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歌靜靜的凝視着她的背影,溫柔眼睛裡翻涌着令人難以琢磨的矛盾。他眼前的背影那麼驕傲,那麼筆直,堅韌得彷彿用她那柔弱的肩膀就可以承擔起所有的一切。明明到嘴邊的話卻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然後那樣慢慢垂低了眼睫,掩掉了那雙眼睛裡複雜的情緒,好半天才苦笑着同意了離若的話。“……也許,你說的對!喜歡是必須說出口的。”他轉身,不再多說什麼。離若那麼認真的看着遠方,也許根本沒有聽進自己的話。這一刻,她的世界好象早就沒了自己的存在……
南歌已經走遠,離若終於也收回了遠望的目光。彷彿不經心,彷彿對着滿天空氣。“……等我那麼久是有話跟我說!?”
半晌。
空曠裡,風雪依舊。
她的身前,卻緩緩步出一個人。
那樣白衣勝雪,清雅如仙,淡然恬靜的彷彿剎那就要和茫茫的天地間融合成一片。那樣一眼就能穿透靈魂的清冷目光,那種聖潔的風華絕代,天一族的大神官帝休就這樣站在了離若身前。
好象早在意料之內,對他的出現一點不意外,離若淡淡的笑,“我知道你一直在,在星星和南歌來之前你就在這裡了,所以我們的話你應該都聽到了纔是。不過無所謂,你見到的人就是即將要被你執意捧成族長的人,看清楚點也好!”她並不在乎的嘲弄着自己。“……前一刻我才見到幾乎全無記憶的同父異母妹妹,見到了十年前一起被送入世的夥伴南歌,下一刻就又見到天一族最受敬愛的神官大人。還是……你就這麼擔心我會突然消失嗎?”她打趣着轉頭看向帝休,可從他平淡的表情看出這個笑話聽起來似乎一點都不好笑。
“……你不會就這麼消失,至少現在不會。”
沉默了小會,帝休靜靜的回答,表情卻是篤定恬和的,眼神清遠的如微涼的風,沒有絲毫雜質。離若略略閃了神,面前的男人純淨眼神總讓自己錯覺好象在看當年的那個小小少年。即使一樣站在了風雪裡,可他的身上卻沒有沾上一絲雪花。帝休平和的氣息,淡然的特質,彷彿在他周身也有無形的屏障,把任何東西都隔絕在之外,即使流轉的空氣到了他身邊也能變得柔和安靜起來。
那樣的臉啊,曾在兒時的記憶裡多少次出現過!離若剎那失神的臉,眼中閃過些許迷亂的波光。可是隻有短短一瞬間,她就悄悄掩下了心中些許的激盪,無論曾經有多想依靠那個少年拯救自己於水深火熱之中,無論多少次在噩夢中驚醒最希冀見到那張臉,在多年掙扎起伏平靜後,都已經過去,悄悄在記憶中淡去。
很快別開了眼,“哦?這麼有把握,這就是你預見力的嗎?”她笑笑,隨手接起雪花,任那帶着涼意的小東西在掌心化成水珠。
“……不算是,只是因爲了解你曾經的個性,如此而已!”帝休的回答不存在任何技巧,深深望向離若幽深的瞳孔裡竟有着些讓人讀不懂的情緒。
曾經嗎?那些早已經成爲過去的記憶,那些連自己都幾乎快忘記的往事難道在帝休心裡還是一樣清晰嗎?離若忍不住有些愣愣,竟忘了放掉已經在掌心化成水的雪花,直到寒風吹來,忍不住一個激靈的寒戰,才覺得手指頭因爲寒冷而變得開始僵硬。
皺了皺那好看的眉頭,帝休一揮手,頓時離若周身的雪花也不見了,好象被人撐起了屏障,她被平白籠罩在了帝休的保護範圍之內,隔着兩人之間那些飛揚的雪花,轉頭怔怔的看着帝休。
那雙純淨的眼睛裡有着離若很熟悉的溫柔,“你應該學會好好照顧自己,因爲你將成爲領導天一族未來的族長!”帝休的話很公式化,語氣裡卻不無關心的意思。
擡着頭,她從那雙如同黑玉般晶瑩的瞳仁裡應該要看懂些什麼,可潛意識卻告訴自己不能看得太明白,不能太清楚帝休到底在想什麼,因爲那會讓自己無力承擔後果。
沉默着,離若終究還是苦笑着低頭斂去了眼中的光芒。
被帝休無微不至的關懷重新喚起了些從前他們在一起的記憶,即使天一族是神的後裔,即使他們篤信有靈魂永久存在,嘲諷的是他們還是必須經歷普通人生老病死的循環。小時候帝休還沒有修煉過這麼高深的術法,當然也不能在雪地裡爲自己撐開屏障,她總是嫌棄拿着油紙傘太麻煩,卻又愛在雪地裡亂跑,常常弄溼了一身後又傷風感冒的,帝休就在她生病覺得難過的時候坐在牀前吹笛子給她聽,直到自己能安然入睡。
嘆了口氣,放掉手中的雪水,被一股溫暖平和的氣息包圍好象頭腦都開始靈活了,故意忽略帝休的眼神,笑了笑。“果然是值得信任的神官大人呢,看來在天一族的十年你也學到了不少啊,這就是你的力量嗎?繼承到神力!”
離若隱約的嘲弄讓那雙極漂亮的瞳孔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閃過,極快極亮,可當那些光亮隱沒後他卻只是說;
“……如果你覺得是,那就是!”
似乎沒有人能從那雙澄淨如水的眼睛裡讀出更多想法,離若在與他深深的對望中還是放棄了下來,不明白他到底要說什麼,也不明白他到底在隱忍什麼,只是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天一族的利益爲歸依,這就是天一族大神官要擔負起的責任。
若有若無的笑笑,她在雪地裡張開雙手轉着圈子,就像很小的時候那樣,美麗得像個雪裡的精靈,離若的話好象在玩笑。“帝休,有沒有覺得天一族其實根本就不需要族長,不需要一個徒有其表的所謂正統繼承人。沒有族長的天一族也一直過得很好,其實這裡一直都是你在守護,一直都是由你承擔起一切,一直都是……有你的守護我們的族人就足夠了。”
帝休怔着,那看着離若仿如透明眼眸有瞬間失神,但隨即垂下了目光,一如平常。“請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你很快將成爲天一族的領導者,我們所膜拜的神,你將是所有人中心,而我……只是輔助你統治族人的神官。”
不變的平和而恭敬,可離若能微妙的察覺出了他的些些異樣。帝休在極力向自己表明什麼!?他的意思是將無條件致力效忠於她?他那清澈又幽深的眼裡明明有什麼要告訴自己,可到最後卻始終湮沒於那純淨漆黑的眸子裡,什麼都沒說出來。
果然,人長大了之後都會改變,南歌是,自己是,帝休也是……
大家都學會隱藏起了自己真實的想法,他和她都不再是當年在雪地裡手拉着手奔跑的孩子了。
離若忽兒指着他們身後那座宏偉而美麗的白玉宮殿,笑着轉開了話題。“你看,閱歷人間十年回來其實也不算全無好處,至少明白了在世人眼裡高不可攀的天一族其實也不是像傳說中那樣的神秘莫測。”
抿了抿好看的薄脣,雖然那座宮殿對他來說無比熟悉,還是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帝休低聲的問。“怎麼說?”
淡淡的笑,眼神卻平靜得如無波痕的湖水。“雪落三尺無痕的宮殿!有着大神力量加護的地方!?呵呵,小時候還覺得神的力量真是偉大,和所有的族人一樣相信那種力量幾乎無所不能,可現在看來我們所在的棲身之地也只不過是佔據了一片極大的硫磺和溫泉地上罷了,使得天一族範圍內常年溫暖,讓人感覺四季如春。因爲這裡地域特別,幾乎無時無刻的下雪,絕對沒人想到這苦寒的地方竟也別有洞天福地,無形給天一族的隱居地提供了天然的保護。宮殿四周的雪花,未及落,已先化,到也真是塊風水寶地,難怪天一族可以長久在此生活。”離若的表情像是感嘆,但更多的卻是淡漠,太多的經歷已經讓她學會了收斂,學會了隱藏,此刻那樣的深沉和靜默就連帝休在此刻也讀不出她的心思來。
“那不過是你的看法,若無大神加護,根本不會有凡人口裡的‘奇蹟’存在,也不會在這九天九韌之上有我們天一族的存在。”帝休的聲音很平淡。
離若的話雖非大逆不道,可是不相信神力的存在,在尋常族人眼底也是大不恭敬的話,帝休就是神官,半神的化身。
“我們若然都是神的後裔,那爲何都脫不開生老病死,都逃不過七情六慾,即使遠離世俗,遠離紅塵紛擾,擁有許多人沒有的力量,可我們依舊很弱小,依舊需要讓族人入世來學會更多保護自己的方法。如果我們真的強大,如果我們真有神庇佑,又何必犧牲這種種?”
帝休的眼睛清明而堅定,“我們的族人單純而樸質,所經受的種種情慾與痛苦都是大神對我們的考驗,擁有強大的力量就是大神後裔最好的證明。”他略擡手指,雪花瞬間在空氣中停頓,彷彿時間被凝固一般,雖然短短一瞬,卻確實非凡人力量所及。
讚歎之餘,只能一嘆,不再與他爭論。
靜靜的轉頭看他,“……爲什麼會挑上我,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憎恨這個位置,爲什麼還要讓我成爲天一族的族長?”不是發泄,只是疑惑,只是不解。離若終究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也許如今有帝休才能回答自己。
帝休沒有看她,卻也沒有逃避這個問題,不過語氣帶着幾分風青雲淡的高遠。
“這是上任族長的遺令,他並沒有特別規定讓誰來繼承,只是說讓這十年來入世最成功的孩子繼承這個位置,我只是遵循和履行他的意思。”他的臉上沒有絲毫別的表情,只是繼續道:“從這些年我收集到的資料得到證實,你以一介女流的身份活躍於中原黑白兩道,在16稚齡成功接管朝雨樓後威震武林,數年間南征北戰幾乎統一了整個江湖。雖然在天一族看來,這些所謂的功名利祿也不是特別值得驕傲,可單論手腕和能力來說,你的成就已經超過一同入世的謹和南歌,自然是下屆族長不二的人選。”
怔了怔,然後苦笑,這難道就是他們挑選自己成爲天一族族長的的理由?
“只是……這樣?或是……你也覺得我真的適合當天一族的族長?”光冕堂皇的原因啊!聽起來還真是無法讓人反駁,只是,從前的帝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深深的看着,好象就這樣看進她靈魂的深處,帝休的眼睛閃爍着幽深的光芒。“我不想騙你,卻不想說更多,能告訴你的只是……就像你說的那樣,即使是用眼睛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事實的全部!”
“可即使是如此,我還是必須繼承族長的位置對吧?”
沉默片刻,帝休淡然回答。“……對,七天之後。”
很認真的看着對方,他們都沒有絲毫要閃躲目光的意思,大家都坦然得幾乎不用交流,離若忽然笑了,決定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看到不下雪的玉雪山呢?我真的好想看看呢!”她轉過臉輕快的笑着,突發感嘆,臉上的表情似乎又恢復到十年前那個對什麼東西感到好奇的孩子。
“不要再想入世十年的事情了,那些都已經成爲過去,我算過,你和他的命盤是不能共存的。”帝休忽然這麼突兀的說着,禁不住讓離若一愣,她當然理解帝休說的‘他’是誰。如果從其他人得到這樣的話,自己最多當成惡毒的詛咒,可從帝休嘴裡說出的那就代表着預示命運的預言,悲劇的明天。
絕對不能共存的命盤嗎?離若默然着。這難道就是帝休堅持一定要帶回自己的理由嗎?
低了下頭,“帝休,你覺得這樣好嗎?”
迷離的光湮沒在那雙極漂亮的黑眸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好久,卻從帝休的嘴裡發出幾不可聞的聲音。“阿離,你會恨我嗎?”
有些詫異的回望,如果不是他眼裡那麼確定的光芒,帶似乎着些悲痛,又帶着些無奈,離若幾乎以爲是自己的錯覺。
轉過頭,慢慢的,卻無比肯定。“不,從沒有過!”命運,總由不得自己掌控,哪怕強大如今的帝休也一樣,她有什麼立場來憎恨一個希望盡力能救贖自己的人呢。
帝休默然,但片刻後他的脣邊卻漾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只要——這樣,自己做的一切就已經足夠值得。
每個人都有想守護的東西和保守的秘密,爲了那樣的堅持和執著,即使明知有犧牲,即使明知會受到傷害,依舊不想認輸,依舊不願放棄。
他,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