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響起的鈴聲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爲突兀,不過轉眼的功夫城頭便聚集起了大批的人。拿着刀的士兵們沿着城牆搜着,不時伸出頭來看一看牆下。
所幸,薛斐言與凌燕着的盡是黑衣,又有黑夜作爲掩護,故而安然無恙的伏在陰影之下。
聽見城牆上漸漸散去的腳步聲,薛斐言鬆了口氣,向後退了退,放開一直護在懷中的凌燕。
夜色之中,薛斐言看不清凌燕的表情,但已然可以想見她滿面緋紅的模樣。
“多虧你看見了那九轉連環鈴。”薛斐言悄聲笑道。
凌燕垂了頭一笑,也不言語。
那九轉連環鈴是用一種特殊的絲線穿起的一串銅鈴,經緯相交狀似漁網。一旦觸動一個,九個大鈴鐺都會響起,繼而帶動旁邊的小鈴鐺。真可以說一瞬間就可以喧囂如鬧市一般。然而,這還不是九轉連環鈴最厲害的地方。那串鈴鐺的絲線極其堅韌且用毒液浸泡許多時候,只要沾上一點就會立刻斃命。
“可還記得這九轉連環鈴的破法?”薛斐言悄聲笑了一聲,將頭垂在凌燕耳畔問。
凌燕點頭,自然記得,這八年之中他教的任何一件事她都不會忘,更何況是當年薛斐言爲了給她練習而特地研究的九轉連環鈴?
“可惜這府尹只知道九轉連環鈴是大內秘製的防範之物,卻不知道它本是河洛王府進上的。”凌燕揚脣嘲諷的笑了笑。一面已經從袖中取了兵刃在手中。
那是一把長約九寸的匕首,映了月色隱隱讓人生出一陣寒意來。
“你負責左側那三個,剩下的交予我便是。”薛斐言也跟着起身,自腰間抽出一把軟劍來。自劍尖直至劍柄,蜿蜒而上竟恍若一條銀蛇。
軟劍鍛造不易,稍有不慎,所鑄之劍就難兼柔與利兩面。所以,窮鑄劍大師洛汶一生精力,也不過只得了三把鋒利輕柔的劍,並且將其中的兩把進獻給了皇上。薛斐言因爲戰功赫赫受賞一把,彼時作爲聘禮送了慕容家一把,如今在慕容瑾身上。而另一把卻至今下落不明。
“主子請三思。”
“無妨。”薛斐言一笑而已,掃了一眼城牆,繼而看着凌燕笑道:“可準備好了?”
凌燕見勸不住薛斐言,只得凝神靜氣,集中了所有的精神道:“好了。”
話音才落,只見兩道黑影並肩躍起。足尖只在城牆低處微一落腳,轉而如大鵬一般借了力道扶搖而上。兩道冷光割斷了清冷的月色,全然看不見人,只能見如閃電一般的刀光偶爾閃現在月下。
風住,寒光亦止。
迎了夜風,城樓的飛檐之上翩然落下兩道身影。衣袂略有飛揚,嘴角各帶了一絲傲然笑意。身後城牆之上,絲線依舊布在遠處,然而上面的鈴鐺已然盡數破裂成兩半。
極快的刃割裂,甚至來不及發出丁點響聲。
“不錯,功夫日漸利落了。”薛斐言讚許的點點頭,回手收了手上的軟劍。
凌燕輕笑了一下,袖了手中匕首隨着薛斐言的身影縱掠而下,徑自接着外城牆的力道落在護城河邊,回頭看時,方纔那個纔要張口呼叫的士兵已經當場斃命,頸間傷痕長不盈寸。正是凌燕最擅長的匕首割喉。
“明日想必那府尹一定大吃一驚了。”薛斐言頗爲愉悅的笑着,沿着官道與凌燕慢慢的走着。
凌燕皺了皺眉,沉聲道:“可惜了主子一個好物件,落在了這樣的人手裡。”
聞言,薛斐言一怔,停住腳步看向凌燕。她半個人在樹蔭之下,月色朦朧了她的面龐,卻反而爲她周身鍍了一層光暈。
“屬下多嘴。”凌燕忙垂了頭。
“你說的不錯,當日我只命府中人做了兩件,一件留着給你練輕功,另一件進送給了父皇。如今出現在這裡,只怕是此地有人勾結宮中的人。”薛斐言轉過身去走在前面,凌燕默默的跟在他身後,沿着他的背影走着。
好一會兒,薛斐言輕聲笑道:“你覺得會是誰?”
凌燕沉吟了一下道:“屬下以爲是郭尚忠。”
“哦?何出此言?”
“皇上對黃門衛很是信任,宮中內務也大多都是郭尚忠在管着。屬下風聞郭尚忠爲人心思縝密。要想從如此精明的一個人眼下偷出這等寶貴東西,只怕難。”
薛斐言擡頭屈指輕輕點了一下凌燕額頭笑道:“只是你覺得寶貴,這樣的物件對於宮中的人不過是擺着好看罷了。”
“怎麼會?九轉連環鈴若是沒有解法,觸上就必定是死,怎麼能只是擺着好看?”凌燕擡起眼看着薛斐言。
薛斐言偏過頭掩住面上溢出的笑意:“罷了,不管是誰,日後回了金都總會水落石出的。此處距燕鎮還有多遠?”
“若是星夜兼程,明日傍晚便可趕到。”
“傍晚。”薛斐言低聲重複了一下,此時沒有馬匹代腳,傍晚能到也確是行路腳程的極限了。想了想,薛斐言笑道:“你的輕功可能跟得上我?”
凌燕想了一下便已經明白了薛斐言的意思。
“主子先請。”凌燕恭敬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她的輕功先是授業於薛斐言,後又被薛斐言送到他的師父處勤修了三年,縱然不敢說能勝得了薛斐言,至少跟上他是可以的。
於是,林中樹梢之上,幾個起落之間兩道黑色的身影便已經不見了蹤跡,只剩下飄然而下的樹葉靜謐的落在鋪滿了月光的官道上。
燕鎮本是渭河沿岸富庶之地,因守着渭河灌溉方便而年年熟稔之時糧不過三錢而已。然而,水火無情,如今的燕鎮到處餓殍,竟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薛斐言帶着凌燕在燕鎮的街道上慢慢的走着。沿途都是洪水退下之後留下的殘跡,傾斜的房屋下面很多人都瑟瑟的躲着,身上的衣裳根本不足以取暖,就只能將自己儘量縮得緊一些。
“娘,娘,你醒醒啊娘。”
哭喊的聲音如同一把利刃狠狠的將燕鎮的死寂劃破,凌燕順着聲音看過去,一個不過四五歲的孩子趴在一個婦人的身上。那婦人的臉色已經變成了死灰,約莫是夜來沒到天亮便已經凍死了。
凌燕木然的走過去,蹲下身拉住孩子的手輕聲道:“你娘已經死了。”
“娘,我要娘,我要娘。”害怕與悲傷使得那個孩子奮力想要掙開凌燕的牽制,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大。引得周圍的人都掙了迷濛的眼睛看過來。
“她已經死了。”凌燕驀地吼了一聲。“你沒看見你娘衣服都穿在你身上了嗎?現在這樣的天氣,她只穿着一件單衣,你沒看見嗎?”
“娘,娘。”孩子被嚇得只剩下了抽泣,一雙大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凌燕。
薛斐言快步走過去,將凌燕拉在身邊,又看了一眼那個孩子,想說什麼,然而話到了嘴邊又生生的嚥了回去。
凌燕將自己的外袍脫了下來披在那孩子身上,蹲下身道:“好好活着,對得起你娘爲了你連命都不要。”
薛斐言垂在身側的手悄然握緊,入目的死屍滿眼讓他眼中騰起怒火。渭河水患久已經上報,朝廷也已經撥了錢糧下來。出京之前還有奏章說已經災民已經都安置妥當,所有人都高呼着皇上萬歲。
一切,竟就只是這般模樣!
“我們去縣衙。”薛斐言將凌燕拉起來道。
凌燕沒有動,只是擡眼看着薛斐言:“主子去吧,屬下在這裡便好。”
這是她第一次抗命,薛斐言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從凌燕滿布了殺氣的眼中看出端倪來。
“你怕自己殺了縣官?”
“一方父母官竟如此置百姓性命不顧……屬下,不想給主子惹麻煩。”凌燕別開頭,另一隻手還拉着那個孩子冰冷的手。
“無妨。”薛斐言冷笑了一聲。“即便你不動手,我亦會動手。”
驟然,凌燕不可思議的看向薛斐言。
“魚肉百姓在先,欺君在後,他已經死罪難逃了。”薛斐言的聲音越發的冰冷,隱隱的透出一股子寒氣來,全然不是平素的溫和模樣。
薛斐言的劍架在縣官的脖子上,皇子的信印落在那縣官面前,很明顯燕鎮已經不是那縣官說的算了,如今要向着如何將功補過,討饒留了性命要緊。
凌燕站在糧倉大門前,冷眼看着那些差役給災民分發糧草,眼前的情景與當年交疊,可惜,當時的他們卻沒有這般的好運。整整一個鎮子的人,竟然只有她這個被爹爹賣了換糧食的孩子逃過了隨着洪水而來的瘟疫。
“是觸景生情了嗎?”不知何時,薛斐言悄然站在凌燕的身後。
凌燕忙一把抹了臉上冷冷的淚水,轉身拱手道:“屬下今日無狀了。”
“我打聽過,你的家鄉也遭過水患。”薛斐言說着,語氣中不自覺的染上了一層小心翼翼。
眉間一閃而過的哀傷,凌燕斂了一切情緒平靜的道:“屬下當年是被父親賣給人販子的。母親爲了給屬下搶縣官放下的那半個饅頭,活生生的被人踩死在縣衙門口。”
“半個饅頭?”薛斐言震驚的看着凌燕。
“是。”凌燕淒涼的笑了一聲。“遭了災無處安身,人命早已經不再是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