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道夫雖然受傷,但到底是保住了小命,沒有缺胳膊少腿,比起那些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戰士而言,已經幸運了很多。現在,林微微只希望他能夠儘快康復。
今天本來不是她值夜班,但有他在這裡,她捨不得走。他受傷前,兩人見面的次數就少,只能偷偷摸摸地爬窗翻牆。現在,他就躺在她的病房裡,在她的眼皮底下,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守着他。
期間,溫舍來過一次。林微微不待見這個人,見他來,也只是冷冷淡淡地打了聲招呼,笑容全無。問了下大致的狀況,知道魯道夫性命無憂,他心定了。打了一天仗,身心俱疲,說完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也撤了。
四周終於安靜了下去,病房裡不止魯道夫一個病人,病牀之間拉着布簾,簡陋地隔開。但不管如何,這一方天地,只屬於他和她。
魯道夫動了手術,肩膀上的傷口也被包紮妥當,吊着針,一臉虛弱。林微微摸了摸他蒼白的臉,心肝脾肺全都皺了起來,滿是不捨。昨天還是好好的人,今天就成了這樣,明天……他們還會遇到什麼?
一種深切的恐懼深深地虜獲了她,讓她感到無助且無奈。握着他的手,希望能夠把自己的能量傳給他,這個世界太殘酷,容不得半點脆弱。
心裡鬱悶,她坐在那裡壓抑地掉眼淚,一顆顆水珠落下,打溼了他的手背。不知是因爲她的啜泣聲,還是因爲麻醉過了藥性,魯道夫漸漸恢復神智。
他動了動手指,睜開眼睛。恢復知覺後,肩膀上的刺痛立即如火燎原般侵入了身體感官,讓他忍不住低吟。不是第一次受傷,這種皮肉上的痛楚是這樣熟悉,但感到痛,至少說明他還活着,而活着就是希望。
見他醒了,林微微顧不得擦眼淚,急忙擡頭去看他,連聲問道,“你,你感覺怎麼樣?哪裡痛?要不要喝水?”
聽到有人在那裡說話,魯道夫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視線逐步清晰起來。
“微微……”他嘶啞地喚了一聲。睜眼第一個看見得就是她,多麼美好,這一切恍然若夢。
“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爲你死定了。嗚嗚。”林微微有些語無倫次,心中的擔憂、焦慮、恐懼、傷心、委屈一下子都爆發出來,眼淚更是吧嗒吧嗒掉個不停。
他艱難地伸手,擦去她臉頰邊的眼淚,吐出兩個字,“傻瓜。”
“你纔是個傻瓜,笨蛋!哪有人往敵人的槍彈下衝?你差點就沒命了,你知道嗎?”越想越心驚,越想越後怕,所謂刀槍無眼,如果子彈落在他的腦門上……她根本不敢往下想。
“那是命令,不得不執行。”
林微微飛快地打斷他,道,“誰下的命令?又是溫舍?”
見他點頭,她不禁憤憤不平地叫道,“爲什麼他自己不去?”
“我們各就其職。”
她不屑地哼了一聲,繞開話題,道,“你要不要喝水?”
他搖了搖頭,道,“我們的部隊怎麼樣了?”
戰爭都把他傷成這樣了,他還在想戰爭,林微微沒好氣地道,“不知道,你明天自己去問溫大人。”
魯道夫見她鼓着嘴在生氣,不禁淡淡一笑,伸手去拉她,道,“你在我心裡最重要。在被子彈打中的那一刻,我腦中想的只有你。”
林微微聽他這麼說,心裡更難過,抿着嘴強忍住淚意,嗔責道,“想我有什麼用,蘇聯人的子彈不會因爲你想我了而留情。”
“可是上帝卻爲我們留了情。”
她皺着鼻子想反駁,但見他氣色不佳,滿臉疲勞。想到他大傷未愈,硬生生地收住即將出口的話,道,“不和你貧了,你好好休息吧。”
“你呢?”
“我留在這裡陪你。”她趴在他的牀邊,將臉貼着他沒有受傷的手臂,肌膚相觸,心脈相連。兩人沒再說話,四周安靜了下去。
“微微。”
她意識朦朧地迴應。
“如果我戰死沙場,忘掉我,找個好男人嫁了。”
林微微模糊地嗯了聲,她的額頭靠着他的下巴,魯道夫低下頭去吻了吻。在戰爭年代,即便有心,也未必能守住這個一輩子的承諾——
第二天一早,空地上到達了幾架運輸機,軍醫和勤務兵們在外面緊鑼密鼓地安排傷員上飛機。
邁爾來的時候,林微微正忙得不可開交,幾次插不上話,他索性站在牆邊靜候。一陣繁忙過去後,好不容易逮到一個喝水的空檔,一擡眼,便瞧見他雙手抱胸靠在牆邊,兩道深邃的目光如影隨形般地緊隨自己。
被他盯視得怪不好意思,她張嘴想說話,結果一激動,忘了嘴裡還含着一口水,水嗆進了氣管裡。她連着乾咳好幾下,滿臉通紅,一副窘樣。
見狀,邁爾幾步走過來,拍了拍她的背,語氣中滿是關懷,問道,“沒事吧?”
寬厚的手掌貼在她的背部,他掌心的熱量源源傳來,她縮了縮肩膀,不由自主地和他拉開一段距離,道,“沒事。”
她的舉動讓邁爾臉上的笑容一僵,收回自己放在她背上的手,忽略蔓延在心底的那股酸澀,故作輕鬆地道,“那天發生了突擊,我急着歸隊。但後來聽說你被挾持,心裡記掛,所以抽空了過來看看你。”
聽他說得真誠,她有些感動,不禁感慨起來,在戰場上有這樣一份溫暖的戰友情真好。
“謝謝你,邁爾。”她看着他真心地道。
她的微笑燦爛了他的眼,讓他的眉峰一舒,笑道,“我們在戰場上共同進退,相互關心不是應該的嗎?”
她點頭,半真半假地開着玩笑,“所以等你下次光榮受傷的時候,我會加倍關照你的。”
對於她的調皮,他只是一笑而過。過來找她,本是有信要交給她,可現在伸手按住口袋,卻又不想這麼快給她了。他不願離開,只是這樣看着她不說話也是好的。
林微微一邊忙碌着手上的活兒,一邊抱怨着對軍醫的不滿,這話除了魯道夫,她也只敢對他說。畢竟身穿到這裡,她第一個遇到的就是他。
不管她說什麼,他都耐心地聽着,沒有插話、沒有不耐,臉上露出的那種神情,在她看來就像是大哥對小妹的縱容;而在他心底,卻是一份男人對女人的寵溺。
她嘰嘰喳喳地說半天,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他還是笑容可掬。她抓了抓頭皮,嘿嘿笑了聲,
“都是我在說,你一定嫌我煩了。算了,不說了,我去工作了。”
見她轉身要走出的視線,他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的臂膀。
她莫名地回頭。
邁爾是個內斂的人,想不出和女孩子搭訕的話,情急之下,便道,“既然這麼辛苦,你要不要休息幾天?”
微微忍不住噗嗤一笑,問,“那我休假了,這些傷兵怎麼辦?你替他們換藥嗎?”
“好,你教我。”
沒想到隨便一句他還當了真,她笑着揮了揮手,“我開玩笑的,不用啦。”
她端着一盤子的醫療器備走出去,他的目光一路跟隨。直到那纖細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才乍然驚醒,口袋中的信件還沒交給她。
於是,他趕緊又幾步追了上去,道,“等等。”
“嗯?”
“你的信。”他從口袋裡掏出被自己捏的有些發皺的信封。
“信?”她挑起眉頭,滿臉驚訝,難道是部隊裡哪個暗戀她寫給她的情書?不會吧!正厚着臉皮在YY,就聽見邁爾在那邊道,“柏林寄來的。”
“柏林……”這兩個字就像一顆地雷在身邊陡然炸開,讓她頭腦嗡嗡作響,怔在原地,竟連信也忘了去接。
邁爾地將她的神情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問,“很重要的人寫給你的?”
“很重要的人……”她下意識地重複着他的話,倉惶的目光看看他,又落到他手中的信上。
雖然她沒回答,但他也從她眼中看出了一些端倪,記得剛遇到她那會,她曾說過,他們一個個對她山盟海誓,可在最關鍵的時候,卻都不在身邊。‘他們’指的也許就是魯道夫和這個在柏林的人吧。
最後那一點的非分之想都被無情地掐滅,他笑了起來,心裡的苦澀和無奈只有自己的知道。
他將信塞在她手裡,道,“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想隱藏自己的狼狽,卻悲傷地發現,這根本是多此一舉,因爲她的心思早已不在他身上。
林微微怔怔地瞪着手裡的信,信封上那幾個潦草的鋼筆字是這樣熟悉,是弗雷德!他……他終於還是找到她了。
那一瞬間,他的笑容、他的怒意、他的關懷、他的情話、他的親吻、他的觸碰、他的懷抱,有關他一切的一切都在心底流過,紛紛被點亮了。
手裡捏着這封信,心思早就不知飛去了哪裡,萬物寂靜,唯有一顆心還砰砰地在跳動。迫切地想知道,他究竟寫了什麼內容,是否會怨她不告而別?會氣惱她的決定?會傷心她終於還是選擇了和魯道夫在一起?
魯道夫……想到他,她心中的熱情頓時被一盆冷水給澆滅了。拆信的動作做了一半,戛然而止。
等等,真的要看嗎?林微微有些猶豫,她本來就不是什麼意志堅定的人,如果看見弗雷德在信裡寫了煽情的話,她能保證自己依然穩如泰山,心湖不亂嗎?
可是,腦中很快又有一個聲音不滿地在那抗議。膽小鬼,看一眼又不會懷孕,當初是你自己寫信給他的!現在縮什麼頭?
看,還是不看,這成了個問題。
她撐着下巴坐在角落裡,乾巴巴地瞪着供在窗臺上的信,心裡掙扎得厲害。看,她怕自己的心會動搖;不看,心口又癢癢得難受。理智說不看,情感說看,左右爲難,滿是糾結,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還是當鴕鳥,眼不見爲淨。既然遇上公子爺,就一心一意地跟着他吧。
她咬咬牙,一狠心,將信扔進了垃圾堆。信雖然扔了,但石頭投入心湖的漣漪還在,一圈一圈,不曾減小。有些東西,不想不問,並不代表就不存在,刻意隱藏不過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一時可以,一輩子卻不行。
心情不爽,幹活也沒勁,正自哀自憐地嘆着氣。這時,室外的空地上隱隱傳來了喧譁聲。林微微忍不住打開窗戶,探出了頭,見有勤務兵路過,趕緊叫住問道,
“蘇聯人攻來了?”
“不是,比這更糟。”小兵喘了口氣,道,“有人惹怒軍醫了。”
臥槽,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惹那頭火牛?
“誰啊?”
聽她問起,那人答道,“小裡賓。”
是他!林微微聽到這個名字,神情一僵,急忙扔下手上的活兒,衝了出去。
走得太匆忙,不想這會兒門口正好有人進來,一時來不及剎車,迎頭撞了上去。她揉着被撞痛的額頭,擡眼望去,來的人是弗裡茨。
“這麼匆忙去哪裡?”他扶正她。
她不想回答,可又怕他纏着不放,只好道,“軍醫叫我,你在這裡等着,我回來找你。”
弗裡茨本來確實不打算鬆手,可是聽到她說‘我回來找你’,心頭不由一寬。他點了點頭,走進室內,在之前她坐過的那個位置坐下,道,“我等你。”
林微微一心繫在魯道夫身上,隨便嗯了聲,便轉身向外走去。
弗裡茨看了眼她正在刷洗的醫療器具,不感興趣地移開了視線,目光四下一轉,然後落到了垃圾堆裡的那封信上。這個字跡看着有點眼熟。
……
林微微還沒走到外面就聽見軍醫的咆哮聲,她不禁皺起眉頭,這又是唱的哪齣戲?小樣兒昨天還一臉衰樣,今天怎麼就有力氣去挑釁軍醫大人了?
問了同僚才知道,原來魯道夫傷重,被安排回國養傷。人都上了飛機,誰知他突然清醒過來,非要請願留在這裡和戰友們共同進退。
“你發着高燒,感官知覺衰退,留在這裡還能做什麼?”
“這只是暫時的,等退燒了……”
“那你的傷口呢?這不是一兩天能好得起來的傷。”
“這傷並不嚴重,你說過的。”魯道夫虛弱地反駁。
軍醫自認爲已經夠固執,沒想到這還有一個更固執的,“可是我沒說過你還能戰鬥!”
“不管怎樣,我都不能丟下我的連隊,自己逃走。”
“這不是逃走,這是回家養傷!”軍醫覺得和他說不清楚,只見過弄傷自乘機逃回家的,沒見過像他這樣死活賴着不走的。
“這是軍令,我以上級軍官命令你,你必須走。”
“如果這是軍令,那我唯有抗命!”他說得斬釘截鐵。
“你真是……”軍醫被他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深吸了幾口氣,道,“你簡直是一頭頑牛!”
魯道夫沒力氣反駁,嘴裡沉默,臉上卻堅定不移。
拗不過他,只能再將他從飛機上弄下來。軍醫正在氣頭上,轉了臉沒再理他,繼續登記其他傷兵上機,魯道夫躺在擔架上又被擡回了病房間。
有機會回家卻不肯回,他這是傻呢,還是傻呢,還是傻呢???看着他,林微微都不知道說他些啥。
見她站在牀頭,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卻被她甩開。牽扯到傷口,他呻.吟了下,臉上皺成了一團。見他這樣子,林微微心裡一軟,但還是很生氣。
剛纔大庭廣衆不便發作,現在只剩下兩人單獨相處,她再也忍不住了,氣呼呼地質問,“你到底在想什麼??”
“我不捨得這個團隊,”他停頓了下,又道,“還有你,我同樣也放不下。”
她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他的額頭,道,“你這個傻瓜!”
他就勢握住她的手,道,“微微,你是瞭解我的。”
林微微搖了搖頭,“不瞭解。我都告訴你結局了,爲什麼你還那麼拼命?就憑你一個人的力量怎麼挽回全世界?納粹的失敗,德軍的覆滅,希特勒的死亡,這是歷史……”
魯道夫伸手捂住她的嘴,道,“噓,別說了,小心隔牆有耳。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場。作爲一個軍官,我不能扔下自己的下屬,就這樣不負責任地走掉。”
“那你要是死了,對我就是負責任嗎?”她不甘心地反駁,不說還好,這麼一說,委屈和不滿一下子都涌上了心間。
“我……”
“還說和我一起走過胖與瘦,原來只是敷衍我。”
“不是,當然不是,我是認真的,每一句都是。”被她兩眼淚汪汪地這麼一瞪,他心都疼了,飛快地打斷她的話,解釋道,“你聽我說,微微,你爲了我上戰場,而我卻因受傷回到柏林。萬一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能夠安下心?”
他臉色蒼白,因爲語速說得快,不由氣急。胸口起伏喘息得厲害,即便這樣狼狽,卻還迫切地拉着她,不肯鬆手。
罷了罷了,這就是她選擇的男人,有啥好怨的。她有些無奈嘆了一口氣,帶着一絲撒嬌的口吻,半真半假地威脅他,
“不管你什麼決定,總之你要給我活下去。不然,你要是死了,我,我,”想起昨夜半夢半醒間聽到他的話,她脫口而出,“我就按照你的遺願,立馬嫁人。”
魯道夫一怔,問,“嫁誰?”
“嫁你的仇人!”她沒好氣地接口。
他的仇人是誰?除了和弗裡茨有些過節,他想不出還有誰不待見自己。嫁給別人也就算了,可是嫁給那個無禮的野蠻人……
“我不準!”
“你都戰死沙場了,還管得了我?”
一句話頓時將他堵得啞口無言。昨天傷重一時感慨,纔會說讓她找個好男人嫁掉之類的話,可是這並不代表他真的有這個氣度和胸懷。
現在睜眼看見她,再親耳聽到她說要嫁給別人,頓時心如刀絞。真要如此,他怎麼捨得啊?
***
Reference:部分情節改編於魯道夫的自傳。P328-329</li>
作者有話要說:下集預告:
“本想讓你回柏林接受治療,你給拒了,現在近期恐怕不會有運輸機到達了。這裡不過是臨時治療站,設備有限,我只能把你轉移到離着最近的野戰醫院,看看他們能不能幫到你。”
軍醫知道魯道夫脾氣倔,這一次沒勉強他,只是道,“你自己衡量去不去,我只是建議。”
一切檢查完畢,等軍醫走了,林微微替他重新穿上衣服,心裡有事,一顆鈕釦半天系不上。
她的手在胸前拂動,弄得他心癢癢,伸了手想去摸她的臉,卻被她躲開。就見她低着頭,在那裡道,“你要是不去,我們就分手。”
……
無精打采地走出醫療站,她沒注意看地,不小心被門坎絆了一下。手一鬆,藥瓶滾了一地。真是心裡憋屈,做啥啥不順,蹲下來一顆顆將藥片撿回去,這時,聽見有人帶笑地在那邊問,
“這藥還能服用嗎?”
她下意識地擡頭,看見環胸靠在樹幹上的邁爾。
他本來只是隨口說笑,沒想撞見她眼中淚水汪汪,陽光底下,一臉傷心。邁爾不禁心中一顫,頓時收起了笑容。
……
“邁爾,你去過中國嗎?”
“沒有。”
“等戰爭結束了,我帶你去,那裡好多好吃的……還有好多美女,給你介紹中國花姑娘。哈哈。”
“好,”他停頓了下,又道,“我等你介紹一個和你一模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