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
醫院裡的每一天總是很難熬的,田澄的臉上卻不見許多懨懨的疲憊,儘管這七天以來,她幾乎沒有踏出這個病房的門口半步。
累了便輕輕躺在荀齊的身側,眼一睜便能夠看到他的臉。田澄凹陷的眼眶指出了她的過度消耗,可是她的神情卻是雲淡風輕的安穩。
兩天前,齊敏終於在她這樣冷靜的表情之下爆發了,她看着自己那意識不明、彷彿就快要失去的兒子,終於發現了自己曾給予他的是多麼少。她流着淚叫着荀慧的名字,尋找着他的懷抱,她指着田澄冷笑道:“你沒什麼…你當然不會覺得有什麼,沒有親人、沒有羈絆的人最可怕也無情…不用很久你就會淡然,便可微笑着去尋找下一個依託...”
田澄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握着荀齊的手。
齊敏想趕她走,不想她留在這裡假惺惺,最終卻是被趕來的楚顏哀求着安撫下去。
“澄澄!澄澄…”緊緊抱着仍沒有太多反應的田澄,楚顏哭泣着,“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只是在用一個自欺欺人的決定來掩飾自己的恐懼。求求你澄澄,你不要這樣…我很害怕。”
“楚顏。”田澄開口道,“我沒事,你不要怕…我只是想,陪着他而已。”
“田小姐?”一個聲音喊道。
田澄的眼睫動了動,卻沒有睜開雙眼。
“田小姐?田小姐!”那個聲音不放棄地繼續喊着,聲音裡夾雜着一絲微微的不耐,那一絲不耐,竟無由來讓田澄感到心安。
田澄倏地睜開眼,跟喊她的人對視。
“這就是田小姐的待客之道?”這個人哼笑了一聲,“菜還沒點,人卻睡着了…莫非是害怕我會吃空你的錢包,所以便乾脆裝蒜?”
田澄看着眼前人帥氣的臉龐,再轉頭看了看周圍的環境。這裡…這裡不是豪園嗎?
侍者帶着禮貌的笑容躬身遞上了菜單,田澄有些懵懵地自他手中接了過來。
“共…共和涼菜卷…”田澄聽見自己的聲音道,於是她愣了一愣,又趕緊轉頭去看身旁人的臉。下一秒,她突然合上菜單,愣愣地道:“不用點了…有什麼好吃的好喝的,挑最貴的給我端上來!”接着,她衝身旁的人諂媚地笑了笑,“荀少爺…這樣您滿意了嗎?”
對方只是冷笑了一聲,說道:“田小姐出手這麼闊綽,莫不是…對我還別有所求?”
田澄沒有說話,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看。
不無意外,對方很快便皺起了眉,問道:“怎麼了?”
“沒…”田澄輕輕地道,她伸出手,在對方輕皺的眉間撫了撫,“荀齊…我好想念你的每一個表情,所以…就讓我在夢裡多看一會兒,好嗎?”
對方聞言呆了一呆,臉頰和耳朵上瞬間像是染上了紅霞。
田澄見狀笑開了,即使是在夢中也忍不住輕輕扯開了嘴角。
原來…他害羞的樣子這麼精彩,她究竟錯過了多少?
片刻,田澄睜開雙眼。
原來,夜已經這麼深了。
她記得自己睡去之前田星還沒有離開,他帶來了一些她喜歡吃的東西,試圖勸她多吃一些。她也依言吃了一點,只是全然忘記了那些菜餚是何滋味了。後來她便繼續握着荀齊的手看着他的臉,再醒來時她已然趴臥在了他的身側,身上輕輕覆着一條薄被。
“田星真貼心,”田澄輕輕笑道,“沒想到他這麼可愛,荀齊…我可以改嫁給他嗎?”
“嘻嘻…”她伸出手輕輕撫了撫荀齊的頭髮,“怎麼,不考慮起來狠狠瞪我一眼再罵我一頓嗎?”
“荀齊…田星今天講的冷笑話好無聊。”田澄將身上的薄被輕輕疊好放到一邊,“我知道他不過是害怕我會哭…荀齊,我怎麼會哭呢?嘻嘻,你說,在醫院這都快過去二十天了,我有哭過嗎?”
“嘻嘻…”田澄笑道,“怎麼,不打算起來怒罵我無情嗎?”
田澄看向窗外,風起,樹枝斑駁的影落在窗簾上一顫一顫。她記得今天田星似乎說過,近幾年來最強的寒潮已然來臨。
“荀齊…我不是無情。”田澄開口道,“失去親人是人生的悲哀,算不上是什麼歷練,它絕不能鍛鍊我的心,只會讓我沉淪於痛苦…幸運的是,在我品嚐失去的最痛的時刻,我遇上了你,因爲你,我才能走到今天…只要有你,人生再悲慘都會被救贖。我跟我爸爸說了,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的。”
“荀齊…我如今才真的是無依無靠了。”田澄輕笑,“除了你,我一無所有。所以…”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竟變得有些尖利,“你到哪裡…我便到哪裡!”
田澄願意堅篤地相信,人是有靈魂的。肉體死亡,靈魂飛昇,也許融於了山川、江水、清風、明月,也許在不知名的空間裡飄蕩。所以,她決不能讓荀齊的靈魂孤獨。她不能想象也不能忍受,荀齊因寂寞而感到的苦痛。所以,她一定得去陪着他。她一心去愛、去陪伴,這是她執著的信仰。誰能說這是輕生,誰能說這是消極?
她認真地很呢。
死是虛無,她便陪着他虛無。有何不可?
田澄柔和一生,此刻卻用盡了這輩子所有的倔強。
四九的最後一天,日出東方。
淡黃色的太陽緩緩地掙扎出朝寒,霜花凝結在玻璃窗的邊緣,無所畏懼地迎着陽光,窗外遠方的街道上,人來人往。
最強的寒潮能有多可怕?熬過那至寒的一瞬,緊接着而來的,必定是回溫。
田澄收回一直看着窗外的眼神,她輕輕放開荀齊的手,走到洗浴間從清水拍打着自己的臉頰。
七點鐘,荀齊每天的日常檢查工作會開始,她要簡單地料理一下自己,然後趕在護理和醫生到來之前爲荀齊擦臉梳頭。
這些工作,原本她是不夠格做的。她沒有荀家請來的那幾個護理專業,根本不能盡善盡美地照顧好荀齊。然而她卻以無賴的姿態一直杵在病房裡,弄得齊敏又氣憤又無奈。幸而荀齊的朋友們一直在爲她說話,幫她跟齊敏周旋,她才得以一直能這麼守着。再後來,她發揮着極其不要臉又頑強的精神,令得齊敏也拿她沒辦法,默認了她晚上獨自陪着荀齊的請求。
田澄從洗浴間出來,用溫熱的毛巾輕柔地覆在荀齊的臉頰上。她順着荀齊烏黑的眉毛輕輕摩挲,輕輕扯開了嘴角。
“這樣永不會拒絕的你…也算是給我的福利?”田澄輕語,將嘴脣湊近荀齊的臉頰親了一口。
她幫荀齊擦完了臉,接着擠出一點潤膚露均勻地拍在他的臉頰上。
“真帥。”田澄笑了笑,又伸手輕輕地撫了撫他的頭髮,然後再幫他將衣襟整理好,然而整理到一半手卻停了停,在他的前胸摸了摸。
“瘦了…”田澄喃喃道,手下意識地在他胸前胡亂摸索。
突然,她的手被輕輕握住,她一時不明所以,怔忡地看着自己的手。
“該住院倒像是你…”一個聲音有些頹然地道,一邊說話一邊無力地鬆開了田澄的手,“猥褻昏睡的病人…你做這種事,是不是要接受心理治療了…”
田澄仍有些怔忡,她看着眼前有氣無力斷斷續續說着話的荀齊,一時間不知道作何反應。
荀齊跟她對視了片刻,有些疲倦地閉了閉眼,剛準備開口說什麼,卻因喘息之間牽引的肋骨骨折之痛皺起了眉,輕輕“嘶”了一聲。
田澄這才反應過來,她倏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嚇了荀齊一跳。
“醫生…醫生…”田澄嘴裡囁嚅着,忘記了去按病牀的呼叫按鈕,下意識地想撒丫子自己去叫醫生。
“你給我…停!”荀齊喊完便皺眉,疼得緊緊咬住下脣。
田澄忙停下腳步,睜着一雙紅通通的眼朝他看。
“過來。”荀齊輕輕說道。
田澄靠了過去,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神情裡竟有着一絲隱忍的委屈。
“呵…你這表情是演的哪一齣?嗯?”荀齊的聲音有些不穩,他輕扯嘴角算是笑了一笑,對着田澄點點頭,說道,“湊近一些…把頭低下來…”
田澄聞言嘴巴癟了癟,像是委屈的孩子得到了一塊糖一般,她怔怔地伸過臉去,將嘴巴輕輕嘟起,慢慢向荀齊的臉頰湊。
荀齊見狀輕輕扯了扯脣,他動了動右手手臂卻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痛,於是他仍不死心地擡起活動自如的左臂,“啪”的一聲甩在了田澄的臉頰上。
田澄被一巴掌打呆了。
預料當中的吻沒有降臨,田澄只感到臉頰上迅速聚起的溫熱,於是她再也堅持不住,“哇”一聲大哭了起來。
荀齊沒有說話,只是直直地看着她。
打了田澄一巴掌,卻連帶着他骨折的右臂和肋骨像是鑽了心一般的疼痛。荀齊輕呼了一口氣,瞪着嚎哭着的田澄。
“沒用的東西。”他罵道。
田澄的鼻涕眼淚流了一臉,卻仍是靠過來伸手去拉荀齊的衣袖。
荀齊沒有甩開,只是瞪着她,問道:“我若死了,你要改嫁給田星嗎?”
田澄眨眨眼,剛想開口,卻被荀齊皺着眉打斷。“先擦掉鼻涕…”語氣裡不無嫌惡。
田澄忙胡亂伸手擦拭,邊擦邊說話:“不…我不改嫁。”
荀齊見狀輕笑:“我倒希望你改嫁…”見田澄一臉焦急,他輕輕伸手安撫似的摩挲着她發紅的臉頰,“我是說真的…田星也好,其他人也好,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不要這麼懦弱,爲了逃避痛苦而選擇輕生。”
田澄聞言,慢慢收了眼淚,沉默住了哭泣。待到荀齊還準備開口說什麼的時候,她卻突然大聲打斷他:“你不要說了…我就是這麼沒用!但是你卻想錯了,我纔不是逃避痛苦!我只是…害怕你寂寞,怕你孤獨!所以我纔想…是不是跟着你去了就算是陪着你了…即使根本就沒有另一個世界存在,我們死後只能墮入虛無,也許…永遠都不會再相遇,可是我知道,我的靈魂一定會永不停歇地拼了命地大喊大叫,終會有一天會讓你知道…我在陪着你…在陪着你…”
荀齊被她的話驚住,半晌後才怔怔地道:“你…你瘋了你。”
田澄沒有說話,神情裡卻有一絲偏執。
“呵…”荀齊笑道,“這次算是逃過一劫,那將來呢?生老病死,誰能掌握?”
“將來?”田澄喃喃地道,“將來…還不是一樣的麼。始終是你到哪裡,我也便跟到哪裡…生老病死既是自然法則,掌握不了不要緊…我只道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那便好了…”
荀齊怔怔地看着她,深深地看進她眼底。
“那好。”荀齊扯開嘴角笑道,“那將來…我要死之前就把你先弄死,給你省事。”
“真的?”田澄忙破涕爲笑,她伸出手,“就此立盟!誰反悔誰就是賴皮!”
荀齊沒有理會她伸出的手,他的眼睛有些抑制不住的溼潤,於是他微微轉過頭,扯開話題道:“我昏睡期間…你沒對我做什麼奇怪的事吧?”
田澄聞言,臉上立刻現了一些心虛的神色。
荀齊的話本是隨意的打趣,卻見她臉上如此神情,於是皺了皺眉,擡起手就想質問,卻立時感到手臂上傳來的尖銳疼痛。
“你不是吧?”荀齊忍耐着身上的疼痛,連頭也開始痛,“你…到底幹了什麼?”
田澄仍是不開口,遊離的目光總是不經意地落在荀齊蓋在被子下面的雙腿瞧。
“哈?!你這個…你…”荀齊捕捉到她的眼神,簡直想用自己的廢手去掐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