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孃柳氏回到南院,看到丈夫正坐在屋門口編草蓆,便隨手拿起幾把葦草遞給丈夫。
鄒二大名鄒正達,身材魁梧,聲音洪亮,蹴的一手好鞠,年年是村裡參加蹴鞠比賽的高手。
他擡起眼看了一眼渾家,低沉着聲音道:“回來了?”
柳氏點點頭,一臉的悵然。
“咋了,不高興?”鄒正達看渾家不說話只是發呆追問了一句。
“二哥,我是心裡難受啊!”柳氏說了這句話,眼眶裡立刻紅了,“我看到三叔叔家小妮兒頭上的傷,我難受啊……咱家的美娘今年十四也到了說親的時候,節骨眼上出了這個事,以後,以後美娘可怎麼嫁人啊?”
鄒正達不說話,只是用手狠狠扯了幾下葦草。
柳氏往前又湊了湊,哽咽道:“二哥,我孃家給咱美娘說的那一家,可是三等戶,家有良田百畝。若是他們知道咱家出了這樣的事,美娘……”
“唉!”鄒正達狠狠的將草蓆慣到地上,捶了一下地。
“哪家的爺爺打親孫女是照死裡打?……二哥!”柳氏緊緊抓着鄒正達的手臂,“咱三郎也快十三了,也到了說親的時候,以後還有人敢把閨女往咱家嫁嗎?”
“我再想想,再想想……”鄒正達拍了拍渾家的手。
鄒晨又在牀上躺了好幾天,這幾天一直是家裡給她送飯,不許她下牀走動,幾天之後,便覺得自己發黴,一股子餿味。
黃麗娘在院子裡鍘豬草,要哄放在一邊的小七,又得關心在屋裡養傷的鄒晨,忙的腳不沾地。就這樣,她婆婆還時不時的指揮她去幹些其他的活計。
“三娘子,雞該餵了吧?去後院喂下。”馬氏在正院恰着腰喊道。
黃麗娘低下頭應了一聲,放下手裡的豬草,去端了雞食盆到後院餵雞去了。這時大伯孃朱氏嘴裡嗑着瓜子從正院北屋裡走出,“婆婆,我娘上次讓我拿回來的布,能不能分給我一塊,我家二丫頭衣服都破的沒法補了,我給她做一件新的。”
馬氏一聽大兒媳婦向自己要布做新衣裳,臉色一沉:“哪還剩多少?給你公爹做一件就沒剩下,你要,我去找幾塊布頭給你。”說完嘴裡罵罵咧咧的進了正屋蒐羅了一番拿出幾塊布頭扔到大兒媳婦懷裡。
朱氏也不生氣,依舊笑嘻嘻地說道:“婆婆,再多給些,二丫頭就夠補一件衣裳了。”
馬氏沒好氣的罵道:“要要要,就知道要東西,老孃我養活你們容易嗎?天天個個都只知道吃飯不幹活,”又提高了聲音向着北院揚聲道,“人家的孩子都知道出去打豬草餵豬餵雞,咱們家的就只知道躺在牀上睡大覺,哎喲,還真當自己是嬌嬌了啊?!”
朱氏撇撇嘴,睨了一眼北院低下頭撥弄手裡的幾塊布頭。
馬氏哭的口乾舌躁,鄒晨在屋裡聽的是心火上升。
這是什麼破家?奶奶不象奶奶,爺爺不象爺爺。父母又如此懦弱,想到這裡真恨不得找根繩子吊死,好再穿回去。
這時北院裡的七郎被罵聲驚到哇哇的哭開了。在後院餵雞的黃麗娘一聽到小兒子的哭聲,忙放下手裡的雞食,往北院跑去。
馬氏一看三兒媳不幹活跑去哄孩子,又罵開了:“攪家精,孩子哭一會死啊?那雞不喂餓着不下蛋怎麼辦?我這是遭的什麼孽?養活你這個白吃飯的破落貨?”
鄒晨從牀上起來,走到院子裡,抱起躺在草蓆上的小七,輕輕晃動着哄他。
黃麗娘進來一看,女兒在哄小兒子,忙快步上前,把小兒子從女兒手裡接回:“快別累着了,你回屋躺着去!李醫士可說了,你要是再累着還得花銀錢看病。”
鄒晨道:“我沒事,你瞧,”搖了搖頭,嚇得黃麗娘心裡一陣驚悸,“真沒事?你把小七給我吧,我來抱他。”
“等會!”黃麗娘掀起衣服,餵了小七吃了幾口奶,才把小七交到她懷裡。輕輕撫了撫鄒晨的腦門,擔憂地說道:“要是累了就回屋休息,我幹完活就回來。”
鄒晨點點頭,黃麗娘才放下心回了正院。
小七長的又黑又瘦,根本沒有初生兒那種喜慶和呆萌。她輕輕掀起小七的衣服,衣服下是骨瘦如柴的小身板,就和自己的一樣。
“唉……”她嘆了一口氣,這是怎麼樣的家庭,孩子都吃不飽還有心情天天吵架天天鬧騰?
小七看到姐姐在和自己玩,一把抓着姐姐的手指就往嘴裡送,張開嘴‘嗯嗯啊啊’的笑個不停。鄒晨心裡的一角突然被軟化,她想起小兒子週歲的時候……
和弟弟玩了一會,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影,二伯孃柳氏站在門口笑道:“哎喲,小妮兒出屋了啊?”說着端着洗衣盆進了院子。
進了院子先去摸了摸鄒晨的腦袋,看看落下的一道長疤嘆了一口氣,女孩子家有了這一條疤將來可怎麼好嫁人?幸好孩子還小,說不得養上幾年就漸漸的消了。
鄒晨看二伯孃看着自己不說話,就輕輕咳嗽了一下,柳氏象是被驚醒,笑着問:“小妮頭還痛嗎?”
鄒晨搖搖頭,柳氏扭頭左右看了看,從懷裡掏出幾截白白的沙折兒根(好象學名叫魚腥草,沙地裡長的,吃起來有股甜味)遞到鄒晨懷裡,低聲道:“晚上留着吃。”
“噢!”鄒晨看着那幾截白白的草根有些發呆,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卻看到柳氏一副神秘的模樣便按她說的,把草根放進了懷裡。
柳氏又去看了看小七,逗了幾下便聽到正院馬氏的聲音又響起:“二娘子洗衣裳回來了?”
“噯,婆婆,我回來了!”柳氏挑起眉,臉上露出一股嫌惡的表情,一轉臉卻變成了一臉歡喜。
她端着洗衣盆回了正院,把洗好的衣裳交給婆婆,馬氏和她一起動手把衣服擰乾搭在院子的竹竿上晾曬。
老大家的朱氏歪着身子倚在自家屋門口,吃吃地笑:“二弟妹洗衣裳夠快的啊!這不,我這幾天不舒坦,要不,二弟妹也幫我洗洗?”
柳氏把手裡的衣裳往洗衣盆一扔濺起一地水花,挑起眉道:“我只聽說過給公公婆婆洗衣裳的,倒沒有聽說過弟媳婦給大伯子哥洗衣裳的?這是哪家的破規矩?我呸……”
朱氏一聽直起身子高聲道:“怎麼說話呢?你會不會說人話啊?”
柳氏冷冷一笑:“有些人吃着人家的,戴着人家的,喝着人家的,可就是隻說人話不幹人事!”
朱氏眼一閃,“你說誰呢?”
“誰接話就說誰!”
眼看着兩個媳婦要打起來,馬氏站在院子中大吼一聲:“都給老孃住嘴,還反了天啊?二娘子你去餵豬,大娘子你不是說給你二丫頭做衣裳嗎?還不去?”
柳氏一聽要她餵豬,心裡不忿:“婆婆啊,今天早上我就餵過豬了,怎麼這晚上還歸我喂?”
這時,黃麗娘剛喂完了雞一看院子裡在吵架,低下個頭溜着牆根就往院外走,沒成想被婆婆看到。“三娘,你去把豬喂喂!”
黃麗娘擡頭看了看院子裡的三個人,低低地說道:“婆婆,我一會要做晚飯啊!”
馬氏一聽她這樣說,氣不打一處來,扯着嗓子就罵開了:“你個遭天瘟的,讓你喂個豬你就這麼多話?白吃飯不幹活,我家怎麼娶了你這麼一個喪門星啊?”
黃麗娘被她罵的擡不起頭來,眼圈紅紅的去北院拌豬食……
一會,天漸漸黑了。田裡下地的農夫們三三兩兩的扛着農具回來了。
鄒老爺子領着三個兒子和四個孫子回來,一進門就大聲問:“飯做好了沒有?”
馬氏看到老爺子回來了,走到門前去迎接。聽到老爺子問飯的事,一愣,扭頭看在院子磕瓜子的大媳婦,大媳婦一聳肩道:“婆婆,今天不該我做飯!”
二媳婦柳氏正在院子裡掃地,她一邊掃老大家的一邊往地上吐,心裡正惱着,“婆婆,今天也不該我做飯。”
馬氏突然想起來,今天是輪到三媳婦做飯的,扯着喉嚨罵起來:“三娘子,你個攪家精,這都多晚了,你還不做飯?你是想餓死這一家老少不成?”
黃麗娘一身豬糞,從後院走出來。
馬氏看到她一身豬糞,氣不打一處來,罵道:“小娼婦!讓你做飯,你跑去餵豬,你是故意的和我做對是不是?”
柳氏看婆婆這樣指胡攪蠻纏混不講理,再看三弟妹一身豬糞,卻只是眼圈紅着低下頭不爲自己辨解半句,嘆了一口氣。這人呢,你要是不自救,別人想幫也幫不了你。
老爺子對老三家的心有愧疚,見狀擺擺手:“老大家的,你趕緊地去伙房把飯弄弄,爺們累了一天,不吃飯怎麼能行?老二家的,你也去搭把手。”
兩個媳婦對視一眼哼了一聲結伴去伙房做飯去了。
兩人合力做了一頓飯菜出來,這時家裡的幾個爺們都洗漱乾淨在正屋裡等着開飯。
飯菜端了上來,鄒晨苦着臉看着案几上的一小碗糠菜,唉,天天吃的都是這個。以前天天喊減肥減肥,減的連肉都不吃,天天吃素食。那些喊減肥的姐妹們,真應該把她們扔到這裡過上一個月,保證成功不帶反彈的。
黃麗娘看女兒苦着臉不願吃菜,以爲是嫌菜少了,她端着自己的碗,把菜撥給女兒一筷子,低聲道:“吃吧!”
這時,鄒三鄒正業也悶不作響的把自己碗裡的菜添了一筷子給鄒晨。
上首的馬氏正在喂大孫子和三孫子吃雞蛋,看到他們夫妻這樣,把筷子往案几上一拍就要發火,老爺子在旁邊咳嗽了一下,她才撿起筷子悻悻的去喂二個孫子。
屋子裡靜悄悄的,只能聽到筷子碰碗的聲音。
吃完了飯,收拾了案幾,把案几摞在一起擺好,這時鄒二鄒正達突然開口道:“爹!娘!我有個事想問一下二老。”
“啥事?”鄒老爺子坐在上首,臉色陰晴不明。
“這個,這個事呢,我想了挺久了。爹啊,我家的老二和老六也到了該上學的年紀了,我想問問爹,啥時送他們去上學?”
馬氏一聽二兒子的二個孩子想上學,睜大了眼睛道:“沒錢!上什麼學?在家好好種田想什麼歪門邪道的呢?啊!”
鄒正達吸了一口氣道:“娘啊,那怎麼大哥家的大郎和三郎就能上學?我家的二郎六郎不能上呢?”
老大鄒正義不依了:“二弟,話可不能這麼說,我是長子,家裡應該供養我兒子上學。大郎可是長子長孫啊!”
老二鄒正達冷冷笑道:“那二郎也是我長子呢?怎麼我不能供養他上學了?”又轉過頭對着老三鄒正業道,“老三,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老三鄒正業一時不妨戰火燒到自己身上,他‘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鄒正達瞪了他一眼,轉過頭沒再理他。
鄒老爺子在上首敲了敲案几,開口道:“老二啊!家裡的經濟你是知道的,咱家供養二個學子已經是很吃力了。……要不,二郎再緩幾年?”
鄒正達騰地站起來,大聲道:“爹啊!二郎已經快十三了,我年年說上學的事,您年年說要緩幾年,可是現在都是說親的年紀了,還等?等到他成親以後再上學嗎?”
“……”鄒老爺子低下頭,沒有說話。
馬氏一看老爺子不說話,心下明白,他是不想出這個錢,便站起來走到二兒子身前,擡起頭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個半頭的二兒子。
“你是要逼死你爹啊?家裡的經濟你不是不知道,供養不起多餘的人了。你要是想上也行,你們自己出錢?”
“娘啊!我年年參加村子裡的蹴鞠回來可以得一貫錢,要不,娘把這錢還我,也夠我二個小子交束?了。”
馬氏一聽他提蹴鞠的錢,下意識的捂緊腰上的鑰匙,後退了兩步罵道:“黑心下作的貨色,我生了你容易嗎?你現在就管我要錢了?我把你養活這麼大,你所有的都是我的。要錢沒有,要命一條,你要不要?”
鄒正達一陣氣悶,被堵的說不出話來。他的娘是什麼秉性他知道的最清楚,沒理還能攪出三分理來,在家裡向來是說一不二,容不得幾個媳婦和兒子頂嘴。
他越過母親看向鄒老爺子,大聲道:“爹啊,要不然就讓大哥家的只去一個,我家去一個,三弟家去一個,這樣兄弟三人誰也不說誰,都安心了。”
老三鄒正業一聽還有自己的份,擡起頭感激的看了二哥一眼,又用希冀的目光看着鄒老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