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年紀越來越大,一些信息也漸漸被荀齊接收到,關於爸爸媽媽之間的關係無法和睦的原因也漸漸浮出水面。
齊敏生於書香門第,她是一個鋼琴家,曾經有一個做樂團指揮的未婚夫。他們從小一起學琴,他們有能窮盡一生也不覺得膩的共同話題和共同夢想,他們相愛。只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他們不得不跟隨着時代的浪潮翻涌,齊敏暫時告別了鋼琴和城市,柔軟的十指插進了農村改革的泥土,而她的愛人也在另一個地方有着跟她差不多的經歷。
他們約定了未來,他們把約定看作生命。
荀慧的出現是一個巧合,這個巧合是齊敏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他的祖父在半個多世紀以前的戰爭中用頑強和鮮血給祖國的旗幟上增添了一抹鮮豔,也給他們姓荀的後輩掙得了一份優越。他的父輩們也從未浪費一分一毫的資源,憑着才智和敏思遊走於那個時代,盡着自己最大的力量擴大着這份優越。
於是,對得以被荀慧看中的齊敏來說,拒絕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荀慧並不是一個懂得尊重別人意願的人,他信奉強大,信奉能者居之。在他的認知世界裡,也許得到齊敏跟登上一座高峰並沒有什麼不同,有誰在攀登高山的時候還會問一問高山是否願意讓他攀登麼?
於是,種種機關算盡,齊敏身邊的所有人和社會關係都被他利用了起來,最終的結果是她不得不屈從。另一邊,她的愛人卻因爲在農村下放的過程當中與領導的種種摩擦而身心俱疲,他無法回到家鄉,也無法再重拾夢想,齊敏悔掉婚約的消息猶如最後一根稻草,死死地壓住他,令他不能呼吸,於是他一念之差,選擇了自我了斷,就像那個年代許多沒能抵抗住壓力的人們一樣。他們的生命湮沒在歷史長河中,他們的才華被歷史風霜掩埋,他們被歷史活生生地捉弄,然而…他們的死卻改變不了任何事情,除了…讓愛他們的人心痛。
齊敏唯有將所有的怨恨發泄在荀慧的身上,彷彿這樣她纔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遷怒於所有帶“荀”字的人或事,包括她自己——荀太太。她不再熱愛自己的人生,只願放大自己的任性,她要用一個不堪的自己死死地釘住荀慧的人生,讓他跟她一起毀滅。
多年來每每如此,終於耗盡了荀慧所有的耐性。
荀齊記得那時自己剛上高中,一個秋日的午後,音樂老師用她那秀氣的字在黑板上寫下了俄國歌曲《紅莓花兒開》的中文歌詞,錄音機裡傳來簡單卻動聽的旋律,在16歲的荀齊耳邊縈繞。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那法講出來。
——《紅莓花兒開》”
少年荀齊哪裡知道情愛,只感到這紅莓花兒的意象帶來了無限的遐思,那種潔淨芬芳的美令他莫名地神遊。
然而歌只才聽過了第一段,班主任就忽然走進了教室。音樂仍在播放,荀齊卻被他叫到了外面。
不一會兒,荀齊便出現在醫院,司機老夏將他從學校裡接了過來,告訴他他的媽媽進醫院急救的消息。荀齊走進病房,他看着躺在病牀上的媽媽,他看到她的手腕和胳膊上層層包紮的紗布,透過紗布,紅紅的血漬觸目驚心,這些自殘的痕跡,是齊敏無計可施之下最後的籌碼。
荀齊知道自己一直懼怕的一切終於發生了。16年來的每一天,他的爸爸媽媽都似乎處在決絕的邊緣,他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們的臉色,生怕哪一天這個家就會支離破碎。
荀齊的眼睛匯聚了些許熱意,他的眼睛漸漸地迷濛了,眼前的一切變得有一些模糊,這竟然帶給了荀齊些許的安全感。
這一刻,他突然懂了。
看不到、聽不到,原來是對自己的仁慈。
16年了…他爲何沒有早一點明白,他根本不應該小心翼翼地周旋於父母之間,他也不應該爲這個所謂的家擔驚受怕,他應該…他應該將他們置爲空氣,不聽不看也不想,就像他們對他做的那樣!
這樣,至少能讓自己輕鬆一些。
荀齊沒有在病房裡看到荀慧的身影,他慢慢地移動步伐,走到病房近前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溼潤的眼眶已然回溫,荀齊的眼神淡淡的。
齊敏從昏睡中醒來,她眼皮微動,感覺到了身邊有人,於是她慢慢睜開雙眼。觸及到荀齊的眼眸,齊敏無法掩飾眼睛裡的一絲失望,彷彿在爲自己用身體的疼痛都換不到荀慧的痛苦而失望。她閉上眼睛,心灰濛濛的。
荀齊沒有叫她,只是靜靜地陪她坐着。
再次睜開眼,齊敏冷冷地看着荀齊。
然而,荀齊也冷冷地看着她。
齊敏微怔,卻又像是霎時明白了什麼。
終究是姓荀,這絕情的眼神還真是如出一轍。
“滾。”齊敏開口道。
荀齊聞言似乎並不驚訝,他沒有開口,也沒有起身。
“滾!”齊敏喊道,天知道她有多麼討厭他們姓荀的這種冷淡的表情,彷彿自己的激動和癲狂在他們而言只是一個笑話。
“你不過是荀慧給我的屈辱!”齊敏咬牙切齒道,“他在我身體裡種下惡魔的種子,我卻不得不親手澆灌!荀齊…他連爲你取名字都只是爲了要提醒我,我這輩子都逃不開他的手掌心!”
母親爆發的恨意讓荀齊不知如何自處,儘管他從小便知道他的媽媽並不喜歡他,儘管他已經說服自己儘量保持冷淡,可是當她說此如此這般憤恨的話,荀齊還是無法不去在意。
他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雖然她在激動,但她所言卻不是一氣之下的妄言,荀齊清楚。
自己的父親,只當他是圈禁齊敏的工具,他的作用再多也不過是爲了傳宗接代。
他的出生,並不是因爲愛。
荀齊默默地站起身,16歲的少年已然有了傲人的身高,已經不再是那個揪住媽媽的裙襬只渴望多一點關懷的小毛頭,他依然沒有學會不傷心,但是他卻學會了不再從所謂的親人這裡獲取期待。
於是,當他走出病房跟自己的父親擦身而過的時候,荀齊沒有作一絲一毫的停留。
而他的父親,不知道已經在門外聽了多久,但他,似乎也沒有什麼話想留給荀齊。
荀齊打發掉了司機老夏,他拒絕看他投來的同情目光。
獨自走出醫院,荀齊才發現外面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一點小雨。秋雨是冬的先遣兵,它將清冷一點點酒向大地,而此刻的荀齊正需要它來稍稍刺激一下自己的感覺神經。
冷。
荀齊感到了冷。
他是一個人,這說明他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個沒有反應、任憑擺佈的物件。
荀齊空洞地繼續朝前走,街上行人不少,他落寞的神情和沉重的步伐令人們投來好奇的眼光,然而他卻全然顧不上了。
走着走着,雨卻似乎越下越大了,荀齊的頭髮已經溼成一片,他感覺到了水珠順着髮梢滴落脖頸,再低一頭來一看,身上的衣服也已然結滿了溼意。
荀齊轉身,隨意找了一處地方躲雨。
他還不想真的在滿大街的人來人往中表演在冷雨中彷徨…儘管,他現在的感覺真的就是這樣。
荀齊向四周環顧,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公交站臺。荀齊訥訥地剛想坐下,卻有一輛公交車緩緩地停了下來,他左顧右盼,卻發現站臺上除了他並沒有其他的人。荀齊有些悶頭悶腦地,也不知道到哪裡去,這一輛公交車爲他打開的門卻像是一個無聲的邀請,像是變成了一個可以接納他的所在似的。於是荀齊心裡一動,像是無法拒絕一般,迷迷糊糊地上了車。
然而,公交車…就只是公交車而已,不是電影裡那些在你人生低谷的時候從遙遠的神之國開過來的人生引路者,真正的人生,無法迴避。公交車就僅僅是公交車,有各種人聲、各種喧鬧,有因爲乘客被雨淋溼後的潮溼氣味,也有司機示意他投幣的提醒眼神。
這個時候荀齊纔回過神來,他趕緊摸摸自己的口袋打算拿錢包。
不巧的是,他沒有帶錢包。
下午,他從課堂上被老夏接到了醫院,他還沒有來得及去自己的儲物櫃拿東西。
司機見他半晌沒掏出個錢來,大概也知道了情況,荀齊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打算麻煩他在路邊停下讓自己下車。
這時,一個坐得比較靠前的女孩見他全身溼透可憐兮兮的樣子,於是上前替他投了一塊錢,然後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荀齊有些錯愕,司機見他愣愣的樣子,笑道:“趕緊找個位子坐下吧,學生仔就是粗心,還不趕緊謝謝人家小妹。”
荀齊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向那個女孩點了點頭致謝。
陌生人尚且能如此相助,這個世界未必一無是處。荀齊不禁輕輕地瞄了女孩一眼,只見她穿着淡黃色的T恤和淺色的牛仔褲,車子裡面開着空調,於是她解開了外套的扣子,荀齊看見她T恤上並排印着的幾隻小狐狸的可愛頭像。
女孩挎着一隻大大的包,包裡隱約露出筆墨紙硯的形狀。現在的時間已近傍晚,看樣子這個女孩大概是在放學後奔向哪個書法興趣班的路上…荀齊的視線慢慢上擡,落到了女孩的臉上,卻不經意地對上了她的視線。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而荀齊卻下意識地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撲通。
雨聲似乎漸漸地住了。
撲通。
車裡的喧鬧也似乎漸漸地住了。
縈繞在荀齊四周的空氣彷彿有了一瞬的凝結,他清清楚楚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接着,一切又恢復了原狀,只不過,外面的雨聲彷彿輕盈了起來,車內的人聲也從喧鬧變作了熱鬧。
荀齊的眼睛動了動,卻仍是沒好意思再看向女孩兒的方向。
他伸手抹了抹自己臉上的水珠,他擡頭又低頭,他不斷地變換站立姿勢。荀齊覺得自己的樣子太狼狽。
幾經權衡和摸索,他的眼神還是悄悄地落在了女孩的方向。女孩正低着頭,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挎包裡。
荀齊沒有被捉現形,於是纔敢再頻頻地投去目光。
女孩的眉眼柔和,仍是稚氣未脫的臉龐,她的髮絲輕攏,柔柔地垂在肩上。
如果說,荀齊的一身溼在於剛纔是煩躁,那麼在於這一刻,卻像是被潔淨的雨沖刷之後的沁人心脾。
這個世界未必是一無是處,因爲…你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的全部。
下午的音樂課上,講臺上放着的那隻老舊的錄音機播放的動聽旋律,在這一刻卻像是貿然闖進了荀齊的心底,按鈕按下,它開始淺吟低唱,卻足以覆蓋喧囂的公車音樂,它沉澱着歲月的醇香,用最質樸的意境喚醒了少年純真的渴望。
“田野小河邊紅莓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可是我不能對他表白,
滿懷的心腹話兒沒那法講出來…”
荀齊低着頭,微微擡眼輕輕地看着那女孩的潔白的球鞋,直到它輕輕挪動,走下車去,淡黃色的身影漸漸跟雨簾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