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他聲音落下,四周也隨之陷入寂靜中,無人說話的地鐵站變得陰冷,就連刺入的陽光也無法溫暖。
兩個男人的目光都逗留在自己的身上,有這麼一刻,林微微突然覺得煩透了。這些恩怨情仇,就像一個個夢魘,總是糾纏着,不肯放過她。
轉過頭望向弗裡茨,她咄咄逼人地責問,“你爲什麼告訴我這些?是不是非要撕開我的傷疤,看到我血肉模糊的模樣,你纔會滿足?你到底在期待些什麼?你希望我會恨他,打掉孩子,然後一輩子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嗎?那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我不會!他過去做了什麼,我不在乎,我要的是將來。我就是愛他。你愛我多深,我就愛他多深。”
不給他反應的機會,她伸手抓住頂在自己太陽穴上的槍,移向自己的額頭,道,“反正你已經殺死過我一次,我不介意你再動一次手。你開槍啊,這麼冷血的一個人怎麼猶豫了?就像曾經殺死簡妮那樣,千萬不要手軟,一槍打在這裡。你想拖我一起下地獄?這是不可能的,我死了後,會回到屬於我的世界,你上天下地都不可能找到我。”
她每說一句,就向前走一步。他本是強者,一個施暴者,卻在這一刻變得手足無措,只有不停地退後。她臉上那種充滿恨意的神色令他方寸大亂,他們之間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流逝,讓他措手不及,抓不住,握不牢。他只覺得自己被她逼入了死角,那些怒氣在瞬間被凍結。
“你問我爲什麼不給你機會?因爲,是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路給走絕了。”她無奈地笑了聲,“弗裡茨,你動手吧,給我一個痛快。我就站在這裡等你處決我。”
林微微閉起眼睛,被逼到這個地步,她也已無路可退了。心一橫,她拿自己生命打了個賭,要麼一死百了,要麼他高擡貴手放她一馬。
弗裡茨握槍的手在顫抖,這麼決斷的話從她嘴裡說了出來,他想自己應該給她一槍,這樣她就不能再開口傷害她。可是,看見她的眼淚,她的絕望,就像是針刺一般,吞噬他的每一寸的意識,這種感受猶勝萬箭穿心啊!扣動扳指,不到一秒,所有的恩怨都會一筆勾銷,可這麼簡單的一個動作,他竟無法做到。
之所以動了殺意,是源自於對弗雷德的恨。而現在,他面對着她,四目相觸,在心中翻滾的卻是那種愛恨交錯的無措。他真的能夠像以前對待簡妮那樣,狠下心將一切感情杜絕出去嗎?
就像簡妮那樣……他不禁想,如果當初沒有對簡妮那麼狠心,現在會不會就不是這樣的結局?
沒人能夠回答他。被關在這樣一個沒有出路的絕境中,他獨自掙扎着,獨自舔着傷,沒有天使、沒有救贖、沒有陽光,等待他的只有萬劫不復的地獄。
一個笑容從他嘴角綻開,彷彿那豔麗的曼陀羅,釋放出淒厲的美麗。手一鬆,槍從他手中滑落,他想伸手去拉她,她卻飛快地向後退了一步。收攏手指,最終什麼也沒抓住。
“你贏了。”他苦笑,那雙深邃的綠眸中盈滿了蝕人心魂的悲慼,他的靈魂,爲眼前這個女子,將永遠在烈火中焚燒而煎熬。
她沒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丟給他一個背影,離他越來越遠。弗雷德伸手抱了下她,她沒反抗,也沒回抱她,只是將頭靠在他胸口,閉起眼深深地舒了口氣。就像每次她做了噩夢,他都會安慰她那樣。
“你出去等我。”他在她的額頭親了下,道。
她點點頭,可走了幾步卻站停,問,“你會殺了他嗎?”
弗雷德一愣,隨即道,“不會。”
沒再說什麼,她向出口走去。直到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他才收回目光,轉頭看向弗裡茨,他們之間的賬也該好好地算一算。
弗雷德向來溫和,可這次他實在太過分,連微微有了孩子也不肯放過她。難忍心中的怒火,他幾步走近,一句話沒說,對準弗裡茨的臉狠狠地抽了過去,“這一拳是替微微揍你的。”
弗裡茨踉蹌了幾步,頓時鼻血直流,他沒有回手,甚至都沒有正視過他。他的心被她帶走了,目光望向出口,思緒似乎還停留在在剛纔的那一刻。
他心不在焉的樣子更讓他惱怒,又一拳揍在他的腹部,道,“這一下是替我沒出世的孩子。”
弗裡茨終於有了些反應,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擦去臉上的血跡,笑道,“弗雷德,如果不是你把我弄去蘇聯,我也不會在戰場上碰到她。至少在那個時候,她是屬於我的。”
“閉嘴!你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他的無恥、他的卑鄙,讓弗雷德火冒三丈,他很想將他踹在腳下,用力踩醒他。可,最後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拽住領子一把將他拎起來,抵在牆壁上,說道,“你一心想死,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如願。這世上多的是折磨人的手段,你會爲你的所作所爲付出代價!”
他沒再動手,卻讓他更深刻地感到壓力的存在,他知道,自己已然踩爆了他的底線。
弗雷德伸手扯掉了他肩上的軍銜,嘴角上揚,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卻無比殘酷,“弗裡茨,會有一個好地方等着你……那就是刑營!”
聽到這個名詞,弗裡茨不由地顫抖了一下,再也無法做到無動於衷。刑營(Bewaehrungsbataillon),那是個被詛咒的陣營。被送去的都是犯了罪的官兵,他們接受殘酷的訓練,受到教官的羞辱躁虐,然後被派遣至戰線的最危險的前鋒,或是掃雷,或是斷後,或是先鋒,整日提心吊膽地等待死亡到來。這些人除了戰死沙場,沒有其他的出路。被分配到刑營裡的士兵,生存的機會才2%。
但,這些都不是最糟的,對弗裡茨這樣一個高傲的人來說,怎麼面對別人對他指手畫腳?又要如何去容忍自己的尊嚴被踐踏?
“弗雷德,你果然是瞭解我的。”他是要將他逼上絕路,將他打回原形,一無所有。不愧是自己從小長大的死黨,對他的脾性都瞭若指掌。心狠手辣,不留有半點餘地,弗裡茨一直都以爲這是自己的作風。直到現在才知道,和弗雷德的手段相比,他根本不算什麼。
“你該慶幸,孩子沒掉,不然,你的結局會更慘。”
廢了他的軍銜,再將他送去刑營送死,還有什麼是比這個更殘忍的?
弗裡茨笑了起來,滿是譏諷,“謝謝你的仁慈。”
外面的陽光很烈,刺得他幾乎睜不開眼,可他的一顆心卻直直地墜入了冰河深處。對他而言,從以往後的每一天,都將在暗無天日的煉獄中受煎熬。走到出口,立即有人憲兵上來接手。
“送他去軍事法庭。”
路過微微的時候,弗裡茨突然掙脫開身邊的士兵,腳步一轉,向她大步走去。在大家做出反應之前,他捧住她的臉,用力地吻了上去。最後一個吻,帶着頹然的決絕,再無後路可退。恨自己無法融入她的生命,更恨她不肯愛上他,這一吻,摻着他的血,如狂風暴雨般激烈,一遍遍沖刷着她的心。
口中的空氣都被擠了出去,她幾乎要窒息,可是他的擁抱是那樣用力,他的親吻是這般沉重,讓她無法掙扎,也無力承受。那種天崩地裂的絕望,通過兩人相觸的脣,傳遞了過來。
最後一次了,微微,我的微微……
想到之後便是永別,他的心,如刀割般,萬箭穿心的滋味,讓人發狂。他聽見弗雷德氣急敗壞地在旁邊叫人拉開他,感受到拳頭落在自己身上的痛楚,可是他怎麼都不願放手,一種悽楚、一種無力爬上了傷痕累累的心頭。
他發瘋似地啃噬着她的嘴脣,全身無法抑制地顫抖,一個吻,卻被演繹出了驚心動魄的色彩。
這世上最傷人的,從來不是武力製造出來的傷口。靈魂上的創傷,真正地刻進了他的心扉,融入骨血,無藥可救,而之後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的軀體。是黃泉、是地獄,對他而言,都無所謂了。
她突然想起了那顆眼淚,沉重卻又純淨的眼淚,清清冷冷地墜落,滴在自己的心尖上。她下意識地回抱了他一下,一種莫名的傷悲,纏繞在心中,越來越清晰。她爲什麼會難過?不是一直痛恨他嗎?還是說,是他悲慼欲絕的情緒感染了自己?
她站在那裡,直到這個男人完全消失在自己眼前。曾經兩人交集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1933在昏暗的小巷中,救了渾身是傷的他;1938年的水晶之夜,他送她進監獄;1940年,他在集中營裡對她施虐;1942年,在蘇聯雪原上兩人的生死相偎;1944年,在柏林空襲中,他用生命保護她……兩顆恆星在激烈的碰撞之後,最終交錯而過,越行越遠。
“微微,沒事了,以後不會再有人來糾纏你。”頭頂響起弗雷德的聲音,被他抱在懷中,她怔怔地發着呆,感覺這一切就像一場噩夢。即使夢醒了,卻感受不到真實感,她還是痛。
當弗雷德掏出手絹給她擦臉的時候,她才赫然驚醒自己竟然淚流滿臉,爲什麼哭?因爲那個惡貫滿盈的傢伙嗎?怎麼會?她應該高興自己終於擺脫了他,她要感謝弗雷德的,替她除了這個心頭大患。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家,只是覺得很累,身心俱疲。沒有說話,連飯也沒吃,倒頭便睡,閉上眼睛都是那雙碧綠色的眼眸,一直纏着她入夢。
弗裡茨……
我們私奔吧。
不是中槍,而是中毒,一種叫做林微微的毒。
對,就算是下地獄,我也勢必拖着你一起。
我會跟着你,一直到你心裡頭的那個人是我爲止。
……
口口聲聲要拉着她一起墜落的人,可是在地獄門前那一秒,最終還是推開了她。他一直跟着她、纏着她,現在徹徹底底地從眼前消失了,只是她的心裡呢?是不是還能維持對他的恨?
她不知道,只是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沉澱了下去,埋在了內心的最深處。
生命裡曾有過這樣一個男人,
傷過她,愛過她,救過她,
和她糾纏不清 ,讓她忘不了,
雖然不能愛上他,但也同樣是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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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唉,鬼畜啊,鬼畜~~~~~
真是 What goes around, comes around.
好在後媽我在給你關上一扇窗戶的同時,又給你開了一個狗洞。你收拾收拾,準備穿越吧!阿門。
第三冊的封面:介個不是鬼畜
下集預告:
“弗雷德,”她打斷他的話,問,“那天,他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嗯?”他的動作一頓,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話?”
“你設下圈套,讓簡妮去飯店,然後陷害她被抓入集中營。這是不是真的?”林微微低聲問。
她暗自揣摩着他的答案,會否認?會惱羞成怒?還是會爽快的回答?各種預想的反應都在腦中飛逝,可沒想到,他在短暫地沉默之後,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不記得了。”
微微一怔,她隨即變得有些咄咄逼人起來,追問,“是不記得,還是不想記得?”
……
將臉在他懷中蹭了蹭,不得不向現實妥協,“這兩星期,你都屬於我的,我去任何地方,你都得陪着。”
“你想去哪裡?”
她想了想,眼前突然一亮道,“去梅斯。”
“法國?”他有些驚訝,不禁問,“你去哪裡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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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她神秘地笑,“對,我要告訴你一個驚天大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