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天,指導員沒有讓小豆子繼續檢查。但小豆子也不再做通信員而是和我們一起掄起大鎬戰鬥在水利工地上了。
不久,人們發現伙食有了變化,湯裡的油星比原來多了,有時還能找到幾片肉。據說這是指導員奉了副參謀長的命令跑了百多里路從縣城裡弄來的。
開飯時,食堂裡還時常能聽到知青們合着敲打飯碗的節拍唱出的順口溜:
湯,湯,湯,革命的湯,
早晨喝湯迎朝陽,
中午喝湯暖洋洋,
晚上喝湯勤起牀……
薯憶
離開關中故鄉,西行入隴,在蘭州城裡一住就是十多年。可能是“人離鄉賤,物離鄉貴”而引起的,每當我看到踏着秋色遠道趕來的親友解開布包兒,亮出還沾着幾星泥土的紫紅番薯,便禁不住直起目光,心頭很有些“他鄉遇故知”的熱乎味兒。
家鄉的番薯和玉米、高粱、糜谷一樣,是一種生長期緊促的急莊稼。因爲全是紅皮兒的,人們又叫它紅薯,紅苕。
春節剛過去,農家院落向陽的角兒上便鋪起厚厚一方細碎的、半乾的馬糞、牛糞,糞窩裡埋進年前精選出來的大個兒的紅薯作母體,起秧發苗。五月天急忙忙收了麥子,閃亮的麥茬還遺留在野地裡,钁頭便從茬縫間掘出窩兒,牆角密匝匝簇擁起來的二尺多高的薯苗被剪成半尺長的莖節,一根根埋進窩兒裡,注進一碗清涼的井水,苗兒就在田野上落住根了。當一行行麥茬在來去悠忽的風雨裡幹黴腐爛、漸漸隱滅時,薯苗兒便悄悄地扯長綠蔓,巴掌形的葉兒開始覆蓋地表,整個田壟由黃轉綠,在悠悠南風裡轉換的很快。倉頡造字,將暑字略加變化,上方加蓋個草頭便形跡近“薯”,似乎巧妙地概括了暑天瘋長這層自然物象上的意思。
薯葉封地太嚴,陽光漏不進去,葉下許多無名小草,硬是活活給捂死了。那貼地扯長的蔓兒極容易紮下不定根鬚,莊稼人擔心它到處抽拔地氣,隨意生葉開花,分散了總根處的凝聚力,於是在它生長得最旺勢的時候要翻一次蔓——蹲在畦裡,以那總根系爲中心,一根根抽拽那遠遠延伸開的蔓兒,盡有蔓兒攏進手裡,貓起半腰,像綰那一長縷美女烏髮似的綰成一團雲鬢兒,便一撒手扔在地上。“花鈿委地無人收”,溼地上拆散幾朵莖葉,並不在乎——強行綰鬢只在收束住散漫的年華。
夜深了,萬物成熟於空中、地表,而紅薯則是亢奮於泥土上之中,胖大結實的塊頭硬是將沉重的黃土層拱起一個龜背,擠錯開指頭寬的裂縫,土地大約被它擠疼了,疼得不自禁地咧開了嘴巴,薯兒那亮亮的紅色,就從土縫裡朝外窺視,透過地上半歪的綠鬢兒窺視藍天白雲,窺視日月星辰,從溼潤潤的土層裡睜開的是驚訝的、生疏的眸子,自地縫裡噓出了陌生的鮮活氣息。
秋霜澆醉楓葉那樣染紅着大樹梢的柿子,同時也就催熟了土裡的紅薯。不經霜的紅薯是不宜掘的,勉強掘出來,如咬木塊而死硬,如嚼青果而微澀。一旦經霜,立即就若梨若棗,甜脆爽口。霜天萬里,寒粉敷地,殺敗了天下浩茫的綠色,封埋在黃土裡的番薯怎麼一下就有味了呢?莫非是葉兒蔓兒裡有什麼秘密素質被嚴霜勒逼入土了麼?天候、地氣在植物果實上的冷熱交遞是很神奇的。
這時節霜令蕭蕭,小學生晨起上學時腳冷手凍。散學趕回家吃晚飯,一進屋門,正拉風箱燒飯的老奶奶便從竈膛裡掏一個烤紅薯扔到腳邊,紅薯在潔淨的院落裡幾個蹦躂彈掉了灰燼火星兒,小學生飛快拾進手裡,燙得不行,兩隻染墨水的紅紅的小手倒來倒去,脣對住熱紅薯吹噓不已,清曠的凍餒之氣頃刻間吹散了,沒有了。
在生計不很寬裕的農村,這時也正是家家戶戶的麥子(細糧)將盡而苞谷(粗糧)收穫的換季當口,剛下來的粗糧熬製飯食是挺香的,新出土的紅薯很適時很得體地爲那粗糧的降臨幫襯着一臂之力。苞谷粥裡摻和了剁成菱角形的紅薯塊兒,黃澄澄的粥兒裹定薯塊,筷子夾起來抿開粥便亮出一層比紙還輕薄的紅皮兒,咬破紅皮便是細膩膩的黃瓢,粥兒粘糊燙嘴,薯塊之香很像那剛剛炒熟出鍋的山板栗。青瓷小碟兒里正由幾撮綠閃閃的野菜相佐,大碗擎起,大口吸溜,食之不足驅寒而耐飢,貪嘴過量也絕不傷脾胃,在農家當然是既節儉又實惠的第一流飯食了。三十幾戶的小小村莊逢個剛剛揭鍋的早炊時節,溫馨的香味在黃葉簌簌飄墜的村巷裡瀰漫開來,這村莊便秋江裡一葉小舟似的悠悠然蕩入了半癡半醉、出神入化的境界裡……這就是最後一抹秋色,最美的秋色。
鄉村逢個紅白大事,狗肉,驢肉沒資格上席面,而紅薯是可以的。四盤子八碗裡,有那麼一碗鼓起的塗抹了紅糖的過油條子肉,溢着白氣,看着挺富態。那肉正好是一人一片,同時伸起的八雙筷子夾着顫顫的肉片之後,碗下亮出的就全是油炸紅薯塊,與那肉片是一個顏色——熱騰騰的深紅色。沒經驗的外來人乍然看去,還認爲是紅燒肘子哩……刀杖丁丁,笑語嘩嘩,家家如此,年年如此,誰也不嫌棄誰,誰也不說這是吝嗇。
紅薯生長期短,貯藏期卻長遠,而且擱置越久越甜脆。熟之於秋冬之交,貯存也怯熱怯寒,九里天,是特意貯之於水井半中腰拐進去的地窨子裡,地窨子位於封凍層與地下水水平之間,永是恆溫,主人家坐在“吱扭扭”作響的轆轤木桶裡秉燭上下,隨吃隨取,十分便當。可也得留神,千萬別讓那醺醺酒鬼坐木桶進入地窨,紅薯染着酒氣極容易潰爛,潰爛中比散發出酒鬼作嘔的難聞氣味兒。若是存放得法,紅薯直可與翌年結下的新薯接住茬哩,仔細些的人家,長年四季都會有鮮豔碩大的紅薯待賓客,贈親朋。
國家困難時期,糧食太緊,關中許多糧站有一度索性用四斤紅薯頂替過一斤糧食。個兒大的紅薯一個就有四斤重,一天內粒米不進,只切食這個紅薯,將就一天兩天可以,延續之四天五天,腸胃裡就很不妙了。紅薯屬於菜、糧食間的中介品,倘是硬要晉升到主食地位,難免有煩人之時。天地造物,最講究搭配合理,運用得宜。不論豐年還是歉歲,將紅薯置於主食的輔助地位,它便註定是尤物,是上品。
我自己是土生土長的關中子弟,在我的半生閱歷中,紅薯確是烙下過一些很難抹殺的印記。後來投筆從戎,遠走他鄉,輾轉到千里外的蘭州工作,而我的妻子仍留在故鄉。記得有一個深秋,我回家探親,一夜醒來,旭日紅窗,小女兒尚在酣睡,身邊的妻子卻不見了影蹤。我正在納悶,虛掩的門輕輕開了:妻子捏着短钁,挎着竹籃,籃底盡是拳頭、核桃大小的紅薯殘片,在小渠清水裡漱洗過了,紅豔豔的水嫩嫩的。她嫣然一笑:“霜降剛過咱隊裡的紅薯還沒出土,鄰村生產隊昨晌午出過了。我到人家地裡拾了些回來,別嫌散碎,你先嚐嚐鮮。”她知道隴上不出產紅薯,更知道我小時候就愛吃紅薯。曉起下地,野徑上的瑩瑩露珠溼透了布鞋布襪,下半截褲管也水淋淋的,小钁上沾有泥水,鬢角上沁一層細汗……
人生如流水,這都是漸漸遙遠的往事了。往後,妻子兒女也隨軍遷徙到蘭州,在蘭州一眨眼又是十年。
紅薯耐旱耐鹼,貪暖喜光,離開關中再往北、往西,因爲無霜期短,似乎就不再種植。一斤紅薯在關中三五分錢,在蘭州街上泥住一個盛過柴油的大鐵桶燒烤個半焦半黃,香味洋溢,一斤要七角八角哩。價錢夠貴了,可我那妻子只要看見,就非買不可。買一堆兒用手帕兒拎回去全家受用。每當此時,我便深深感到土地在人的精神上打下的印記是有形無形的,同時也是雋永而強烈的。西北偏僻地方從未見過紅薯的人家,還有城市高級賓館裡動不動和珍饈佳餚打交道的人兒,遇見紅薯,恐怕就不會有這樣一種興趣、感情。只是用口腹嗜好來解釋,是不成立的。
有一天,家裡來了位書法家,我們請他留下一帖橫幅。他問:“寫什麼話好呢?”
我未想妥,妻先答道:“就寫‘當官不爲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吧。”
“這不合適。我不是什麼官嘛。”我駁她。
她笑了,堅持己見:“人家古代的縣太爺還唸叨紅薯哩,我們這條幅你選擇別的詩詞也行,只要有‘紅薯’這兩個字。”
土裡土氣的紅薯太平庸了。別的文雅的詩詞裡哪會有這兩個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