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也一樣沒有光亮,甚至廊前的燈籠都是暗着的。慕容瑾站在門外,舉起的手又悄然垂了下去。
正在踟躕的時候,門被打開了,薛流嵐站在屋中的陰影裡,看見門口的慕容瑾也是一怔。
“有事?”薛流嵐啞了嗓子問。然而再沒有向前移動,目光穿過黑暗與光亮的界限落在慕容瑾的身上,冰涼而沒有溫度。
慕容瑾抿了抿脣,半晌才道:“想問問你餓不餓。”
薛流嵐偏了頭看着慕容瑾,淡淡的道:“沒事的話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哦。”慕容瑾心不在焉的答應了一聲,猶猶豫豫的在門口徘徊着。而面前的門已經再一次關上,屋中的那個人沒了聲息,周圍又是一片沉沉的寂靜。
看着自己落在窗櫺上的影子,慕容瑾有些出神。那影子孤單寂寥的樣子讓她心生感觸。難受得緊了,慕容瑾索性坐在書房門口的臺階上,雙手抱着膝蓋,將下巴抵在手臂上。
薛流嵐在屋中看着映在窗上那抹倩影消失,心頭苦笑了一下。到底在她心裡,守候兩個字是與他全然不沾關係的。而從小到大,他的脾氣也只有大哥一個人可以寬容的放縱。
想起自己的大哥,薛流嵐的心不由得又是一陣疼痛。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大哥可會原諒他嗎?也許不會吧,畢竟是他親手將慕容瑜扯進了這件事情裡,說到底,慕容瑜的喪命與他有着莫大的關係。
忽然很想一醉方休,薛流嵐起身打開門要出去。但當兩扇門的縫隙全部打開時,眼前的景象讓薛流嵐呆立在原地,幾乎以爲自己是在做夢。
慕容瑾背對着門坐在臺階上,她的頭抵在旁側的柱子上,手還環在膝頭,整個人在夜裡的涼風中蜷縮成了一團。
那一瞬間,再大的氣,再難以忍下的委屈,忽然之間都變得不值一文。
恍惚之中,慕容瑾只覺得身子一輕,儘管對方輕手輕腳,但還是讓慕容瑾一個激靈驟然清醒。
“弄醒你了。”薛流嵐垂下眼眸看着慕容瑾。繼而俯下身將她放下。“已經將近夜半,快回去休息吧。”
話音才落,薛流嵐的身形尚未動,廣袖的一角已經被慕容瑾怯怯的拉住。微弱得幾乎不可察覺的力道偏偏絆住了薛流嵐的腳步,讓他沒有辦法再轉身回到那屬於他自己的黑暗中。
薛流嵐低下眼眸看着慕容瑾,她垂着頭不說話,肩頭稍微有些聳動,隱隱約約呼吸間有些啜泣的聲音。
“怎麼了?”薛流嵐雙手捧起慕容瑾的臉,藉着月光仔細看着她尚帶着盈盈淚珠的眼眸。
慕容瑾不回答,只是整個人撲進薛流嵐的懷中,將頭埋在他胸口,由着自己的眼淚將他胸前的薄衫溼透。
突發的情況讓薛流嵐也慌了手腳,忙將慕容瑾攬在懷裡:“出什麼事兒了?”
“什麼事都沒有。”慕容瑾甕聲甕氣的回答。
薛流嵐聞言輕笑了一聲:“無緣無故,小慕容將軍哭得這樣傷心,是打算讓身在不遠處的岳父大人教訓我一番咯?”
慕容瑾搖頭,擡起有些通紅的眼睛看着薛流嵐,半晌道:“薛流嵐,逃避不了的,你會如何?”
薛流嵐的笑意僵在臉上,別看眼睛不看慕容瑾:“面對。沒有人給過我選擇。”
“是你從來都放不過你自己。”慕容瑾拉着薛流嵐袖口的手更加的用力。
“你呢?放過你自己了嗎?”薛流嵐凝視着慕容瑾的眼眸。“慕容瑜的死你如此掛在心上,除了她是你的表姐之外,就沒有一點是將她的死歸咎於你自己嗎?”
“她是慕容家在官場上的犧牲品。”慕容瑾低下頭道。
“她的死是在給自己一個交代。慕容瑜臨死之前說,她恨老七,更恨自己。”薛流嵐放空了目光落在遙遠的星際之間。“我的確恨慕容瑜,可是連大哥都可以爲了她舍了性命,我能將她如何?”
“所以表姐終於給了自己一個歸宿。”慕容瑾靜默的道。可她將薛流嵐困在了自責中。“薛流嵐,她的死你也在歸咎自己。”
“大哥說不要爲他報仇,我卻到底還是負了他的囑託。”薛流嵐向後退了幾步,廣袖的袖角從慕容靜的掌心脫離出來,飄蕩在半空。
手指間一空,慕容瑾的心也跟着一頓。
薛流嵐已經轉過臉去,手搭在了書房的門扇之上。面對着空無的黑暗,終於他能夠宣泄埋藏在心裡的悲傷。
“薛流嵐。”慕容瑾上前一步。
“回去吧。”薛流嵐一步踏入屋子裡,反手就要將門關上。移動身體所帶起的風,讓臉上冰涼的感覺越加的強烈。
慕容瑾的手抵在門上,微微用力。他忽然不忍心起來,棄了關門的意圖,徑自走入書房中。
站在門口,慕容瑾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失掉了勇氣,不知道這一腳踏入之後,他與她將會變成什麼樣子。
腳步緩緩的移動,慕容瑾覺得這僅僅幾步的距離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站在桌子邊,站在薛流嵐的面前。身體遮住了門口透進來的月光,也擋暗了薛流嵐的面容。
忽然,薛流嵐長臂環在慕容瑾的腰身上,將她拉近自己,安放在自己的膝頭,頭抵在她的肩膀上,呼吸着她令人安心的氣息。
慕容瑾摸索着擡起手觸摸上薛流嵐的面龐,冰冷的潮意讓她的手不由得一抖。她低下頭,雙脣吻在薛流嵐的眼上,任着脣間滿是苦澀的味道。
薛流嵐閉着眼,安靜的感受着來自那柔軟雙脣間的溫情。終於,他狠狠的將慕容瑾抱在懷中,脣貼着慕容瑾的耳畔滑過。
“爲什麼要跟着進來?”他嘆息一聲。
“我不能把心裡難過的你獨自留在黑暗裡。不想,也不捨得。”慕容瑾環着薛流嵐的脖子,將下巴搭在他肩頭。“薛流嵐,是你容許我走進來的,所以不要再將我推出去。”
他的心,如同這一間充滿了黑暗的屋子。在大哥去世之後,她到來之前,他不曾向任何人打開門。
“大哥一定會怪我。”半晌,薛流嵐低低的唸叨着。“他只要求我兩件事,可我一樣都不曾做到。”
王者無情,他對慕容瑾傾其所愛。護着慕容瑜一生周全,他卻將她扯進了爭鬥,間接害了她的性命。
慕容瑾心疼的將薛流嵐抱得更緊:“既然我們都放不過自己,那我陪你一起承受。”她的聲音很小,如同呢喃一般卻帶着無比堅韌的語氣。
夜越加沉靜,自東方而起的烏雲將天空的光亮盡數掩蓋下去。就在五皇子府陷入熟睡的時候,皇宮大內的話語纔剛剛開始響起。
“郭尚忠?”鄧皇后在認清來人的時候,瞬間從心底騰起一陣寒意。她警惕的盯着門口的人:“這麼晚了,你來本宮這裡做什麼?”
郭尚忠開口笑了一聲:“自然是來給皇后娘娘請安的。”
“哈哈,請安?郭尚忠,你是想讓自己心安吧?”鄧皇后絲毫沒有領情的意思,聲音尖銳的撕裂了寂靜。
郭尚忠頷首,目光落在面前的地面上:“皇后娘娘還是那般聰慧。”
“哼,那咱們就明人不說暗話。”鄧皇后趾高氣揚的端坐在榻上。“我今日在大殿之上並沒有牽連你的意思。”
“多謝皇后娘娘。”郭尚忠拱手垂頭,掩住眼中冷漠的殺意。
“你在皇上面前能說上話,只要你能保住本宮和鄧家上下的性命,那件事情從此再不會有人知道。”鄧皇后看着染了鳳仙的長甲。“否則,魚死網破,你我都沒有好處。”
“這個道理老奴當然明白。”郭尚忠擡起頭來直視着鄧皇后。“只是老奴也無能爲力啊。”
鄧皇后聞言,柳眉蹙起來:“你什麼意思?”
“屯兵謀逆那可是大不敬的罪過。”郭尚忠優哉遊哉的從口中吐出一句話來。
“那只是慕容家爲了扳倒我鄧家而僞造的證據,相信以公公的本事,完全可以將一切消弭。”鄧皇后的笑容有些扭曲,勉強和不得已中帶着幾分恐懼。
郭尚忠轉動着手上的玉扳指,緩緩的道:“但是老奴改變不了皇上對娘娘的恨呀,這一次皇上是鐵了心要置鄧家於死地。”
“不可能。”鄧皇后猛然斷喝了一聲。“鄧家是皇上一手扶植起來的,皇上不會如此不顧自己的心血。”
“娘娘怎麼沒有想,這所謂的皇上的心血可是毀了皇上的心吶。已經反噬了的奴才,怎麼能還留着呢?”郭尚忠的臉上漸漸露出惡毒的笑意。
震驚將鄧皇后那張絕代風華的臉撕扯得恐怖,她的聲音顫抖着:“他,他真的要爲了那個賤人毀了鄧家?他憑什麼?是他逼死那個賤人的。”
“可最終下手的是鄧家啊。現在皇上後悔了,總要找個人開刀不是?”郭尚忠仍舊慢條斯理的說着話。
“真要找,這個人也應該是你。”鄧皇后的指尖幾乎戳在郭尚忠的臉上。“是你給我出的主意,太醫是你打點的,那冥決之毒也是你給我的。”
郭尚忠的臉上沒有絲毫的驚慌,如同他身後的黑夜一成不變。
“即便如此,哪又如何呢?”
“我,我要去告訴皇上。”鄧皇后已經意識到了什麼,拽步就要往外面走。
腳尖才碰到門檻,門外就驟然出現了四個太監,都低着頭,其中一個人手中捧着一段白綾。
郭尚忠背對着門口,淡聲吩咐道:“好好伺候皇后娘娘上路。”
這個世上沒有活人可以永遠守住什麼,死人的嘴纔是最嚴的。
當次日的第一縷陽光落在牀幔上時,薛流嵐輕輕伸手取下掛在鉤子上的簾子,不讓光亮擾了慕容瑾的安眠。
“什麼時候了?”慕容瑾忽然驚覺。
“還早。”薛流嵐將才要起身的慕容瑾按回被子中,在她的額頭上吻了一下。“左右無事,睡到日上三竿再起不遲。”
慕容瑾懶懶的白了薛流嵐一眼:“你還要去找能幫薛斐言脫罪的證據。”
“已經有了人選。”薛流嵐赤了胸膛半倚在牀頭欄杆上,精壯的胸口有一道明顯的傷疤,落在心口微偏的位置。
“嗯?”慕容瑾睜開眼睛,抹胸裹了被子靠在薛流嵐肩頭。“誰會心甘情願爲薛斐言頂罪,將所有事情推在鄧欽堯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