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先生,恕我直言。”張律師禮貌地道,“我建議您在被追訴前主動交待行賄行爲…到時對於量刑會有幫助。當然,如果您對我的建議不滿意的話,您也可以重新找律師。”
“張律師…”修文開口,“沒有轉寰的餘地嗎?”
“目前看來,警方的證據很充足…恕鄙人無能,我暫時沒有什麼明顯的漏洞。”張律師說道。
田成業聞言像是沒有多少驚訝,他朝修文擺了擺手,搖搖頭。
張律師還說了幾句什麼,不一會兒便告辭,留下修文和田成業面對面坐着說話。
“田叔叔。”修文看着田成業有些懵的神色,輕輕地喊了他一聲。
田成業回過神來,這才慢慢地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這結果…我料到了。”
“田叔叔,你臉上這樣沮喪的表情…難道您就這麼放棄了麼?”修文微微擡了擡嘴角,“我知道您是被人算計的,您放心,我會再替您找律師的。”
田成業的眼睛裡有一絲欣慰,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聽得修文繼續說着:“我爸爸就是因爲被人算計了而在獄中含恨去世…所以,我不想再失去你了,田叔叔。”
田成業聞言,有些奇怪地看着修文。
“嗯?爲什麼這麼看着我?”修文輕笑了一聲,“我難道說錯了嗎?我爸爸是不是被人算計的…叔叔您不是最清楚的嗎?”
田成業聞言臉色突得一變,他仍有些不確定地看着修文,眼神在做最後一絲掙扎。
“呵呵…叔叔,您知道我在說什麼。”修文的嘴角有一絲笑容,“我爸爸去世了之後,您盡心盡力地照顧着我和媽媽,接手了我爸的公司甚至費盡心力將之發揚光大…你說,我該有多麼感激您呢?”
隨着修文吐出的字字句句,田成業的腦海中難抑回憶的思緒,翻江倒海的浪潮向他涌來,他有些心虛地迴避了修文的眼神,心口微微發漲,他趕緊伸手輕輕按住胸口。
“所以您放心,我一定會盡最大的力量爲您打這場官司…”修文嘴邊的笑容淡去,“對了,您也不用擔心澄澄…雖然發生了那種…不大好的事,但是,只要她願意,我還是會娶她的…把您對我的恩情,全部報還在她的身上,您說好不好?”
田成業只覺得胸口有一處堵滯,但他已經顧不得了,修文的話像是一顆重磅炸彈,徹底令他震驚,他想起他被警察帶離宴會會場前在大屏幕上看到的那些照片。
“哦…田叔叔是在疑惑那些照片是怎麼一回事嗎?”修文輕笑,緩緩地道,“我是醫生,術業有專攻,當然深知激素睾wan酮的用法和用量…爲了萬無一失的話,也許還可以酌情添加一點麻醉劑…我猜,澄澄那天晚上會不會就是着了這個道呢?只是…誰會做出這種事情呢?畢竟…她是那樣一個未經人事的單純女孩,就這麼…呵。”
田成業聞言忍不住口chun顫動。心疼…悔恨…痛苦…絕望,種種的情緒一瞬間向他涌了過來。
修文沒有多做停留,話說完之後便只留給田成業一個背影,留下他一個人傻愣愣地呆立在那裡。
一邊的警察來提醒他,探視時間結束了,示意他離開探視間,並遞給他一些東西,說是他的女兒給他捎的。
田成業沒有移動腳步,只是怔怔地從警察手上接過東西。
一瞬間,他明白了所有的事情。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從小看着長大的修文竟然對自己懷有如此之深的恨意…他不是沒有悔恨過,這麼多年,他也一直在愧疚,所以他才加倍地對秀茹和修文好,對他們處處周到…然而,還是無法改變當年他犯錯的事實。
爲了能跟秀茹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偷偷地將最好的兄弟的罪證交給了警察…他原本只想讓他坐兩年牢,他原本只是希望他能夠放秀茹自由…可是,他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在監獄裡自殺…
是他錯害了自己最好的兄弟…
當時,看着秀茹悲傷的臉和修文一臉的茫然,田成業決心將這個秘密永遠保存在心底,只用實際行動來表達自己的愧疚。只是沒想到…修文對這一切竟然是知情的!老謀深算如田成業,也從沒看出修文有什麼不對,他真的沒有料到,這個溫和的孩子竟然將自己藏得這麼深…這個向來溫和的孩子,做起事情來竟然會這麼狠絕…
狠絕?
田成業突然想起了自己女兒的臉。
把您對我的恩情,全部報還在她的身上…
修文如是說。
田成業突然感到無比的恐懼,他想起自己被警察帶走的那一瞬間,自己的女兒失態地拖拽着自己的衣服,他記得她的表情,那樣的無助一直盤旋在他的眼前…
澄澄…不!不行!
都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她從小就沒有媽媽,她只有我,只有我!讓我來承擔所有,放了我的女兒…
田成業只覺得胸口的滯悶像是一瞬間被衝開,他感到心口一熱。雙腿像是驟然散盡了力氣一般,田成業耳邊的世界一片模糊…
然而眼前的一切卻還是那麼地清晰,他清清楚楚地看得到四周景色的跌落——一個無聲的驟然下降的清晰的世界。
手中的東西掉落在地上,是女兒給他捎的絨衫…那是她跟他一起去商場選購而來的,他記得它有多溫暖…田成業剛想顫抖着伸手去撫觸,卻被絨衫裡滾落出來的一樣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一隻橙…橙黃晶亮的色澤…就像是他和女兒最普通不過的生活日常,溫暖…明亮。
田成業感覺到了有人將他扶了起來,周圍的人似乎忙成了一團,有人已經急切地跑了出去,有人在晃動着他的身子,用手指在他的眼前比劃。他都看得到…只是意識好像慢了一拍似的,他再也無法掌管自己的身體。
“我罪有應得…”田成業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說出了這幾個字,“我女兒…我女兒…”他突然拼命地想掙扎着坐起身子,“我對不起…”
言未盡,身先垂。
過往的叱吒盡逝,唯一的牽掛也無力問詢。
田成業怎麼能甘心。
然而,卻再也無力掙扎。
陰雨,寒風。
沒有哪一個冬天像今年這樣寒冷刺骨,田澄心道。
天矇矇亮,細雨夾雜着寒風將整個世界渲染成了一片冷色。田澄和修文的媽媽相攜坐在殯儀館冰冷的長椅上。
等待。忍耐着等待。
不絕於耳的是哭泣,這個地方本就屬於悲傷。
然而田澄卻沒有。
她用雙手緊緊擁住一度昏厥的修文媽,她感覺到自己周身的顫抖,然而她卻沒有哭泣。
因爲,她其實並不相信眼前的這一切是真實的,她是在靜靜地等待着夢醒。
昏暗的世界、沁寒的空氣、陰雨淋漓中孤獨無助的人…這些意象根本就不像是她所知道的現實世界,倒更像是一場令人恐懼的惡夢。她只需再堅持一會兒…再一下下,天亮了之後,爸爸會微笑着叫她起牀,保姆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早餐,她收拾好自己的書包,走向記憶中的那一片蓊鬱的校園。
田澄定定地坐着一動也不動,眼神空洞。
不是的…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的。
“田成業!”一個聲音叫道,“田成業的家屬…過來。”
空氣一樣冰冷的聲音硬生生地驚醒了田澄的思緒,她用力咬住自己的下脣,刺痛感和血腥味瞬間充斥了整個口腔,她這才知道,自己醒着。
眼前的一切還是那個冰冷恐怖的世界,她註定無法逃離。
工作人員再叫了一聲,田澄的身體突然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她站起身,有些踉蹌地向指定的地點走了過去。
爸爸…
田澄雙手捧住了那個沉甸甸的匣子,她感覺到身邊的修文媽再度下落的身體。
爸爸…
田澄沒有發出聲音,只是任眼淚一滴滴地滾落。
爸爸…不要害怕,我這就帶你走。帶你離開這一片冰冷濁溼,到屬於我們的那段美麗的時光。
爸爸…你離開的時候,難過嗎?你害怕嗎?你有什麼想要跟我說的嗎?
爸爸…
田澄一直往前走着,深一腳,淺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