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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列火車在夜色中飛馳,它拖着悶罐車,裡面坐着解放軍戰士;還拖着平板車,上面裝着蒙了苫布的大炮、坦克車。
悶罐車裡,天星和小任靠在車廂邊說話。天星說:“高有志犧牲整整半年了。”小任說:“挺可惜的,不愧是行伍出身,他創造的那套攻堅辦法在咱東野都被總結推廣了。營長,咱這是往哪兒開呀?”天星說:“上級沒說,肯定是長春唄。”小任說:“對呀,喊了多少天了,‘練好本領,打長春’。”
小任問:“你那個戰友沒再來信?”天星說:“你就對我那個戰友感興趣。來了兩封信,從監獄出來,去咱們東北局的社會部了。”小任說:“這不改行了嗎?社會部可不是行軍打仗的,專搞策反。”天星瞅瞅小任,輕輕笑問:“你那個女同志沒來信哪?”小任不好意思地一笑:“哪有什麼女同志,那是我的即興創作。你那個戰友沒再說別的?”“說了,說我大姐也參加了咱們的地下工作。”
列車停下,車門打開,解放軍戰士跳下車。小任跑到天星身邊說:“營長,咱們是阜新了,團部命令:集合隊伍,向南開進。”天星說:“明白了,這是要打錦州!”小任說:“出發的時候怎麼不說呀?”天星說:“這就叫保密。中國的兵法,不是有句話嗎:兵者,詭道也。你光在蘇聯念外國書了,不明白這一套。”小任說:“別瞧不起人,‘突然性是戰略的本質’是誰說的?”天星想了想:“我看的兵書沒這句話。”小任笑了:“這就對了,是英國人利德爾?哈特說的。你也不懂吧?”
黃昏,王老先生和天好站在窗前看,王老先生說:“這個馮賢禮,知道逗孩子們玩了。”天好說:“打從秋風涼,我看他精神頭強多了。”王老先生:“也沒強哪去,一時清醒,一時糊塗。你說的那個重要客人怎麼還沒來?”天好說:“不是說晚上嗎?”王老先生說:“這太陽也好落了。”天好說:“哈爾濱到瀋陽火車也不通,或許是道上耽擱了。”王老先生說:“老來老去不經事嘍!從一早上就坐不穩當。”天好說:“乾爹,看你說的,你老什麼世面沒見過呀?坐下,再喝口茶吧!”
天好給王老先生斟茶:“乾爹,遼西十來天以前就開打,咋這些天國民黨沒有戰報,共產黨的廣播裡也沒有動靜?”王老先生:“國民黨是沒臉說了,肯定叫人家打的鼻青臉腫,共產黨是在那燉大菜,菜不好也不能起鍋呀!”
周和光醉醺醺地進了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一直等丈夫的天月忙問:“都啥人去了?”周和光說:“瀋陽黨、政、軍,有頭有臉的都到場了。”天月關切地問:“人家講什麼了?”周和光說:“講的好啊,到底是黨的領袖,國家的元首。”周和光又找來一瓶酒和酒杯給自己斟上。
天月說:“你就想着喝,人家到底講什麼了?”周和光咂了一口酒:“人家說‘自抗戰勝利以來,本黨在社會上的信譽已經一落千丈……老實說,古今中外,任何革命黨都沒有我們今天這樣頹唐和腐敗,也沒有像我們今天這樣的沒有精神,沒有紀律,更沒有是非標準,這樣的黨早就應該被消滅、被淘汰了!’”天月說:“這話他好像在哪兒講過呀?”周和光說:“年初我參加戡亂建國幹部訓練班,他在開學典禮上講過。當時,他對手下的頹唐、腐敗,怒不可遏,痛心疾首!可是,今天他自己就頹唐,就沒精神,只剩下唉聲嘆氣和破口大罵了。”
天月:“不會吧?那不更叫大夥泄氣嗎?”周和光喝着酒:“他先是罵衛立煌不敢出兵援救錦州是荒謬,是愚蠢,又罵東北的黨、政、軍不團結,讓共黨鑽空子。最後說:‘我這次來瀋陽是救諸位出去,如果你們這次打不好,那麼不光明年此時不能在這裡開會,而且只有來生再見了!’”天月說:“蔣委員長真這麼說?”周和光點點頭說:“不光你,當時在座的全都驚呆了!”天月問:“關於遼西的戰局,蔣委員長出什麼主意了?”周和光說:“他拍板決定廖耀湘兵團增援錦州。”天月問:“能行嗎?”
周和光說:“散會了,吃飯的時候,‘剿總’的一個副參謀長私下說,按老頭子
的辦法,完蛋得更快,正中了共軍圍點打援的奸計。”天月說:“錦州守不住,東北不就完了嗎?”周和光喝了口酒,半天才說:“……辛亥革命,推翻帝制;北伐戰爭,打倒軍伐;當初的國民黨是何等朝氣蓬勃!七七事變,盧溝橋抗戰,上海抗戰,太原抗戰,後來又遠征緬甸,痛殲日軍,國軍打得何等英勇,何等頑強!”“東北完了,咱咋辦?”周和光還沉浸在對往事的思索中:“辛亥革命到今天,還不到四十年吧?國民黨怎麼就到了如此地步呢?連黨的領袖都只剩下唉聲嘆氣了……難以理解,難以理解……”
天月說:“別想你的黨國了,咱自個怎麼辦?”周和光又喝了一口酒,揚起頭望着天花板不語。天月說:“問你哪?拿個主意吧!”周和光說:“我能有什麼主意?喝酒吧。”周和光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醉眼朦朧地瞅着那杯酒,並沒有喝。
一個商人打扮的人趁着夜色走進院子,來到王老先生家門前,輕輕敲門,那人低聲說:“我,討口吃的。”此人正是魏德民。門開了,天好見是魏德民,忙笑着讓他進屋。
王老先生見是魏德民來了,忙問:“你這是打哪來呀?”“哈爾濱。”天好問:“你就是那個重要客人?”魏德民笑了:“啥重要客人,咱們不都是老熟人了嗎?”王老先生也笑了:“原來是你!看看這一天把我盼的。”
王老先生說:“快說說,有什麼重要的事?”魏德民說:“眼下,解放軍已經完成了對錦州的包圍,解放錦州指日可待。錦州解放之後,緊接着就是解放瀋陽的問題。我這次是奉中共東北局社會部的指示,來瀋陽做國民黨軍隊起義的工作。具體地說,就是想通過您老人家在東北軍舊部中的威望,聯繫一批人,團結一批人,把這項工作開展起來。”
天好說:“魏大哥,瀋陽地下黨已經指示我們做了一些這方面的工作。”王老先生說:“已經和國民黨五十三軍的萬師長和他底下的幾個團長打過招呼。”魏德民問:“他們態度怎麼樣?”天好說:“都很積極。”王老先生說:“不想讓家鄉塗炭,這是他們共同的意思。”魏德民說:“我們還要抓緊,而且還需要聯繫更多的人。錦州再有十天八天就可能打下來,對了,王老先生,我這還有你一封信。”
王老先生看了看信封上那幾個字:“是呂正操的吧?這字體像他的。”魏德民說:“對,他現在是東北人民解放軍副總司令。”王老先生看着信,不覺讀出聲來:“西安一別,一十有二載。當年,公服膺正義,追隨少帥兵諫之英氣,至今猶歷歷在目。當此國家民族光明與黑暗決戰之際,深信公仍能肩擔大義,不畏艱險,說服舊部,爲瀋陽二百萬民衆之幸福,再展壯心……”
天好陪魏德民先到她屋裡,讓魏德民看了看他十分關心已經睡着的道兒,然後他們又回到堂屋說事兒,天好問:“沒見天星?”魏德民說:“接過她幾封信,眼下,她正在打錦州!”天好說:“等瀋陽解放了,你們倆的事可真得辦了。”魏得民笑了笑:“我沒急,天星沒急,你急啥呀?”天好說:“這可是當年說好的事。”魏德民說:“當年,也就是你提了那麼回事,我也沒應承呀。”天好說:“那倒是,可是你也沒說不啊?”
魏德民沒接話茬,換了個話題說:“我來的時候,總部領導還叫我感謝你,說你提供了幾次很有價值的情報。”“總部的領導能知道俺?”“不知道你叫宋天好,但是都知道宋天星有個做地工的姐姐。”裘春海現在咋樣?”
天好說:“他能咋樣?經常往這鑽,瞪着雙賊眼淨琢磨害人的道,就不能想辦法把他除了嗎?”魏德民說:“這個人太狡猾了,幾回死裡逃生。對他不能輕易下手,要除,就得除個乾淨利索。不然,可能攪了全局,尤其在現在這個時候。”
天好說:“魏大哥,咱不說裘春海那個東西了,說說你吧,你咋就看不上天星呢?”魏德民笑了:“也不是看不上天星,人挺怪的,心裡一旦有了一個人,就裝不下別的人了。”天好說:“這麼說,你心裡早就有個人?認識多久了?”
魏德民擡頭想了想:“那可長了,
有十幾年吧。”天好說:“那時候你在哪呀?”魏德民深情地說:“在大連,她把我從墳坑裡刨出來,從那一刻,我們就認識了,我再也沒忘記她!”天好愣了。
魏德民說:“在秀水屯,她掩護過我。秀水屯那幾間草房,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幾間草房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樣……”天好明白在說自己,感動了:“魏大哥,別說了。”魏德民說:“後來,她又把我從監獄裡救出去……”天好說:“魏大哥,別說了,俺不值得你這樣。”
魏德民輕輕握着天好的手:“天好,答應我。”天好說:“魏大哥,真的,俺不值得你這樣。”魏德民靜靜地望着天好:“天好,答應我,就答應我吧!”天好望着魏德民深情的目光,淚水一下子出來了:“讓俺想一想,想一想行吧?你冷不丁提這麼個話,叫俺真不知道咋回答。”魏德民說:“那好,我等着。等你答應我的那一天。”天好點着頭,用衣袖擦拭淚水。
裘春海向王家大院走來,見門口停一輛軍用吉普車,想了想,閃到一邊,瞄着大院門口。不一會兒,五十三軍萬師長的副官從大院出來,上了吉普車。裘春海見吉普車駛來,走到路中央,擡起手喊着:“停車,停車。”吉普車急剎車停下,車上的陳副官罵:“活膩了,你奶奶的。”裘春海走上前:“對不起,兄弟是‘剿總’督察室的,想搭個車。”陳副官打量裘春海,眼睛一亮:“你是不是裘春海啊?”裘春海一愣:“你是?”“我是陳貴堂,咱們同年當兵!”裘春海熱情萬分:“哎喲,看我這狗眼,連自己的弟兄都認不出來了!”
裘春海上了吉普車,陳副官問:“裘兄,去哪?”裘春海反問:“陳老弟,如今在哪兒高就啊?”“給萬師長當副官。”“五十三軍的那個萬師長?”“對,乾點伺侯人的差事。你這是去哪兒啊?”裘春海來了精神:“見了你陳老弟,我哪兒也不去了!找個地方咱哥倆好好喝一壺。”
裘春海和陳副官來到一個酒館,他們喝得都有了些醉意。裘春海還在勸酒:“再來一盅。”陳副官說:“不能喝了,萬師長囑咐,給王旅長送完信,早去早回,別在道上耽擱。”裘春海醉眼朦朧:“陳老弟,我不多喝不行啊!喝醉了,就不看眼前的事了,不想往後的路了。”“你老兄不是混的挺好嗎?督察室的,想查誰就查誰,誰都不敢惹呀!”“陳老弟,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老哥心裡苦着哪,叫人前明月光,人後賽砒霜!死的心都有。”
“爲啥?”裘春海說:“別跟老哥裝糊塗了,爲啥,你心裡還不清楚嗎?”陳副官說:“你心裡想啥我怎麼能知道?”裘春海苦笑着搖搖頭:“連多少年的弟兄都不說實話嘍!我問你,錦州還能守多少日子?”陳副官說:“這你得問守錦州的國軍。”裘春海說:“你不肯說實話,老哥說,最多也就二十天,一個月吧!錦州完了,瀋陽能守多長時間?也就兩個月、三個月吧!到那時候,老哥往哪兒走?不只有死路一條嗎?”裘春海眼淚汪汪,“陳老弟,我這一肚子苦水和誰說?和誰也不敢說!說了,彙報上去就是掉腦袋!”
裘春海喝了一盅,又喝一盅,還要再喝。陳副官攔住他:“裘兄,有一條路,你不妨試試。”“別攔我,啥路也不試了,喝死拉倒。”陳副官說:“王旅長你認識吧?咱們的老長官王義亭啊!”裘春海說:“他自個都窩在家裡沒人稀理,我找他幹啥?”陳副官四下看看,小聲說:“最近不少東北軍的老人都找王旅長。”裘春海說:“好啊,都沒忘了老長官。”陳副官說:“不光是敘舊,也爲自個找後路啊!”裘春海說:“王旅長要東山再起,重新帶兵?”
陳副官說:“你呀,真是喝多了,他那麼大歲數,還怎麼帶兵?他是和共產黨有瓜連。”裘春海裝作沒聽清:“啥?和誰有瓜連?”陳副官說:“這還用問嗎?不然這個時候大夥找他幹啥?叫他牽線,起義!”裘春海長出一口氣:“好啊,我也想投共產黨,我也想起義,正愁找不着門路呢!陳老弟,我去找王旅長,他不會見死不救吧?”陳副官說:“那也得去試試。”裘春海說:“謝謝你陳老弟,給老哥指了條生路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