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一進家門,我剛打開自己的拎包,12歲的兒子就像家中闖進個盜賊似的對着房內高喊:“媽媽,不好了!爸爸又買豬頭肉了!”妻子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趕緊跑出來一看,臉上立即又露出了不屑一顧嗤之以鼻的表情。
確實如此,近年來由於工作關係,我幾乎吃遍了南京的所有賓館及各大菜館,嚐遍了各種中西宴會,成了友人們戲謔的“美食家”。可是,我對“金陵特產”豬頭肉卻始終不能忘情,常常因爲饜飽之餘買半斤豬頭肉回家品嚐,而遭到妻子甚至年幼兒子的譏笑。妻子曾不止一次地嘲諷我,說我對豬頭肉有着“深厚的階級感情”。
此言不虛也。50年代的時候,南京城牆還沒有拆除,我家弟兄多,家裡窮,十天半月飯桌上難得見到一點葷腥。偶爾熬一鍋豬肺湯或燒一串豬大腸,這一天就成了我們孩子們過節的日子,更別說能美美地嘗上兩塊豬頭肉了。記得那時候,每逢快過春節的時候,我就會和弟弟一邊穿堂過室,滿院子亂跑,一邊扯起破鑼般的嗓子,興頭地放聲唱起:“三十晚上,過年,又吃貓耳朵,又吃豬頭肉!”一時引得整個雜居大院內,孩子們歡蹦亂跳,齊聲唱起貓耳朵和豬頭肉的讚歌,爲這座擁擠的城南大院增添了不少節日的氣氛。
直到如今,母親還時常當着不懂事的孫子的面,出我的醜。說什麼,我小時候最饞,某年某次吃豬頭肉,實行“計劃分配”,一人兩塊,我自然是挑了兩塊最肥最大的。據講我大弟弟吃東西和我不一樣,他是“饞人吃細食”,慢慢品嚐,而我眨眼之間兩塊豬頭肉早已下了肚。此時,我還眼光毒毒地盯着弟弟的“計劃”,問他:“你吃什麼東西啊?這種肉還好吃啊?”引得大人們鬨堂大笑。特別是奶奶,笑得把飯噴了一桌子。後來,還是奶奶心疼我這個長頭孫子,把她那份“計劃”讓給了我吃。我這才真正嚐到了它的滋味:一團入口,油膩膩、香噴噴,餘味無窮,叫人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時,我想豬頭肉大概是人世間最好吃的東西了,心想,要是能天天吃上它,那生活該是多麼美好!
“**”後期,我們這些“紅衛兵”聽從他老人家的安排,到“廣闊天地”去“煉紅心”。我當時是“紮根”在江蘇省江浦縣一個偏遠的公社,一面“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地“繡地球”,一面和貧下中農一道過起鹽水泡白飯的“無產階級生活”,更是一年半載難得沾上半點葷腥了。於是乎,什麼狗肉、蛇肉、老鼠肉都成了我們的“盤中餐”。
記得每次回寧,我都是開起“11路車子”,從下關一直步行到水西門,爲的是省下幾毛錢汽車票,好用來買上兩角綠荷葉包着的豬頭肉,從中山碼頭一路有滋有味地吃進南京城來。那一路上,一邊看汽車,一邊哼“太陽歌”,一邊咂嘴吮指頭地吃豬頭肉的架勢,別提有多瀟灑了。彼時彼情彼景,真應得上古人說的優哉遊哉,其樂融融,賽似活神仙也!
忘不了那一次,我所插隊的公社召開萬人大會,內容大概不外乎什麼“獻忠字”“掏紅心”之類玩藝兒。公社書記是一位笆斗大的字認不得半籮筐,並常常以“工農大老粗”自詡的“真正大老粗”。平時他帶領廣大貧下中農在窮山惡水之間“戰天鬥地學大寨”,倒是塊好料子,可在萬人大會上作報告卻稍微缺一點功夫。只見他在臺上大講特講其“未來”是如何如何美好,如何如何“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直吹得唾沫星子亂濺,深深地陶醉在他自己的滔滔宏論之中。
書記大人看看臺下老社員們無動於衷,毫無反應,於是乎突發奇想,居然要對未來作一番形象性的描繪,下一個通俗活潑的定義:“什麼叫?嗯?”只見此公搖頭晃腦地信口道,“就是苞谷面的粑粑,盡克!”盡克者,江浦土話,隨便吃也。
這位仁兄的話剛落聲,老社員們尚沒反應過來。一位油頭滑腦的本地知青,外號好像叫什麼金老八的,在臺下聲音洪亮地應聲補充道:“還有豬頭肉,讓咱們無產階級甩吃!”甩吃者,也是江浦土話,意謂儘量吃也。
到了,竟然苞谷面粑粑,還有豬頭肉能不要錢、不要“計劃”,隨便讓任何一個貧下中農同志放開肚子拼命填,這對於長年累月在“忠字田”裡臉朝黃土背朝天,一年到頭“憶苦飯”總也吃不完的老社員們來說,何啻靜潭裡投入一塊巨石。於是,頓時全場歡聲雷動。掌聲入雲,“萬歲”“萬壽無疆”的歡呼聲發自內心、驚天動地。那時候,對苞谷面粑粑我倒不十分崇拜,有吃就不錯,但對豬頭肉可的的確確懷着無比深厚、極其濃烈的感情。古人望梅止渴,我們憧憬豬頭肉止饞。當時的我,在那激動人心的時刻,也着實衝動了一番,和全場社員一起振臂狂喊,山呼萬歲。
最難忘的是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那天,我正扛着一根看田棍,滿山遍野地在癩石崗上趕豬攆雞,不讓這些畜生糟蹋貧下中農的勞動果實。忽然村姑相告,說我家中來了客人。我趕緊回來一看,原來是鄰公社的張氏三兄弟。三兄弟全家下放在蘇北,只有他們三人紮根在江浦縣。由於他們沒有經濟來源,所在生產隊只有7分錢一個工,也就是說一個壯勞力苦死苦活幹一天只能得到7分錢,因而他們一年到頭都不敢塌一天工。
“哎,今天怎麼有空光臨茅舍?”我言下之意是如此晴朗天氣,他們怎麼捨得塌工出來串門。神氣些的張二眉飛色舞地告訴我,今天早晨上工鈴一響,他恰巧走在前面。當走到村邊的大路上時,張二眼睛一亮,搶在二禿前面飛快地拾起一樣東西,並匆匆揣進口袋。然後,他迅速地和弟兄們耳語一番,就高聲喊道:“報告隊長,我們請假一天!”隊長吃驚地問原因,張二毫不忌諱地揮舞着一張票子叫道:“撿到兩毛錢,夠我們弟兄三人歇它一整天!”於是奔我處而來。
至今使我難以忘懷的,是我招待他們的那頓“午餐”——從農民家討來一碗鹹菜,三兄弟連蛆蟲都不讓我撿掉,說是“米蟲醬蛆有營養”。當我哆哆嗦嗦地從水缸後面摸出半瓶機輪醬油來時,他們差點驚呼起來:“想不到你老兄還有這玩藝兒!”這可的確是連城裡人都限量供應的東西。然後,我們4人端端圍着一碗爬蛆鹹菜,大吃特吃起醬油、塘水泡飯來。本來我是要執意燒點開水泡飯的,可他們硬是不肯。因爲當地柴草緊張,知青們又沒有農民上山刨樹根、刮草皮的能耐,爲節約能源,不少知青只能三天舉火一次,燒的飯每天用塘水泡着吃,根本不燒什麼開水。因而,他們也就叫我免了開水泡飯的奢侈禮儀。
當大半筲箕飯吃得精光、鹹菜連蛆全都下了肚子、醬油也用塘水衝過三澆之後,我們開始在一起暢談未來。我們對未來的憧憬和大多數知青一樣,不外乎什麼將來調回城市,要吃多少多少斤高級餅子,要坐在電影院裡夜以繼日地看盡全部的“樣板”節目,或是和喜歡的女孩子一道坐公共汽車(注意:絕不是靠“11路”!)玩遍南京的名勝之類云云。
記不清是誰提議的了:不準講如此之多的幻想,一人只許說一個平生最大的願望。爲了彼此互不干擾,每人寫在紙上。當四張字條全都鋪放開來的時候,堂堂正正的四條漢子,寫的竟然都是豬頭肉!所不同的是,有人發誓,有朝一日要一頓幹它5斤豬頭肉。有人則表示,今後咱們互相拜訪,一定要用豬頭肉招待。前些日子還捎信給我,說是平生“只求一口餓不死食、一片凍不死衣、一塊容得身地”的張大,竟然異想天開地想頓頓能吃上豬頭肉,說是沒有“南捕廳(指城南一家滷菜店)”的,“味雅”的也可以。
於是乎,我們4位“同聲相求”“志同道合”的“豬頭肉”朋友在一起歡呼、鬨鬧,一起沉浸在對豬頭肉的奢望和夢想之中……
時代在前進,今天,隨着家用電器及毛毯、羽絨衫等消費品對千百萬小家庭的瘋狂入侵,豬頭肉早就被燒鵝等副食品打得落花流水,逐步退出了居民的菜籃子。如今的豬頭肉不僅爲千千萬萬當代君子所不齒,即使城裡的農民工、我當年插隊地區的老社員們,閒時三五成羣喝酒時,也以啃烤鵝、鹽水鴨爲榮,而以吃豬頭肉爲恥了。
當年的張氏三兄弟如今自然已是“鳥槍換炮”了。他們不是這個長就是那個長了,全都大腹便便起來。據我瞭解,他們對豬頭肉的感情早已發生了質的變化,遠不像我這樣矢志不渝、堅貞如一了。
但是,儘管當代袞袞諸公對豬頭肉不屑一顧,嗤之以鼻,儘管妻子兒子闔家對豬頭肉口誅筆伐,不準進門,可我還是懷着對它深厚的感情,大聲宣告:“我愛豬頭肉!”因爲我無論如何忘不了豬頭肉伴隨我所走過的人生歲月,也萬分珍視而今這個“烤鵝天天吃,偶爾罵罵娘”的時代……
青菜與雞
中國人吃青菜是出了名的,特別是蘇州人,好像是沒有青菜就不能過日子。我小時候曾經讀過一首白話詩:“晚霞飛,西窗外,窗外家家種青菜;天上紅,地下綠,夕陽透過黃茅屋……”
這首詩是描寫秋天的傍晚農家都在種菜,種的都是青菜,不是大白菜也不是花椰菜,說明青菜之普及。在菜蔬之中,青菜是一種當家菜,四季都可種,一年吃到頭。蘇州小巷裡常有農婦挑着擔子在叫喊:“阿要買青菜?……”那聲音尖脆而悠揚,不像是叫賣,簡直是唱歌,唱的是吳歌。特別是在有細雨的清晨,你在朦朧中聽到:“阿要買青菜?……”時,頭腦就會立刻清醒,就會想見那青菜的碧綠生青,鮮嫩水靈。不過,這時候老太太買青菜要壓秤,說是菜裡有水分。
青菜雖然如此重要,可卻被人看不起,賣不起價錢,因爲它太多,太普遍。這也和人一樣,人太多了那勞動力也就不值錢,物稀爲貴,人少爲貴。
早年間,青菜和雞總是擺不到一起。一個是多,一個是少;一個是貴,一個是賤。客人來了,都是去買只雞回來殺殺,沒有誰說要去買點青菜回來炒炒的,除非那青菜是一種搭配。形容某家生活好是天天雞鴨魚肉,形容某家生活差是天天青菜蘿蔔。吃青菜是一種受苦受難的表現,糠菜半年糧是糧食不夠,面有菜色是餓的。所以纔有了一句成語叫“咬得菜根,做得大事”。
1960年大饑荒,糧食不夠吃,青菜比糧食長得快,有些人便大量地吃青菜,結果得了青紫病。營養不良的人生了浮腫病,沒藥醫,據說只要吃一隻老母雞便可以不治而愈,可見青菜與雞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到了80年代的初期,我偶爾讀到一篇美國的短篇小說,裡面寫到一位婦女在法庭上高聲地抗議,說是法官判給她的離婚費太少,理由是:“如果只有這麼幾個錢的話,我只能天天吃雞啦!”
我看了有點吃驚,天天吃雞還不好呀,你想吃哈?!我懷疑是翻譯搞錯了,把吃洋白菜譯成了吃雞。後來我多次到歐美去訪問,才明白那翻譯並沒有搞錯,雞可以在養雞場裡大量地飼養,那價錢和自然生長的菜蔬是差不多的。
如果我現在再讀那篇小說的話,就會覺得十分自然了,蘇州人也在爲青菜和雞重新排座位。改革開放以來蘇州的鄉鎮企業大發展,原來種菜的田都成了工廠、商店、住宅、高樓。原來種菜的人都進了工廠,他們不僅是自己不種菜,還要買菜吃。那些曾經挑着擔子高喊:“阿要買青菜?……”的人,如今正挎着菜籃子在小菜場裡轉來轉去,埋怨着菜貴而又不新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