靜的望着遠方,翩不是多話的人,便也只是靜靜的立在他身側。
他有些疲倦了,蕭靖雨覺得自己的精神似乎越來越不濟了,力氣也好象正在他體內一點點流失,可是他絕不可以在這個時候放棄,絕不可以在這個時候休息……
“……你能感覺到阿離在這裡嗎?”蕭靖雨忽然打破了安靜。
遲疑了會,翩弓身老實應道:“屬下不知!”可頓了頓才又道,“……但是我知道少主一定會找到樓主的,所以堅定不移的跟隨着少主的腳步。”
這個馬屁還拍得真好!蕭靖雨的嘴角忍不住勾出絲苦笑,他就真的覺得自己能找回離若嗎?連自己也不確定的事情,他爲什麼能說得這麼斬釘截鐵。
又是一陣沉默後。
“你跟着我來,也在擔心阿離吧!”即使沒有望他,可蕭靖雨那樣淡淡的聲音仍讓翩有點意外,向來心思深沉的少主竟會不加掩飾的在自己面前用着‘也’字!重新低下頭,此刻他並沒有絲毫隱瞞。“回少主,一半是。”
“哦!?”從這個不苟言笑的男人嘴裡聽到這樣老實的答案倒是頗出意料,他對離若的忠心不是絕對無二的嗎?饒有興趣的回過頭,“那,另一半是什麼?”他的眼睛曜曜生輝,卻有着讓人無法讀懂的冰涼。
這樣的蕭靖雨很危險!
本以爲早習慣了他這樣目光的翩卻激靈靈的打了個寒戰,無法在這個男人面前說謊,那樣的目光幾乎有種把他**裸看穿的不自在,翩知道只要現在說錯一個字,後果也許會不堪設想。可他沒有任何猶豫,因爲沒有說謊或隱瞞的必要,他只是很恭敬坦然的陳述事實。“樓主臨行前的留書裡有交代,屬下一定要時刻跟隨在少主身旁。”頓了頓又加上一句,“……無論發生什麼狀況!”
蕭靖雨愣了愣,眼神更加深邃起來,混合着迷離的光影,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呵呵一笑輕聲感嘆。“……阿離啊,你到底在想什麼,又到底做了什麼才能讓這些屬下死忠到底。即使你已經不在這裡,即使不知身在何方,你的一句話仍比我下的命令更管用。”
無法得知自己的回答起了什麼效果,翩從蕭靖雨的眼裡讀不出喜怒的目光。
眼角掃過低垂着頭的翩。“……罷了!既然她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吧。”即使他的眼睛有淡淡的光閃過,臉上的表情卻一直沒有多大起伏。
久久才聽到頭頂上傳來這樣的聲音,微微擡頭,卻無法從那個男人的語氣和神色中察覺出點點其他的意思。還是弄不懂,還是不清楚,暗暗嘆息,也許這個世界上那麼瞭解他也只有不知去向的樓主了吧。
“是”!重新低下頭,翩如是遵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