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江湖上最大的兩件事都從朝雨樓中傳出,一件是樓主離若宣佈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由蕭靖雨接管朝雨樓,而第二件則是朝雨樓少主蕭靖雨將於十天內迎娶離若。
江湖人談論起這兩件事,雖有些意外,但又覺得彷彿本來就是天經地義,那兩個有龍姿鳳章的人能締結盟約,卻也十足相配,金童玉女,又男才女貌,很是羨煞了大批旁人。不過統領了半壁江湖的朝雨樓易主和蕭靖雨與離若的婚禮怎麼說都是大事,卻決定得如此倉促,朝雨樓雖然大肆昭告天下,可別說趕到觀禮,許多門派甚至連消息也不及收到。
但朝雨樓內卻一派喜氣洋洋,四處張燈結綵,裝點一新。期限雖短,但訓練有素的朝雨樓屬下還是一樣效率出色,所有的事務都在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好像只等着兩位主事者的大喜之日到來。
七月十日,朝雨樓大開門戶,廣納四方賓客。
婚期實在是太趕,但只要收到消息的門派,都盡力在這個日子之前到來,一時間朝雨樓還是人滿爲患,熙攘的人頭,此起彼落的招呼道賀,竟比盛大的武林大會似乎還要熱鬧幾分。只是,他們等的恐怕不是離若與蕭靖雨的婚禮,而是想親眼見證朝雨樓最高權利的更替吧。
這是個多大的日子,武林各路豪傑齊聚一堂,盛況空前,衆人引頸期盼了許久後,新人卻在吉時過去許久還沒有出現,賓客在偌大的禮堂裡苦等了整天后,終於盼來了朝雨樓大護法翩的一句話,婚期將推遲三天舉行。沒有說明理由,也沒有解釋原因,倒是像朝雨樓的一貫作風。
摸不着頭腦的衆人面面相覷,不過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就只好再等三天,好在朝雨樓門戶夠大,好酒好菜招呼得無微不至。可是三天之後又三天,再舒服的待遇也讓沉不住氣的衆人紛紛躁動起來,他們不明白離若與蕭靖雨這是唱的那出,每次恭敬有禮的侍從,禮堂裡豔紅的喜字和高燒的紅燭都讓他們以爲婚禮即將舉行,可每次直到紅燭燒殘,也只是等待到沒有原因的宣告延期。
是真的有什麼意外,還是喜出奇襲的朝雨樓根本就有什麼陰謀,就在人心漸漸失去耐性的時候,第三次延遲了婚期的兩人終於在吉時結束前出現在衆人的眼前。
英挺的年輕男人,依舊瀟灑俊朗不羈,美麗的女子遮着喜氣的紅蓋頭,只能隱約窺見那層柔紗後的絕色,纖纖美妙的身影在丈夫的扶持下嫋羅而來,如同踏在雲端。
蕭靖雨的臉上雖是在笑,可奇怪的是讓人覺得不見多少喜色,他的目光很冷很冷,不小心被掃到都會感覺背後一陣發冷,只有在專注的眼神落到身邊那個女子的時候纔會變得柔和,但是轉瞬又莫名悲傷。以日月經綸稱霸天下的離若意外的顯得孱弱,她一直極安靜,似乎連站起的力氣都來自蕭靖雨的一力扶持。不過,當感覺身邊人的異樣時,她伸出了紅袖裡那支蒼白而消瘦的手輕輕按在了蕭靖雨的手上,只是這一按,蕭靖雨渾身的煞氣竟慢慢散去,那消失的壓迫感也讓周遭的人忍不住鬆下一口氣。
一時間,人聲鼎沸的禮堂漸漸安靜了下來,所有的議論和腹誹都淡去,人們只是這樣愣愣的看着,好像整個世界都只有這兩個人的存在。
離若轉過頭,雖然紅巾遮面,但一舉一動依舊有昔日氣勢。“難得各位嘉賓百忙之中來參加我二人的婚禮,可是……因爲小女身有不適一再推後了婚期,怠慢各位,還望海涵,如今備上歉禮,還請各位笑納。”她一擡手,身後頓時站出數百人託着銀盤站出,盤上或寶刀寶劍,或是金銀財物,又或是珍玩古董。
衆人見她中氣不足,確實像重病纏身,嬌怯虛弱,難怪會要讓出樓主之位,一再推遲婚期恐怕也是無奈之極。衆人雖然等待許久,心中也有怨懟之氣,但他們現在如此舉動,也算禮數周到了,便紛紛口稱不敢當,收下了禮物。
蕭靖雨扶住離若的腰,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內子身體不適,實在不得勞累,在下爲形式所迫接下朝雨樓,以期朝雨樓在我手上比之前更繁盛,還望江湖上各位前輩同仁予以鼎力支持,在下將感激不盡。”他的嘴角勾起冷淡的笑,“今日雙喜臨門,這裡已經備齊美酒佳餚,希望衆位與我同喜,不醉不歸。”
衆人心下各自盤算,看來離若因傷病被迫退出江湖雖是朝雨樓一大損失,但其實之前大部分事物也由蕭靖雨一手處理,如今更是如魚得水,而前所未有的強勢態度恐怕纔是他真正的面目,朝雨樓的將來會怎麼樣,還真說不定。
這場婚禮除了宣告蕭靖雨的正式掌權外,恐怕還藉機籠絡各方勢力,收買人心。單就目前形勢,只怕不久的將來朝雨樓更比現在龐大十倍,順應時事,當然需要附勢而上,見風使舵。立刻道賀恭喜不斷,酒席上觥籌交錯,談笑風生,之前小小的不滿早就煙消雲散。
……
金絲龍鳳的羅帳,四處張貼的喜字,高燒跳動的紅燭,把整整一個房間都染上了紅色。離若端坐在牀頭,長長的裙襬逶迤在地上,那是江南最有名的繡娘們七天七夜的傑作,用了最上乘的雪緞染紅,彷彿天邊最絢麗的一抹紅雲,所有的紋路都摻進了金絲絞繡,讓它在每一個角度的光線下都會微微閃爍出星星點點的光芒,裙襬之上還點綴着珍珠鑽石與羽毛,恐怕連公主娘娘的嫁衣也不如這件嬌豔華貴。
蕭靖雨慢慢走近,伸手揭去蓋頭,雖然白髮紅顏,但那張美麗的容顏在燈火下緩緩擡起頭來,即使胭脂也掩飾不住的蒼白卻依舊在喜色下顯得嬌豔無雙。
慢慢在牀邊坐下,蕭靖雨從沒想此刻這樣真實的感受到離若屬於自己。一件一件取下她頭上負累的鳳冠與飾物,那一頭銀白色的長髮立刻鋪泄而下。離若擡起眼來,一身嬌豔的紅和那純淨的白同時刺痛了蕭靖雨的眼睛,連日纏綿病榻已經摺磨得她骨瘦伶仃,下顎幾乎削尖了起來,顯得那雙本就烏亮的眼睛愈發的大起來。
安靜的凝視,好像就是一生一世。她那麼纖細,那麼嬌弱,彷彿眼前的是個玻璃娃娃,只要輕輕觸碰就會破碎,他一時間竟不敢再動。
見他遲疑了,離若眯眼一笑,把玩起自己的白髮。“唉!這顏色果然還是讓人不習慣吧。”
怔了下,才輕輕伸手撫摸她的頭頂,那觸感依舊和從前一樣的柔順細緻,蕭靖雨神情安寧,淡淡道。“不會,很漂亮,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歡。”
他與她的眼睛裡都有寧靜的光,也許對他們而已,此時的默默相對就已經是幸福的全部,所有的一切,彷彿就爲了等待這個時刻的來臨。
“阿靖,我怎麼沒發現你是越來越會說了,不過我倒是不討厭。”離若抿脣一笑,仿若六月芙蓉花開,顛倒衆生。
憐愛的指尖撫過她的臉頰,蕭靖雨輕輕的笑。“如今我們已是夫妻,有一輩子的時日慢慢相處,我還有許多優點你沒發現!將來有機會再慢慢挖掘。”
“呵呵……一輩子麼!”離若輕笑着嘆過,臉上的神情卻依舊是愉悅的,“沒想到阿靖你竟也能說出這樣肉麻的話來。”
離若頗少如此歡笑,蕭靖雨只希望這樣的時光能延長一刻便一刻,故作思考狀。“我武功高強,爲人體貼,瀟灑萬方,風度翩翩,人見人愛……”
他還沒說完,離若已經忍不住嗤笑出聲。“你的玩笑果然很好笑”,忽然表情停滯了下,輕嘆一聲,“只是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聽你說笑話……”
握住她的手,蕭靖雨的目光晃了下,但只是極短的時間,那點波光便消失無蹤。“不會的,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日子,如果你喜歡,以後每天晚上我都給你說笑話。”他說着一個兩人都心知肚明的謊話,那對於他們來說只是一個奢望,一個美好的期盼。
回握他的手,離若脣角輕動,但最後只是展顏一笑,緩緩點頭。
現在兩人能如此平淡的對話,都是因爲知道這樣的時光來之不易。
很少人知道短短几日內離若數度掙扎於死亡邊緣。憑着一股堅韌,離若已經捱過了碧血蠱毒的兩個四九週期,就在他們原定婚期的前一天,毒性卻再也壓制不下,蠱蟲瘋狂嗜咬離若全身經脈,蕭靖雨親眼所見她一天之內有六個時辰的痛不欲生,雖然離若一直極力隱忍,也沒有再避讓自己,但那種恨不能以身相代的絕望也幾乎把他逼到了崩潰的邊緣。最後不堪忍受的離若自斷數根筋脈後陷入的昏迷,冷應龍用盡無數方法都以失敗告終。
離若也許隨時會死,她那虛弱的呼吸不知會停止在哪個瞬間,蕭靖雨一直陪守在側,不言不休,晝夜不曾閤眼。
離若彷彿感受到蕭靖雨的執意,昏迷了數日後又奇蹟般醒了過來,經歷那樣的慘痛後,她睜眼的第一句話竟能微笑着說‘希望沒有耽誤太長時間,我可不想重新再選定吉日’
蕭靖雨明白他們能這樣相處的時日不多了,沒有違揹她的意思,在稍事調養後,按照原定計劃舉行了婚禮,雖然推遲了數次。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冷應龍替蕭靖雨配製的藥起了作用,蕭靖雨的身體慢慢好起來,離若的苦心終是沒有白費。
那是蕭靖雨最後可以爲離若做的,爲了她而好好保全自己。
從那次昏迷後醒來,蕭靖雨就把大半的時間都放在了離若的牀榻邊,幾乎時刻陪伴,忙的時候處理公文,閒暇時就不停的拉着她的手輕聲說笑。
他總是說,等她嫁給他,有時間他便帶着她到西江邊看月亮,寧靜的湖面泛舟,聽取蟬鳴蛙叫,聽說南疆的雪景很漂亮,滿樹晶瑩,那也是不能錯過的,又或是等他們征討西北時,還可以去草原大漠,感受自然的豪邁與大氣。然後,離若替自己生幾個孩子,等孩子長大後,再慢慢把父母們當年的豪情壯志當成故事講給他們聽。
他的話總是很柔和,帶着低低迴回的溫暖,讓人忍不住就沉淪在那聲音之下,離若甚至開始想象那樣的場景就在眼前,他彷彿說的不是那夢般的憧憬,而是不久之後美妙的將來。
極輕的聲音裡卻含着濃濃的惆悵,“……孩子啊,要是我能爲你留下一個孩子該有多好,至少,你不會那麼寂寞了。”
溫柔的把她擁入懷中,離若看不到這個男人現在的表情有多悲慼。“會的,等你的身子好了,我們就多生幾個孩子,我們身邊總是**靜,要是能多幾個孩子,一定會很熱鬧的。”
想假裝聽不出他的聲音有多難過,離若的表情只是帶着淡淡的嬌羞與欣喜,然後閉上了眼睛。“嗯,是會很熱鬧的……”
“阿靖,你會一直都愛我嗎?”離若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溫柔而細膩。
眼前紅顏白髮,容色依舊傾城,眼眸深處卻有一絲難以捉摸。他緩緩搖頭,靜靜陳述。“我不知道,如果你不能一直留在我身邊的話,也許,我的心就會變了。”
輕輕一笑,離若的表情倒真躊躇起來了。“怎麼辦,雖然你這麼說讓人難過,但如果真的很痛苦,能忘記也不失爲一個好辦法,你就再找一個自己愛的,也愛自己的人吧……”蕭靖雨的手覆在了她的脣上,阻止她繼續說下去。
“別說,什麼都不要說出來。”蕭靖雨的聲音哽咽了下,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絕望,一絲害怕。他懇求着,離若微微呆住,然後垂下眼瞼,無論如何也繼續不下去。
可半晌,她卻又笑吟吟擡起頭,微微的嬌羞神采閃過眼眸。“你說得對,今夜可是洞房花燭,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不要再聊無關風月的事了。”
蕭靖雨一愣,忽然明白了離若眼底嫵媚的期盼,卻本能的拒絕。“如今你身子不好,我們可以等你康復後再行夫妻之禮也不遲……”
可離若只是那樣望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雖然不想說沮喪的話,可我自己也不能保證下次閉上眼睛後還能不能睜開,只有這一次也好,我只是希望能把所能給的都給你,成全我們完整的幸福。”
兩雙同樣幽深的眼睛對望,世界彷彿從沒有過的安靜,雖然沒人開口,但兩人心底都不約而同的暗自祈禱,希望這一刻能成爲永恆。已經沒有人願意再說些虛弱的安慰,蒼白的言辭會讓彼此更加絕望,與其這樣,還不如好好珍惜每時每刻的相對。
蕭靖雨掌風一揚,燭火搖曳了一下終於熄滅,只留下淡淡的餘煙隨即消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