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螺螄

家餚雋潔,螺螄雖一二簋已足適口充暢。不必一食前方丈爲貴也。迭日荊人烹製螺螄,蓋荊人與予有同嗜焉。螺螄,亦稱螄螺。爲動物之有旋線硬殼,其體可以宛轉藏伏者。大者曰田螺,小者曰螺螄。於茲初春時節,爲應時鮮品,過此則未免有水蛭寄生,日孕軟殼胎螺甚多,殊不相宜也。

螺螄爲平民化食物,每斤只百數十文。小菜所購者,大都已去其尾殼,不可多隔時日,多隔時日即死,然進啖時少鉸剪之煩,得朵頤之快,亦有足取者。

是物產於水田中,繁殖異常。農民可涉足水田中摸取之,盈筐滿擔,載以入市。我人購之歸,以清水浸之,俾去泥滓,烹以油酒醬油,火候必須相當,否則過猶不及,食取其肉均甚艱澀也。或調味後,置於飯钁之上蒸之,亦熟,有稍和糟汁者,尤爲香烈而美。

友人陶孝初,述其表叔朱頌華在鄉教讀,家貧甚,又自膳,每日曉起,至溪邊摸螺螄,爲佐膳之品。久之,鄉人笑指爲摸螺螄先生。孝初之父戲贈以詩曰:“曉風柳岸步遲遲,手執筠筐向水湄。笑煞漁家小姑娘,先生也學摸螺螄。”詩出,一時傳爲笑柄。

江湖賣藝,以詼諧說唱爲業者,必須舌滴翻瀾,滔滔不絕爲止,若一遲鈍,便不動聽,故術語稱遲鈍曰:“吃螺螄。”

曩歲,倭卒犯滬,予與居停但始,俱以家在戰區,倉皇出走。予寄寓辛家花園,但氏暫賃屋於靜安寺路安樂坊居停家。羣居談笑,籍以消磨,其時適在春初,螺螄充斥,我伎日以螺螄爲下酒物,而殷明女士嗜之尤甚,能啖螺螄盡一器,至今回憶,此景此情,猶在目前也。

長江浪闊鮰魚美

在湖北荊州地區的長江南岸,有連成一串的三座縣城:鬆滋、公安和石首。石首縣有一座臨江的筆架山形酷似筆架,林木蔥蘢,有如一塊碧玉。魚類也喜歡美麗的環境,筆架山投影大江中,嫵媚多姿,尤爲鮰魚所喜愛。

在石首以下的一段江流,曲折迴旋,爲長江的“九曲迴腸”。鮰魚愛在急流中游動,逆水游到石首筆架山腳下產卵。因此鮰魚多產於石首。

石首的鮰魚聞名於世。縣城沿江一帶,漁民處處放有滾鉤漁網,專門捕捉鮰魚。

1980年春,我到石首縣,第一頓飯就很有口福吃到了鮰魚。吃鮰魚,在我說來,還是頭一次,真是感到福分不淺。

鮰魚也呈黃黑,有玉石琥珀光,無鱗,給人一種半透明感。少刺,肉細,味鮮,嫩如脂,入口即化,清燉魚湯,乳白色,鮮嫩無比。

不論是吃鮰魚塊,還是喝鮰魚湯,如果能以鄰縣鬆滋出產的名酒“白雲邊”佐餐,再美也沒有的了。唐朝大詩人李白遊洞庭,夜泊松滋湖口,舉杯吟詩:“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飲美酒,吃鮰魚,當是人生一大樂事。

更爲珍貴的是鮰魚的魚肚。宴席上的珍饈魚肚,就是取之於鮰魚的。石首的鮰魚,一般賣魚不賣魚肚,因爲魚肚價值昂貴。石首的鮰魚魚肚形似筆架,這可能是受到筆架山生態的影響,大自然的靈氣感應到鮰魚身上,簡直像是美麗的神話,巧極了。石首鮰魚魚肚切片烹調,白如雪花,嫩如春芽,粘而不膩,鮮美甘甜。吃石首鮰魚魚肚,真是平添活力,精神清爽。

鬆滋礦產豐富,我把她比作金子,叫她做金鬆滋;公安是白棉之鄉,我把她比作銀子,叫她做銀公安;石首筆架山照影長江,幽綠澄碧,鮰魚遊於江中,鮮亮明潔,我把她比作玉石,叫她做玉石首。石首鮰魚活鮮鮮,遊於大江急流中,不是天生的無數美玉嗎!

臨離開石首縣的時候,我去郊區參觀了魚類養殖。年輕科學家告訴我說,他們正在試驗鮰魚的養殖。據說,這些鮰魚喜食螺螄和紅蚯蚓。只要它們產卵,育成魚苗,就可以推廣繁殖。現在,我離開石首縣已經五年了,不知人工飼養鮰魚獲得成功否。如果池塘養殖鮰魚成功,那麼長江“九曲迴腸”就成了鮰魚的天國樂園,石首沿岸就可以省去滾鉤漁網了。

長江浩浩蕩蕩,鮰魚爭相戲水。我放聲歌唱:“長江浪闊鮰魚美!”

吃河豚

妻子,江陰人,我算是江陰的女婿。

河豚,江陰名產之一,我與河豚卻可謂緣淺。

於吃,我有個原則:凡遇沒有吃過的東西,必定先嚐它一嘗。喜歡的,就此在我的食譜裡添了一種口味;反之,從此不吃,毫不可惜。也有人不是慣用的食物拒絕進口,吃路很窄,白白失去了許多吃的樂趣,太吃虧了。

河豚的鮮美與可怕,久負盛名。詩人兼散文家憶明珠且寫了誘人的《河豚記》,登在《雨花》上,引得北地一班文友,口水共汗水齊下,食慾與冒險欲俱生;來到江蘇,定要他請吃河豚,親自拼個一死。

吃河豚,有時令。東坡居士詩云:“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春來春去的兩個多月,方纔有河豚應時,過了這個季節,再也無處尋覓。我在錫劇團任編劇的末了幾年,年年都去江陰華西大隊深入生活。只是年年過了春節,等大家忙完全團工作規劃、編導組工作規劃,自己制定了創作計劃,總在五月下旬。到得江陰,麥子已待開鐮,想吃河豚,爲時晚矣。有一年,我存心早去。偏偏,這年河豚剛一上網,接連毒死了幾個好之者,縣政府嚴令禁售,仍舊無緣和它相識。每有人誇耀“河豚是他平生吃過的第一美味”,甚至“打耳光也不肯丟手”;或有人講述吃了河豚的恐懼,“傍晚去敲藥鋪的大門”,甚至“幾乎想用糞汁……”我都插不上一言半語,洗耳恭聽而已。自愧是江陰的女婿。

直至大前年,我總算有機會嚐到了河豚的滋味。

那一回,妻子爲劇團的事情到家鄉去。走了兩天,來個長途,問我:有人請吃河豚,去是不去?我本系“太太萬歲”,何況有河豚吃,立即回答說:“去。”

吃處是江陰一家著名的老飯店。據說,燒河豚的高手,非但破肚、沖洗都必須親自動手,而且在下鍋之前,要把肚裡取出來的內臟、頭上取下來的眼睛,一一點清:燒多少條河豚,要有多少副內臟,多少對眼睛,然後扔掉,以保萬無一失。這家著名老店,掛牌出售河豚,當然持有高手,所謂:“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主人讓我和妻子只管放心,我們其實並不緊張。

我只道吃河豚就是吃河豚,至多配幾個冷盤作爲下酒菜。豈知不然。河豚乃是一桌酒席裡的一道壓軸菜。等到肚裡填滿了許多美味佳餚,這位姍姍來遲的主角方纔出場。老實說,這時候已經酒足菜飽,不想再吃什麼。然而,豈能辜負了鼎鼎大名的主角,口稱“專程爲它來的”,欣然舉筷。主人殷勤教我們夫婦:“河豚皮上有刺,要把皮翻轉來卷在裡邊,然後送進嘴裡。”

如法炮製,捲了一塊。

一嘗,只覺得味如肥肉,而且鹽放多了,甚鹹,與陸文夫《美食家》裡關於“後上桌的菜餚要越來越淡”的論述,反其道而行之。抿了抿,舌頭上麻麻的,仍舊感到有刺。這種麻麻的感覺可算異味,並不怎麼鮮美,也沒有因此引出恐懼。唯恐像豬八戒吃人參果那樣,沒有品出真滋味;二度舉筷,再嘗三嘗,感覺依舊,心裡於是做出判斷,比與河豚先後上市的鰣魚、刀魚差多了。見主人和陪客們吃得眉飛色舞,不免有點奇怪。主人問我說:“鮮吧?”我只得回答:“鮮。”然而,卻把筷子擱了起來。

我把唯一一次吃河豚的經驗,說給河豚愛好者聽。有人說:“你吃的那次佐料沒有放對。”有人說:“你那是冰箱裡拿出來的貨色,完全失去了原味。”於是,我想有機會再吃一次河豚。

訴諸憶明珠,他正色道:“哎呀,這是說不得的呀!”憶公每年必吃河豚,料想也嚐到過跟我那次相似的滋味,只是跟那天的主人和陪客們一樣,不說罷了。於是,我想再吃一次河豚的興趣,大大打了個折扣。

鮎魚之酌

遇何君於瀘西河畔一古老小鎮,便入他開的一爿小酒店。酒店生意清淡,無一客人。酒店木樓傍河,一半伸入河上,我便在靠河的木柵欄邊入座。見吊腳樓下,吊有若干半沉浸於水的魚簍,讓人感覺自己若浮於一木船之上,問之,知簍中皆魚,又以鮎魚最多。何君曾有“鮎魚豆腐”之約,今日入何君酒店,似可品嚐何君酒店的名餚鮎魚豆腐了。其實,在江南山鄉,鮎魚何處不有,豆腐何處不有,看這位因喜讀詩而與之相識的朋友,於此平常鮎魚平常豆腐,能做出何樣的一種味道來。

約半小時,何君端出鮎魚豆腐一鉢,陶蓋未揭,魚香味已從蓋的隙縫隨霧氣嫋嫋透出。何君爲我斟一盅瀘溪白酒,將陶蓋揭開,自己並不舉箸,而是靜坐於側,看我細細品味起來。與目光接觸,青蔥黃姜,紅椒紫蒜,灰魚沸湯,加上豆腐的白,五彩繽紛,其色誘人。方形魚塊,方形豆腐,或大或小的方形蔥姜椒蒜,既有節奏感,又呈現一種結構美,真也讓人因其熨帖而舒服、喜歡,但試箸人口或舀湯而嘗之,只覺其味平常,與往日在他處吃過的並無多大異趣。

何君問:如何?

我答:平常!

何君略略一笑,曰:你細嚼之啖之便知,此鮎魚剛從瀘溪活水中取出,瀘溪水甜,鮎魚自然鮮嫩,此乃一味也。豆腐系瀘溪河水浸豆泡漿,礦物質多,點漿又用石膏,不老不澀,營養特豐,此又是一味也。其三,姜蒜蔥椒,皆用尿糞施培,無化肥農藥之虞。料酒是瀘溪水釀的,泥鉢是瀘溪的土燒製的,火炭也是瀘溪木炭窯出的,其魚其水其土其配料豆腐,皆出自瀘溪鄉土,可謂天下之獨有也。

我一聽,味腺在舌的周邊蠢動,味覺驟然**,於是,味的情緒味的欲求,全部投入這鉢鮎魚豆腐之中。

酒過三盞,魚已食半,飽嗝衝喉,似也有了些許醉意。

何君問:如何?

我答:食魚,比之其他地方的鮎魚豆腐,大味相同,小味相異。我看,瀘溪鮎魚豆腐之珍且貴,大概就在這“小異”二字上。大同小異,異於異方之味,其異,便在這瀘溪之鮎魚豆腐的鮮也罷,嫩也罷,香也罷,或你說的不膩不重、辛辣而不傷舌也罷,皆在這瀘溪鮎魚豆腐具有瀘溪之鄉土味也。

何君說:甚是。天時地利人和,取鄉土之特色而出其“小異”,圓方默契(後來我才知“圓方默契”爲禪家語。圓乃大同,方是小異,默契相融,乾坤祥和),當爲人世之幸,也爲人世之難爲也。

我說:世界級的,都是具有地方特色的,這鮎魚豆腐,已具備此種品格,若一旦博覽於世界,當屬名著“紅樓”,“梁祝”或茅臺酒了。

何君一笑:你,這是在談文學。

此時,何君將半鉢鮎魚豆腐,加熱於泥爐炭火之上,說:這半鉢,熱後可再嚼些許。

我說:已飽矣醉也,量有限啊!

何君說:此種鮎魚豆腐又用此種烹燜之法,自漢至今,代代相傳,而得真傳者,本小酒店也。此物除有獨特的色香味型之外,還有一種氣韻,內寒者可驅寒,虛火者可瀉火。

我說:這要用性能,也算一味了。

何君不語,將沸騰着的半鉢鮎魚豆腐端上,併爲之斟酒一盅:其實,有一味不在鉢中。

我驚異:不在鉢中?

何君說:在木柵欄窗外,可邊嚼邊看。

我呷了一口酒向木柵外看去,悠悠白雲,徘徊且躑躅,似難捨這藍山之森森莽莽,又見白鷺一行,洗淨人世俗塵,輕盈飛翔,並將自己倩影,印在碧青的瀘溪水中,而水上的幾隻漁舟,或橫或豎,無羈無絆,欲醒欲睡;再見河的灘岸的青青草上有二三紅衣少女,以蝶的窈窕向渡口走去。

何君問:如何?

我答:此景此畫,爲吳道於墨線,林風眠彩粉,八大、石濤或李苦禪之水墨,畢加索、趙無極之油彩所難爲也。這一味,更是別處的鮎魚豆腐所無的。似可稱之謂山水味。

何君說:還有一味。乾隆皇帝微服訪江南,便在這古鎮一小酒店品味過瀘溪鮎魚豆腐,且吃後讚不絕口,並題詩一首於酒店牆壁。這是山水味外的又一味也,可名之曰“皇帝味道”。這便將瀘溪的鮎魚豆腐,從平民而提升爲貴族品位了。

我邊聽邊吃,食慾極佳,不一會,連魚帶湯,全倒進了肚皮。

何君問:如何?

我答:你說的,我全信,真還有點“山水味”“皇帝味”呢。只有“辛辣不傷舌”一句我不信,你看,我的舌已起泡破皮了。

何君一笑:要慢慢嚼而啖之,不可太貪。

離開小酒店時,我已醉意酩酊。

何君問:如何?

我答:老夫我,也要在壁上題詩,讓我的詩與瀘溪之鮎魚豆腐,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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