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螃蟹,是小得還賴在爸媽牀上睡的時候。那天半夜,我聽見有壞人摸進房裡來,窸窸窣窣的,拉開帳門舉刀要砍。我驚叫起來,原來是個夢。但那窸窸窣窣的聲音依然清晰可聞。我把媽推醒說:“聽,有壞人進房了。”媽側耳聽聽,笑說:“那是蟹。”我不懂,媽把我抱起來走到屋角一個大缸邊,掀開木蓋,見溼蒲包下的是吐着泡泡的“怪物”。以後如何處置它們已完全沒有記憶了,後來我如何從通蟹腿到嚼蟹身也沒印象了。總之,我學會了品螃蟹的鮮味,並十分喜歡食蟹後的一碗薑湯。
九歲時,抗日烽火起,隨着父母溯江而上,終止於重慶。我逐漸長大,從文字裡知道了吃蟹是個趣事、雅事。然困難期間,全民一心抗日,米糧尚難,遑論其他。1946年,抗戰已結束,我們一家分別從各種渠道回到南京覺廬。驚魂甫定,重整家園,還無暇他顧。1947年秋,花園裡丹桂盛開,菊花爭豔。一日晚餐時見餐桌上擺着兩盆紅菊。“放着菊花,不放菜了?”我正納悶,媽高興地說:“今朝吃大閘蟹。”我們淨手後坐在各自的位置上。一會兒,葉嫂捧出一個面盆大的盤子,紅通通熱騰騰的蟹碼得整齊有序。父親極高興,在我們每人面前的小酒盅裡斟上木樨酒。八年抗戰,備嘗艱辛。那時,連最小的我也是個大學生了,父親養育子女的任務完成了。何況家族中又增加了兩位嫂嫂一位姐夫呢。大家一邊剝着吃着,一面談着笑着。蟹的紅殼與紅菊相映相照,這是其趣弄弄、其樂陶陶、其情殷殷。一餐蟹宴直吃到明月當頂。繼後的是桂花薑湯、菊葉搓手。淡淡的蟹腥味襯着濃濃的桂花甜香及菊花青澀,那氛圍、那情調使我猛然間懂得了什麼叫做“食文化”,那絕不是饕餮之徒酒醉飯飽所能體會。到1948年秋,已是解放軍步步緊逼南京了。
五十年代初,我已是詹家的一分子了。又一次在菜場見有大蟹,喜極而買歸。S雖不會吃,然有一肚子“無腸公子”“海和尚”及文人墨客食蟹的故事。孩子就着那些故事津津有味地用根細筷戳蟹腿。婆母則一面剝一面告訴孩子哪是不能吃的蟹眉毛、六角肉,鼓勵她吃蟹身。我一面吃一面剝出蟹肉送到S的碟子裡。雖說沒完完整整地吃上一隻,但每一隻都與S分食,另有一種溫馨甜美。以後,一切都無產階級至上了,腦筋中再也沒有出現過蟹的影子。
好不容易纔把兩個女兒從農村拽回來,我們夫婦也蒙恩平反。秋天,水產市場上大小螃蟹十分誘人。一問價,好傢伙,每斤185元,超過了我們兩人整月的工資,伸出的手也就縮了回來。想到打倒“四人幫”時,許多人特意買四隻蟹大嚼,可見其憤恨與痛快程度之甚。這樣的吃蟹,是有一種“食文化”吧。
我的女兒幾乎沒有正正經經品味過蟹,但大約是有江南人的基因吧,也喜食蟹。去年她們兩家邀約提了一編織袋的蟹來。我問價,女兒說:“您別問,問了殺風景。何況螃蟹如今已不是稀罕物了,再說,這會兒的家庭經濟狀況遠不是八十年代初那樣的了。忙個一年到頭,吃個新鮮還不該啊!”說的也是,食蟹不是爲了果腹,而是爲了品味,是溫飽以後常規生活中的一種調劑,是用味覺來感受生活的豐富與色彩。女兒在廚房裡忙,我已退居祖輩級了。女婿們亦不擅此物,瞎嚼嚼,遭到女兒們善意的訕笑。孫女們倒是認真地邊問邊學邊吃。最後還剩下許多大鰲及腿。兩個女兒細細地將肉剝出來以備明日燒蟹羹。“食文化”怎能離開同一物種的不同烹飪不同滋味呢?
今年九月的最後一個週末,中午女婿送來兩隻熟蟹,並替我在微波爐裡熱好。說是我這裡的炊具不齊整順手,且食後杯盤狼藉影響我休息,所以蒸好了送來,讓我不忙不亂地慢慢嘗。她們也都各在各家吃。我調好姜醋,用托盤將蟹託到書房裡慢慢剝食。蟹肉飽滿,殼尚未硬,正是品嚐的好時候,然而一餐蟹宴分成三處吃,團圓淳厚的親情沒了,邊剝邊談的雅趣沒了。何況我這兒,S已不需我剝給他吃,他也不會爲我斟酒了。蟹味是因情趣而美,因祥和而鮮的,今日僅我一人,其味何鮮美之有?“食文化”與口腹之慾不同的兩回事。沒有了談話對象,腦子卻不肯閒着。以前吃蟹的情景便連着蟹肉慢慢地溢出,別是一種滋味從口中沁人心中。
最後一隻大蟹剝完,我也翻閱了一遍食史。斂手時忽悟:也許能認真品嚐且懂得品嚐美味,也是一種“食文化”。陸文夫的《美食家》中,不是把那個知道何時何地能吃到最清最純的早餐面,以及何時上的湯不放鹽而味道特鮮的人稱之爲“美食家”嗎?那麼,我今日的獨啖,應該也是“食文化”的一個支派囉。何況還有這一篇小文,假如此文能躋入文化行列的話。
油炸鬼
劉廷璣著《在園雜誌》卷一有一條雲:
“東坡雲,謫居黃州五年,今日北行,岸上聞騾馱鐸聲,意亦欣然。鐸聲何足欣,蓋久不聞而今得聞也。昌黎詩,照壁喜見蠍。蠍無可喜,蓋久不見而今得見也。予由浙東觀察副使奉命引見,渡黃河至王家營,見草棚下掛油炸鬼數枚。制以鹽水和麪,扭作兩股如粗繩,長五六寸,於熱油中炸成黃色,味頗佳,俗名油炸鬼。予即於馬上取一枚啖之,路人及同行都無不匿笑,意以爲如此鞍馬儀從而乃自取自啖此物耶。殊不知予離京城赴浙省今十七年矣,一見河北風味不覺狂喜,不能自持,似與韓蘇二公之意暗合也。”在園的意思我們可以瞭解,但說黃河以北纔有油炸鬼卻並不是事實。江南到處都有,紹興在東南海濱,市中無不有麻花攤,叫賣麻花燒餅者不絕於道。範寅著《越諺》卷中飲食門雲:
“麻花,即油炸檜,迄今代遠,恨磨業者省工無頭臉,名此。”案此言系油炸秦檜也,殆是望文生義,至同一癸音而曰鬼曰檜,則由南北語異,紹興讀鬼若舉不若癸也。中國近世有饅頭,其緣起說亦怪異,與油炸鬼相類,但此只是傳說罷了。朝鮮權寧世編《支那四聲字典》,第一七五Kuo字項下注雲:“(Kuo),正音。油子,小麥粉和雞蛋,油煎拉長的點心。油炸,同上。但此一語北京人悉讀作Kuei音,正音則唯鄉下人用之。”此說甚通,鬼檜二讀蓋即由轉出。明王思任著《謔庵文飯小品》卷三《遊滿井記》中雲:
“賣飲食者邀訶好火燒,好酒,好大飯,好果子。”所云果子即油子,並不是頻婆林禽之流,謔庵於此多用土話,邀訶亦即吆喝,作平聲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