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高小的時候,學校裡有個廚房供飯,願吃什麼,可以點菜。山東有句話:“願吃好飯,諸(諸城縣,我的故鄉)安(安丘縣)二縣。”這兩個縣,富戶有錢的多,自然講究吃。廚房裡有一樣拿手好菜:炸八塊。把一隻小嫩雞,一剁八塊,炸以滾油,富於嫩、香、脆三個特點,使人未下筷子先流涎。在別處不是沒有嘗過這菜,但總覺沒有少年時代故鄉的那種味道。
燒雞,說起來大家都知道,都吃過,而且不少名牌,如德州扒雞,禹城燒雞,可是我兒時吃過的王德元賣的燒雞,口味卻與衆不同。燒得火候好,似乎還有點隱隱血跡,嫩極了,也香極了。不是雞子不同,而是做法各異。這種特殊做法,是長期經驗的積累,受到吃的人的讚賞,所以它在一般中見特殊。我小時候,家鄉招待貴客,講究“十大碗”,其中之一是“雞脯”,把雞脯子剁爛,加上點粉團和其他作料,捏成一個個小糰子,顏色白白的,非常好吃。這樣名菜,在別處沒有吃到過。
中學時代,在濟南讀書,關於吃的方面,有兩三件事,在記憶中比較突出。
我們學校,在督司大街,斜對過有一間門面,一個大木架子上掛着開了膛的一隻燒豬。皮色半黑,刀割零售。燒得很爛,甚爲可口。這種整個燒豬,別處未曾見過。
濟南有家大館子,裡面有個大水池,當中養着條條鯉魚,記得叫“姜家池”。來這館子吃飯的人,主要爲了吃這池中魚,這種鯉魚,有四隻眼,很有名,叫做河鯉,產於黃河。點菜之後,廚師親自將活蹦亂跳的剛出水的魚,拿到顧客面前打個照面,一會兒,擺到桌子上來的是一大碗,彷彿還加上了蘿蔔絲。味道極其鮮美,肉嫩,湯也好。
大明湖裡,荷花中間,有不少蒲菜,挺着嫩綠的身子。逛過大明湖的遊客,往往到岸上的一家飯館裡去吃飯。館子不大,但有一樣菜頗有名,這就是:蒲菜炒肉。濟南的烤整豬,蒲菜炒肉,我都嘗過,至今皆有美好的回憶。寫到家鄉的菜,心裡另有一種情味,我的心又回到了故鄉,回到了自己的青少年時代。
鄉情與鄉味
我是湖北人,其實在湖北的時間不長。1925年從上海回到大冶,1926年又到了武漢,到1933年秋天離開武漢時,總共不過是八個年頭,正是12歲到20歲的時候,卻有不少坎坷的經歷、長期貧困的生活。
然而,在長期漂泊在外期間,時常發作一陣憂鬱症,整天感到一種難以排遣的憂鬱,懷念家鄉,不是懷念某一個具體的親人,懷念某一段值得記憶眷戀的生活,某一個固定的可以捉摸的東西;只是感到千絲萬縷、連綿不絕,無法排除也無法說明的一種感情纏繞着惆悵的心頭。甚至在噩夢中,也覺得身上發熱,就似漂流在長江上,滾滾的長江水已經滲透在我的血液裡,翻騰不已。
這是一種懷鄉病,也是一種無法排遣的家鄉情。
說來也可笑,也很奇怪。我常常因一陣陣茫然而徘徊於街頭,感到飢餓了,就跑到一家小鋪子裡去,喝一碗蓮子湯或是一碗糯米酒小湯圓,再吃上幾個燒賣,也就漸漸平靜下來。我還記得這兩家小店鋪,一家就在上海“大世界”隔壁街頭拐角的地方,一家是在南京路冠生園飯店斜對過一家小吃店。
我不知道這兩家小吃店是不是湖北人開的。可是,這兩處有幾味小吃卻是我在武漢喜愛的食物。漢口許多街上都有這種小吃店,當然,最著名的一家是大智門街口的“老通成”,我還記得他家有一個大蓮子鍋,猶如一個大蓮蓬,一個一個長圓的小筒插在大鍋裡,提出來倒在碗里正好是一小碗白晶晶的冰糖蓮子湯。當然,老通成的豆皮也是有名的。
因此,家鄉風味的食物,既可飽腹,也可清除懷鄉症。
許多人終生保持家鄉的口味,難以改變習慣,這也就是一種滲透的家鄉情的標誌吧。也因此,對家鄉風味的欣賞、愛好,甚至到了迷戀的程度,對於另外的異鄉人,是無法理解的。所以家鄉情與家鄉味是不可分的。只有家鄉情而不喜家鄉味的人,或是隻愛鄉味而無家鄉情的人都是不存在的。
當然,真正可口的美味,也可以得到異鄉甚至異國人民的欣賞。近幾年我分別到羅馬、米蘭、都靈、巴黎、東京、京都、華盛頓、紐約等城市,那裡到處可以看到中國飯店的廣告。據說巴黎的中國餐廳就有三千家,也可以說是一個壯觀了,而凡是來中國訪問的朋友也都驚訝地發現,在我到過的各地方還都有想象不到的獨特風味菜。
可是,我不知道,在國外有沒有湖北風味的餐館。我也很難說出來,湖北菜有什麼特殊的風味。
但我姨母有幾樣菜,的確是我非常喜愛的,是很難在飯店吃到的。
一是“蓑衣丸子”。當新鮮糯米上市的時候,挑選三分瘦一分肥的豬肉剁得細細的,還摻一點兒荸薺、小蔥花,以荷葉墊底,用文火蒸熟。據她說,關鍵在於火候。蒸得過火,糯米失去它顆粒晶瑩的形狀和香味,肉也不嫩了,荷葉香味也沒有了,吃起來就不那麼清香可口。
之所以叫蓑衣丸子,就是說看不到肉丸的內形,糯米顆粒可見,像披上層白皚皚的蓑衣。可見,這個名稱也是富有家鄉味的。
再一個是炸藕夾。也要在新藕上市的時候,選一節最粗最圓的藕切成薄薄的藕片,兩片之間大約只有十分之一還連接着,然後在藕眼裡填上精細的鮮肉泥,裹上一層蛋清麪漿,用香油炸出來;形狀像一塊淡黃色小小的油餅,吃起來又香又脆。大概是我15歲的生日吧,也是考進高中的那一年,姨母對我高興地說道:“今天我給你做一個特別的菜。”她買來一些新鮮的小蝦,剝成蝦仁填在藕眼裡,給我吃過這一種風味的蝦藕夾。這可能是我這位“秀才娘子”姨母的創造。因爲,我從來也沒有在任何餐館吃過炸蝦藕夾。當然,這個菜也有一個火候問題,炸得過焦,藕夾就不脆也失去香味。
還有一個菜也是外面很難吃到,甚至認爲是一種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野菜吧,可是我至今也還不能忘卻,它有一種特殊的風味。在大冶農村,湖邊、田野生長着一種緊貼地面的野草,叫馬齒莧,也叫長壽菜;姨母把它採來洗淨稍稍曬乾,用來做米粉肉的墊底。有時候,也用它做成鹹肉或鮮肉包子。
還有一種不能叫做菜了,就是在豌豆剛剛上市、顆粒飽滿而清嫩的時候,用四分之三的新米和四分之一的糯米燜飯,到飯快熟的時候,用火腿丁、細粒的鮮肥肉丁,也可以放上鮮蝦仁、蔥花、黑木耳攪拌着豌豆蓋在飯面上。撒上一點椒鹽、香油,等到飯燜熟了,掀開鍋蓋就可以聞到一股清香,仍然嫩綠的豌豆、鮮紅的火腿丁、白晶的肉丁、紅嫩的蝦仁、黑色的木耳和青青的蔥花交織着色彩豐富的畫面,吃起來真香,我母親胃弱,吃幾口,是當做菜來吃的,但我卻是當飯吃,並且一定要飽餐一頓的。
自然,這大概都是家常菜吧。可是,在我的記憶裡都遠遠比大飯店那種豪華的宴席更多些家鄉味。
現在人民生活比較富裕了,大飯店多起來了,旅遊的外賓也很多。可是也確有些飯店以高價豪華盛宴取勝,卻不注意小吃和地方同味菜,其實是沒有特色的重複,並不能吸引人們。北京烤鴨是有中國特色的北京風味,然而全國各大城市吃到最後都捧上一盤烤鴨,豈不是重複而且單調嗎?
所以,我作爲一個湖北人,倒是很希望有人好好研究一下湖北的風味菜,在自己傳統的風味上再加以發揚,顯示出自己的特色來。
我聽說黃鶴樓重修之後,在山腳下將有一條街專賣湖北風味的食品,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我祝願它早日實現。
可是,我也不禁回憶起兩件事。
一個是難忘的舊黃鶴樓之下,當我在高小到高中讀書的時候,只要到黃鶴樓上去逛一下,我必然要吃黃鶴樓上的油炸蘿蔔絲餅。有一位老人獨自挑着一副擔子歇在上黃鶴樓的門腳邊,他就只賣有特殊風味的油炸蘿蔔絲餅。一個大瓷盤裡裝了切得細細的白蘿蔔絲攪拌着不稀不稠的麪漿,用幾隻特製的碗口般大的鐵勺盛着不斷地在油鍋裡翻炸,快熟的時候,撒上幾粒蝦皮和特製的拌好的椒鹽,這餅中間薄,四周又圓又厚,可是吃起來,熱乎乎的,外脆內柔,的確很香。這位老頭,據說一天賣完這一盆蘿蔔絲餅就收攤。星期天,或春光明媚的天氣裡,在遊人多的時候,你想去吃上兩個蘿蔔絲餅,你還得趕在一個上午去哩!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新修的黃鶴樓下當然不會有這樣小吃了。我20世紀50年代初第一次爬到黃鶴樓上後,突然懷念過這位老人和他留在我記憶裡的美味,當時還不禁有點惆悵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