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馬霖先生文中的資料,月盛齋醬羊肉和燒羊肉的特色是:“選料認真,製作精細,火候適宜。”所選羊肉只選用羊的前半截,還要根據肉的部位確定下刀之法。下刀不好,塊兒大則難以入味,塊兒小又過於細碎。各種調料皆爲精選,不怕價高。掌握火候最見功夫:先用旺火一小時去腥羶,又用文火七小時入其味,最後對入那百年傳下的“陳年宿汁”……
說起這陳年宿汁,京師人士多有傳聞,頗具傳奇色彩。月盛齋每次製作醬羊肉後,是必須將湯汁留存一部分,以備下一次之用的,如此代代相傳,已有百年之久。這宿汁之濃郁醇厚,可以想見,對月盛齋來說,其彌足珍貴,亦可謂命脈所繫。然“文革”浩劫破“四舊”時,“老湯”險遭厄運,幾乎失傳,幸有月盛齋傳人秘密保存,得以在“文革”之後有月盛齋的重振。知道這富於傳奇的故事,當您推開那扇綠色的小門走進去的時候,您會覺得您是走進了歷史。
那小小店堂的東牆上,掛着字跡陳舊的說明招牌,上書:
“本齋開自清乾隆年間,世傳專做五香醬羊肉、夏令燒羊肉,均稱純香適口,與衆不同。前清御用上等禮品,外省行匣,各界主顧無不讚美。天下馳名,只此一家。諸君賜顧,請認明馬家字號,庶不致誤。”
我常常將醬羊肉和燒羊肉都分別買上一些,再買上一瓶燒酒,回家細細品嚐。
我發現,它確乎堪稱“肥而不膩,瘦而不柴,不腥不羶,齒頰留香”,那感覺是吃別家的燒烤所難以得到的。
要命的是,一想到它出自一鍋百年老滷,老是覺得吃到了二百年前的真東西,覺得一塊兒咀嚼的文化,也“肥而不膩,瘦而不柴”似的。
歷史就是歷史。傳統就是傳統。二百年就是二百年。老滷就是老滷。
不服氣是不行的。
二葷鋪
北京過去最普通的小飯館,有一個特殊的名字,叫做“二葷鋪”。這個名字在當年很普通,有的館子,直接就把這個名字寫到牌匾上,如兩間門面的鋪子,右面門上的匾刻“四海軒”,左面門上就刻“二葷鋪”。那時都是金字招牌,飛金貼的,金箔極薄,貼兩塊匾,金箔的重量也不夠一錢,只不過幾塊錢的代價,遠不像今天的黃金那樣珍貴。
現在理解“二葷鋪”這一名稱的人是很少了,它是什麼意思呢?“二葷”簡單解釋,就是隻有二種葷菜,或曰豬肉、羊肉,或曰肉與下水。北京有不少回民,市間俗稱:漢民館子曰“大教館子”,回民清真館子曰“隔教館子”。不管大教或清真的二葷鋪,一般都不較高級的葷素菜,如雞鴨魚蝦、香菇冬筍之類,至於什麼海蔘、魚翅等海味,自然更是沒有的了。這樣小的飯館,它的菜餚不外炸丸子、熘丸子、炒肉片、熘肉片、熘腰花、炒肝尖、爆三樣,等等。要喝酒,只是白乾,沒有黃酒。
它也賣素菜,什麼燒茄子,醋熘白菜等,豆腐在二葷鋪中不大賣,不像成都小飯館,賣什麼家常豆腐、麻婆豆腐等等。但是它有兩樣特殊的北京素菜,一是“麻豆腐”,二是“烙炸”。這兩樣特殊的佳品,外地很少有,現在更少人知道了,我不免要多說兩句,恍如白頭宮女,閒話開元舊事吧。麻豆腐是一種粗糙的糊狀豆製品,制時不過濾,不凝結,名豆腐而實非豆腐,生吃有生豆味和澀味。制“麻豆腐”時,除麻豆腐外,還須配青豆(粒大、水浸過的)入麻油中大火炒之,只加海鹽,不加其他作料。出鍋時倒在盤中,黃澄澄的油湯中,碧綠的青豆、薑黃色的麻豆腐,別有香味入鼻端,吃過的人,我一說就會想起來,而沒吃過的人,那我只用文字就無法使你領略了。“烙炸”是綠豆做的,本身已是熟的了,像一片片黃綠色的麪餅,不過是方形的。這種豆製品廣東館子也很普遍,不過廣東人做得似乎過於簡單,只是切成菱形塊,油裡炸一炸,蘸了椒鹽或番茄醬吃,沒有什麼特殊味。而北京二葷鋪,一味“焦熘烙炸”,那吃過之後,會讓你永世不忘。但這樣好的美味,在高級的北京飯店大餐廳中是花多少錢也吃不到的,只有在二葷鋪中吃。
在北京做過學生的人,尤其是做過窮學生的人,離開後沒有一個不思念二葷鋪的,馬神廟北大二院對門的小鋪。二龍坑中國大學對門的有綠居,新華街師大斜對門的新華樓……這些小鋪,無一不常常入我夢中。
不要看二葷鋪是小飯館,它曾經經過多少名家的品嚐,專家的記載。近代詞章家夏枝巢老先生,在他的名著《舊京瑣記》中,就記載了有名的二葷館,他說:“曰二葷館者,卒爲平民果腹之地,其食品不離豚雞,無烹鮮者,其中佼佼者,如煤市街之百景樓,價廉而物美,但客座嘈雜耳。”
枝巢老人書中所記是清末民初的情況,所說的百景樓在前門外煤市街,是當年飯館、旅店最集中、最熱鬧的地方,那生意之好,是想象中的,雖然一個小小的二葷鋪,經營得法,也出了名,記載在專家的名著中。除此之外,當年以二葷鋪而出名者,還有西長安街的龍海軒,阜成門外路北的蝦米居、西四牌樓南面路東的龍泉居,也都可以稱之爲二葷鋪中的佼佼者了。
枝巢子文中一曰“價廉而物美”,二曰:“但客座嘈雜耳。”
第一是讚美之詞,這是實在的。40年代中,物價飛漲,很難談什麼廉與貴了,開小飯館的掌櫃的,也只有搖頭嘆氣的份兒,老主顧都窮了,吃個炒腰花比當年吃一桌鴨翅席還貴,這話從何說起呢?要從30年中葉、即“七七事變”往前算。那時我上中學,天天在學校門口一個二葷鋪吃中飯,高級葷菜小碗罈子肉,只不過56枚,合不到1毛2分錢,兩碗飯12枚,全加起來只不過1毛4分錢。雪白噴香的飯,又香又爛的肉,說是小碗,也足有十三四塊,吃得又香又飽。至於素菜和小葷菜,那就更便宜了,醋熘白菜20多枚,肉丁醬、燒茄子不過30多枚,都不過七八分錢,5寸盤,口味又好,足夠你吃半斤飯或兩三個饅頭。
第二說到嘈雜,那倒是真的。地方小,人多,怎能不嘈雜呢?但這嘈雜中,卻有悅耳的樂章,餘音繞樑。不信您就聽聽吧。
“您來啦,這邊請!你吃點兒什麼?來個熘肝尖……再來個酸辣湯!木樨湯?要麼給您來個高湯臥果兒,加兩根豌豆苗兒,吃個鮮勁兒……兩小碗飯,您甭說,我都知道,要不怎麼叫老主顧哪。……熘肝尖、高湯臥果、加豆苗,馬前——”
到過二葷鋪的讀者,當還記得這部“跑堂交響曲”吧,剛纔這是第一樂章,接下來便是“三吊六”“五吊四”等那口頭報賬的第二樂章,多麼叫人思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