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爲的一個吃字,這也許是我公爹的人生哲學。公爹是個鞋匠,地地道道的手藝人。公爹做了一世的鞋,鞋做得好,精巧耐穿,漢口單洞門方圓一帶都知道黃皮匠做鞋的手藝,至今還有老一輩的人唸叨穿過他做的鞋,誇那鞋合腳。
公爹人生一世除了靠做鞋養命之外有兩大嗜好,一是賭二是吃。好賭一條街有名,也不大賭,憑他無產無業,也不可能大賭,主要是摸點小牌。另一個嗜好吃,不積不攢有錢就吃,公爹倡導的是“辛苦做快活吃”的人生哲學,憑着這個哲學,黃家的孩子三年自然災害都沒有餓肚子。那年月老戲還正興盛,公爹所在的戲劇服裝廠做古裝戲劇鞋按件論工資,可以將材料帶回家來由婆母幫忙沒日沒夜地趕着做,錢掙得多,買黑市米黑市面,沒有葷腥就踩三輪到姑嫂樹去吃館子。館子是鄉下人開的,出高價買一條大魚燒熟了吃一半帶一半回家去,家裡還有幾個孩子。
辛苦做快活吃的公爹家裡窮得刀刮水洗,一間破屋漏雨穿風,屋內四個孩子,隔壁五個外孫,煨了一吊子砂鍋湯,燒了一鉢子肉,公爹居中正坐先拿起筷子,往桌子上這麼一繞,高聲喚:“伢們,吃呀吃呀!”眼看一掃而空,公爹笑眯眯的,再怎麼也不能讓肚子空着,公爹最喜歡的是看別人吃得高興。因此公爹最喜歡辦酒請客,酒席還要講究排場。丈夫是黃家多年盼得的長子,做十歲那年請了將近一條街的客。那是一件令公爹自豪一生的大事,多年之後每每搬出來自誇,說:“那該是幾熱鬧哇,早晨的早面,中午的正酒,晚上的夜宵,吃三餐哪,哪一家也不敢像我們,捨得給人吃。”爲了一個吃字,掙來的錢自然存不住。婆母說還是解放了好。政府徹底地禁了賭,茶館生意也漸漸蕭條,公私合營,公爹的鞋攤子拆了,到工廠做正式的工人。即便如此,窮家小戶家大口闊也靠了他一個人勉力地支撐,幸而有個單位有醫療勞保退休金,不然老無所養加重兒女的負擔。
公爹退休之後又擺起做鞋攤子,左右鄰舍前後街坊單鞋棉鞋都給他做給他鞝。特別是到了冬天生意特別的好,屋子裡鞋面鞋底鞋楦頭堆成小山,從早到晚活做不贏。屋子中央燒一個小煤爐,婆母做鞋面公爹鞝鞋底,爲了對光照亮,大門開開地敞着,寒風夾着細雪往屋子裡灌,灌得兩個老人直咳嗽。傍黑,公爹停了手上的錐子掏出錢來說:“天冷,到花樓街去買兩碗牛雜碎回來下酒。”跑腿的照例是我丈夫。吃飯的時候,婆母專門燙了酒,牛雜碎在爐子上煮得沸沸的,又辣又濃的香氣直躥人的鼻子,端上桌那湯水裡辣椒放得鮮紅,撩撥人的口水直往外涌。其實這是一種價格最賤的食物。在舊社會時只有腳伕和苦力纔會去享用。黃家的孩子嘴刁,只有公爹和我愛吃。
儘管不挑口,公爹對吃還是比較有講究。早年間老公爹在長江上洋人的輪船上當大廚,那是第一流的手藝,可惜也沒有傳下來,讓人感到很是遺憾。之所以公爹會吃懂吃全虧了這個當大廚的老公爹,只可惜會吃不會做。婆母也不算很會做菜,除了湯煨得說得過去,其餘則僅僅是生的弄熟。後來黃家的孩子幾乎都會做吃的,而且個個都節省用錢,這兩樣和他們的老子娘都不一樣。之前,如果想吃好吃的,就得到館子裡去端。漢口六渡橋的幾家館子,公爹自然都熟得不得了,譬如郭一泰的豆油皮包的肉餡圓子,福慶和的牛肉和三鮮米粉,老會賓的熘肚子爆京片,一碗兩碗地買回家來。家裡人多,我又添了孩子,即便如此,大家還是能跟着嚐嚐油水。
婆母先去世,公爹像少了半邊身子骨,人也呆了,脾氣也壞了好些。我和丈夫上班早出晚歸,他平生除了做鞋以外什麼事也不會做,生活自理都難,更莫談吃。等到我休息,公爹上街買來一條財魚(黑魚)要我學着熬湯,我猜當時他可能很想吃。我從來不做飯,邊做邊不高興:“我情願不吃也不情願做。”後來誰做熟的就不記得了。反正後來幾年歸丈夫做飯。那幾年公爹過得不順,也不高興,去世的那天是大年初四,還算有福氣過了一個年,孩子們都在跟前,也吃了一點過年的好飯菜。去後的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五的早晨,有鄉下人挑了一擔大魚經過門口叫賣,黃家人連忙攔住了,說:“這魚來得好,爸爸一生愛熱鬧,正好買下來辦酒。”於是整筐地買了——公爹的白喜事辦得的確是熱鬧。
臘肉黃豆湯
在兵團五年,只吃過一次米飯炒菜。那是在剛去的時候,連裡開恩放了一天假,於是大家紛紛去德都縣城照相,中午就在那兒找了個飯館。東北的大米一粒粒的透明而香糯,口感特別好,吃這樣的米簡直不需要什麼菜。那菜不過是肉片青椒和酸菜豆腐,都切得像東北的一切那樣碩大,我們在蒼蠅的嗡嗡聲中嘬完了最後一口湯——那一種回味整整延續了五年之久。連隊的伙食永遠是菜湯饅頭。有時因爲伙房打夜班碰翻了煤油燈,菜湯裡便充溢着煤油味。饅頭常常是發了芽的麥面又黑又粘。實在打熬不住只好裝一回病,吃一碗病號飯過過癮。所謂病號飯,不過是擀點麪條用醬油一煮,加點蔥花味精而已,但在那時卻是我們的佳餚了。
自然也有打牙祭的時候。有一回家裡寄來了臘肉,正巧有黃豆和土豆,就把土豆用竈灰烤了,滿滿地煮了一鍋臘肉黃豆湯。七八個人圍在火爐邊,每人手中拿一把小勺,加了醬油膏和味精,當第一層鮮亮的油珠浮起來的時候,勺便紛紛落下去,這一下,寧肯舌尖燙起泡也不再撇嘴了。
這樣的夜晚常常停電。燈光驟滅。窗外的冰雪便一下子變得很亮。有很藍很藍的雪花悠悠地落下。嘴裡仍蕩着臘肉的餘香,整個人變得軟軟的很容易出現幻覺。於是大家開始在黑暗中講故事,講各種美好和恐怖的故事。後來,火熄滅了。故事也講完了。就仰頭看天花板上一串串的冰掛,在黑暗中可以把它想象成水晶玻璃大吊燈,就像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裡那樣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樣的故事以後不知是不是還會再有。但肯定有別的故事繼續着。各地的風味菜實在吃得不多,能吃中的就更少了。大學期間去過一次上海,曾經爲城隍廟的小吃着迷,但日子一長,什麼也沒留下。倒是1984年去廈門吃中了那裡的肉燕湯。所謂肉燕湯是瘦肉磨成細粉,雪白的捲起來燒菜做湯都濃濃的,十分鮮美。朋友們特意送我一些帶回,卻無論如何做不出那種味道來。
1986年去武漢,有湖北佬介紹三種風味:四季美湯包,老桐城豆皮,小桃園煨湯。果然不錯。尤其是小桃園的雞湯,用一個個小瓦罐煨成,真正原汁原味,純白得像奶。喝起來濃香撲鼻,回味悠長。豆皮也好。只有湯包因油汁過多,分不出甲魚餡還是香菇餡的了,味道一律鮮美而已。前年去西北,發現髮菜是一樣好東西,便買了一包回來,卻不知怎樣吃,仍在那裡放着。
人說“吃在廣州”,近幾年更是聽說廣東人“長腿兒的除了桌子椅子不吃,帶毛兒的除了雞毛撣子不吃”,連娃娃魚等自然保護動物都敢招呼,真可謂登峰造極了——只盼他們別把珍奇動物趕盡殺絕。不過我去廣東卻沒能吃上什麼。只在深圳吃了幾次魚粥,因爲價錢奇貴,已經覺得很奢侈了。最實惠的倒是那次去成都吃的川味火鍋。什麼黃鱔、泥鰍、毛肚、百葉、豬腦等統統涮將進去,最神奇的是那種調料,簡直是鮮香可口的“廚房殺手”,能活活讓人吃得撐死也放不下筷子的。我幾次問起那調料的配方,主人們都神秘地搪塞着,最後露了一點口風,說是其中摻了罌粟,因此吃了以後會上癮的。其實主人們倒是多慮了,當時就是有人當衆在鍋子裡撒下毒藥也不會敗壞老饕們的食慾——“過把癮就死”,值得!
不知從何時始,大家的嘴越吃越刁。各種飯局以各種名目存在着,且規格越來越高。最後終於物極必反有了四菜一湯的規定。但菜少也有菜少的吃法:基圍蝦,鐵板鹿肉,紅燒鮑魚,扒熊掌,魚翅湯也是四菜一湯。不過吃多了,吊人胃口的美味也會變得味同嚼蠟。於是美食先鋒派們又開始返璞歸真,什麼扎啤,二鍋頭,什麼粉條燉豬肉等又成爲一種時髦,猶如西方貴族們開口便是“water”一般,透着身份的不凡。
有一位經理朋友請吃粵菜,三個人叫了十幾個菜,自己只吃一小碗魚翅湯,當然,是一百四十五元一碗的。我猜他的胃大概已經接近凝固,只有**才能滲進去了。丈夫去國半年,回到家中,我用一碗清湯麪接風。他幾口吞下,連叫好吃。說是半年沒吃過可口的飯菜。我對這種說法卻深表懷疑。直到前不久有一次一起出去買東西,中午在王府井的“麥當勞”吃快餐。倒真是快,且又幹淨舒適。只是口味實在不習慣。丈夫要了巨無霸、麥香雞、炸土豆條、熱巧克力和菠蘿冰淇淋。
麥香雞是女士吃的,秀氣些,看着倒是很漂亮,新鮮麪包裡夾着淺粉的炸雞肉餅,碧綠的酸黃瓜,嫩黃的生菜,雪白的奶油,連上面的芝麻也透着新鮮乾淨,及至一吃,卻吃出一股怪味,提出質疑之後,丈夫肯定地答覆我說,據他在美半載之經驗,這確是地道的美式快餐,與美國本土所吃一般無二。只好又換來巨無霸,又覺得有股羶味。喝口熱飲還有酒味,於是大呼上當。丈夫幸災樂禍地說,看來你只適合在國內生活,你就老老實實待着吧!最後我只好吃冰淇淋。美國的冰淇淋確實很好吃。後來侍者換了一支曲子,是小提琴曲,冷冷清清地流動着。我和丈夫都不再說話。透過剔花的窗簾可以看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羣。防寒服構成一塊塊鮮豔的顏色。不知爲什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躺在牀上生病的時候,那時頭一回聽說世界上有一種叫做漢堡牛排的美味。現在真的不知道什麼叫做美味了。
我相信吃遍世界也不會再有比那一鍋臘肉黃豆湯更好吃的東西。那一個冬天的晚上,有藍的雪花靜靜地飄落。
蘇幫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