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來,拂去堆積在她肩上的雪花。感受到觸碰,林微微不禁一愣,緩緩地擡頭。
從這個角度仰視,他的身形顯得異常高大。他背光而立,兩人之間又隔了一層雪花,微微眯起淚眼朦朧的眼睛瞪了好半天,也沒能看清來人的臉,只有那一身黨衛軍的黑色制服觸目驚心。
“簡妮,好久不見。”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他伸出手,將她從地上拉起,微微這纔看清他的臉,是公子爺。
故人相逢,泛起無限心酸……曾經的我們是那麼的開心,可如今,只剩無限的惆悵。
“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那麼狼狽?”他皺眉看着她,眼神複雜得讓人看不懂。
狼狽?她林微微現在豈止是狼狽,簡直是頹廢外加迷茫、鬱悶,總之狀況一大堆。我心情不佳,少爺你少來煩我,省的自討沒趣。
她默默無聲地越過他,向前走。
“喂,幾年前你不辭而別,現在就這個態度對我?”他不可置信地追上,想拉住她,卻被她拍開手。
推了他一把,她突然拔腿就跑。不知爲何,此時,她就想一個人靜一靜,不願意被任何人打擾——除了海因裡希。可惜,這個願望上帝是鐵了心不打算實現的。
她的心思魯道夫不懂,也不想懂,他只知道人海茫茫,好不容易打聽到簡妮的下落,怎麼肯就這樣放手?她跑,他自然是要追的。
她拼命地在前面跑,他也拼命地在後面追,一個跑,一個追……鵝毛大雪紛飛的天地間,就見兩個身影在寂靜的馬路上游移。
看着她的背影,魯道夫有些晃神。一剎那,他幾乎以爲時間倒流,兩人又回到了過往。在青年學校的跑道上,也曾和今天一樣,她在前面跑着,他在後面追着。時間真是一個怪圈,一圈圈地重複着,似曾相識,卻又將他們帶向完全不同的岔道。
看到他始終在後面跟着,而且越追越近,她心裡一着急,腳下更用力。少爺誒,你這追着人跑的習慣怎麼就改不了了?哎約,尼瑪我跑不動了。= =
因爲要回頭看他,沒看清前面的路,被街沿凸出的地方絆了一下。於是,腳下踉蹌着摔了出去。
下巴磕在冰雪上,發出一聲巨響!這個狗吃shi的動作,好囧……唔,我擦,還好追來的不是親王哥哥,不然讓他看到這副醜態,還不如死了算了。
“你跑什麼?”他追上來,將她扶起來,臉上帶着又好氣又好笑的神情。
“那你追什麼?”
“你不跑我會追嗎?”
“你不追我會跑嗎?”牽涉到下巴上的傷口,她痛的咬牙切齒,抽了一口冷氣,“嘶,好痛。”
“簡妮,你活該呀你。好好地跑什麼,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你不是老虎,那追着我不放幹嘛?”她不服氣地反駁,“我又不是小白兔。”
眼見兩人又要老話重提,他趕緊打住,皺眉,“幾年不見,你怎麼還是一點也沒變?”
說到變,林微微側着頭看了他半天,認真地道,“少爺,你變了。”
“是麼?什麼地方變了?”他淡淡的語氣問,照看着她下巴上的傷口。
“變老了,還變醜了!哈哈。”她惡作劇地笑道,爲自己報了一箭之仇。
“胡說什麼。”魯道夫伸手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一臉不悅。
“哼。”她撇頭。
“還能走路麼?”
“不能走,難道你揹我啊?”
她隨口一句,卻讓他當了真,“上來。”
聽他這麼說,她反而扭捏起來,“您現在是黨衛軍士官,我哪敢勞駕您呀。再說,我是……”
她咬着脣,低頭。這話即便不說完,相信他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這就是你躲起來的原因?”他問,眼中閃着爍爍的藍光。
微微點頭,道,“謝謝你。”
他一愣,道,“謝我什麼?”
“其實夫人早就想遣走我們,是你一直在幫助我們。”
“幫助你們?別把我想的那麼高尚,其實,我想要留下的人只是你,其他人與我何干?”
美好的英雄形象頓時被破壞的淋漓盡致,她就知道,少爺是捧不起的阿斗,幾年來還是一點都沒變。
“簡妮,一想到你不告而別,我就生氣。而且還躲着我們,我就非常生氣。如果不是皮特遇上你,恐怕你會一輩子躲下去,是不是?”他神情嚴肅,不笑的臉讓人覺得害怕。
可是她也委屈啊,“不是我想離開,是不得不離開,你老爹……”
“他讓猶太人離開,可是你是猶太人麼?”他問。
這一問,可真把她給問蒙了。
“難道我不是?”她迷茫地反問。
他哼笑了一聲,似乎被氣到了,不怒反笑,“簡妮,你到底有沒有看過紐倫堡法案?”
“看過啊,就是那三條。”
“哪三條?”
“猶太人不能和日耳曼人通婚,不能和日耳曼人發生關係,不能聘請年輕的日耳曼女性傭人。”
聞言,他冷笑了聲,“背得倒挺熟。”
“那當然啊,這可是切身利益。”
“切身利益?”他停頓了下,又道,“那你有沒有看關於猶太人的定義?”
“希特勒不是說了,誰是猶太人由他決定?”
魯道夫覺得自己的肺都快要被她氣炸了,忍不住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道,“你說的三條是35年9月推出的《紐倫堡法案》,沒錯。但35年11月,他又推出了一條補充法,叫《帝國公民法》。”
“好像聽說過。”
“好像聽說過?”他又怒了,真不知道自己該拿她怎麼辦了,“這條法律是定義猶太人。就連學校裡十歲的孩子都知道!”
“我又沒去學校,我是個文盲嘛。”她癟了嘴。大哥,你能不能撿重點的說?吊人胃口是件很缺德事情。可是一擡眼看見他的神情,又什麼都不敢說了。
“祖父輩4個是猶太人,兒孫輩都是猶太人,不允許和日耳曼人通婚。祖父輩3個是猶太人,兒孫輩都是猶太人,不允許和日耳曼人通婚。祖父輩2個是猶太人,兒孫輩是一級混血兒,要和日耳曼人通婚必須通過政府批准。祖父輩1個是猶太人,兒孫輩是二級混血兒,允許和日耳曼人自由通婚,但不準與一級混血兒以及猶太人通婚。”
他一口氣說完,半天得不到她反應,知道她還沒有聽明白,索性就直截了當地說道,“你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四個人中有幾個是猶太人?”
“一個。”
“很好。祖父輩中只有一個是猶太人,這就說明,你屬於二級混血兒,可以自由和日耳曼人通婚。明白了沒?”
神馬?這個消息太驚人了,林微微一時反應不過來,難道說……她,她是日耳曼人?不會吧,要真是這樣,那她這些日子在幹甚啊?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奔潰了,就像是造了1000顆原子彈正想去打鬼子,突然發現鬼子成了自己的戰友。臥槽啊~~~~驚天大雷!
“我,我是日耳曼人?”她被炸暈了,十分不確定的問。
“不,確切的說,你是日耳曼-猶太人的混血兒,因爲血管裡只有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所以參照法律,你可以申請成爲合法的帝國公民。可以享受帝國公民的一切權利,除了和猶太人以及混血通婚。”
“你確定?”她還是覺得渾渾噩噩地,實在是這個消息太有震撼鳥,怎麼都覺得不可能啊,喃喃自語道,“不是說只要有一點猶太人的血統,就會被定義成猶太人?”
“你聽誰說的?”
對啊,聽誰說的?
“我媽。”好像簡妮的媽媽這樣說過,還有就是她自己潛意識裡也是這樣認爲的。
魯道夫好不容易松下的神情又繃了起來,毫不客氣地譏笑道,“你媽?簡妮,真不知道你這個腦袋是怎麼長的。這種事情,你是聽法律的,還是聽你媽的?”
她一下子語塞,公子爺,你總是那麼的一針見血啊。
“《帝國公民法》在11月定案,36年年初全國範圍推行,我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部隊裡脫不開身。但我心想,至少你不必憂慮,不必離開我們家了。誰知道,你這個笨蛋,這麼重要的一條法律,竟然完全不知道!人愚蠢一點沒關係,但要是愚蠢,還要自以爲是,就真沒救了。當我從部隊裡趕回來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了,你知道我那時有多生氣?就像明明前方光明大道,你不願意走,偏狠了心要往沼澤裡跳。真的沒看見過像你這樣又笨又傻的人……”
他每說一句,微微的頭就往下低,簡直是無地自容。這事確實是她錯了,還錯的離譜。原來所有的痛苦和悲傷,都是她自找的。什麼叫自作孽不可活?悲催,這簡直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悲劇。勒個去,真是野史誤導人啊!!! = =
見她低頭不語,魯道夫的語氣稍稍有了緩轉,道,“我只有聖誕節一個星期的假期,過幾天我會委託弗雷德幫你辦理身份,還有祖輩血統證書(Ahnenpass)。”
聽到祖輩血統證書,微微不禁一震,這個名字在現代已成歷史,只有在課本上看到過,真沒想到有一天她也會需要它。
血統證明書是由教堂或者警察機關簽發,裡面記載了祖孫輩三代的詳細信息,例如祖父母、外祖父母、父母、以及小孩的祖籍、血統、信仰、工作等等。這個證明雖然不是強制性的身份證,但想在這個納粹社會裡立足,卻是相當重要的,尤其是對於找工作、加入協會、黨派、甚至結婚等等。是否屬於帝國公民,就取決於這個小本本。
“你住在哪裡?”
“多森海姆大街45號。”
他點點頭,將她從地上拉起來,問,“還痛不痛?”
“痛。”她點頭。
“還能走嗎?”
“能。”
“我送你回去。”
扶着她,兩人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雪地裡。
作者有話要說:爲了寫這文章啊,把紐倫堡法案都翻爛了,都可以背出來了。以前上課時都木有那麼用功過!!
X﹏X
尤其是《帝國公民法》中關於猶太人定義的那一條。臥槽,簡直是搞腦子的,看懂的是神人啊!真是死傷我腦細胞無數。
現在大家明白了吧,我爲毛一直強調簡妮只有4分之1的猶太血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