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堅到底是有備無患, 還是將計就計,只怕歷史也難以評判。
刺秦失敗後,長安城中鮮卑族人盡屠, 慕容暐、可足渾氏以及其他重要參與者也被以反叛之罪收監, 只等到了日子問斬。
林珍惜自然也在其中。
苻堅對於這件事的處理顯得異常的殘酷, 或許正給了他個由頭, 消解在晉國和慕容衝那裡積聚的怒氣。
正如王嘉那日在慕容暐府上廊下所說的一樣, 長安城下了這一年自入春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雨水沖刷着大地,卻洗不盡鮮卑族人的鮮血,連空氣裡都瀰漫着濃烈的腥氣, 久久不散。
林珍惜即便在密不透風的地牢裡彷彿也聞到了腥鹹的氣悉。
她蜷縮在牢房的角落裡,分明覺得無比委屈, 卻強撐着不肯落下眼淚。
事到如今, 她只是無比的悔恨, 恨自己沒有本事,即便早已知道事情的結果, 卻沒有能力改變。
這樣就算是提前知道了又怎樣,只會更加讓人無助而已。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會以這樣的方式、在這個遙遠的異世走到終結,叫她如何能甘心。
可即便不甘心又能怎樣?
慕容衝遠在關中,若是竹清不說,他或許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去向, 莫聰也再不會像超人般忽然從天而降, 拯救她於危難之機, 而以她的頭腦和身手, 想要越獄更是不可能。
眼下的她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除了等着問斬的那一日,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在萬般絕望之際, 牢房裡卻來了個探監的人。
這實在出乎林珍惜的預料,畢竟在這個年代裡她所識之人不多,之前爲了淝水之戰又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她落得這個下場,秦國上下必然是落井下石者多,更不會有人來送她一程。
然而當她看到一身青灰道袍,年事雖高面容卻尤作少年的王嘉立在牢房門口時,她則更覺詫異。
“師父?”她不可置信的輕喚了一聲,似乎想確認是否自己的幻覺。
那時候她對王嘉說自己是他的徒弟,出了事他不能坐視不理,全然只是玩笑話而已。
依照正常的人性推定,她從不指望一個被她鬧得在君上面前丟了面子,還被剝奪了軍中祭司之位的人會原諒她,甚至在這個時候來看她。
王嘉輕嘆了一聲,蹲下身子凝視滿身枷鎖的林珍惜。
臨行之際得見故人,兩人好歹又還有師徒的情分,林珍惜難免激動,忙起身欲向牢門前去,奈何身上的鐵鏈太重,她行得急了,縛住的雙腳便被絆住,直將她摔了個口啃泥,她也顧不上疼痛,索性手腳並用的爬到了牢門前。
鐵鏈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她手臂上的傷也不曾包紮,此刻看來更加猙獰,王嘉似有不忍,默然間別過頭去。
直到林珍惜雙手握上牢門的鐵柵,王嘉才重新看向自己的徒弟,卻見她此刻竟滿臉都是欣喜之色。
“師父怎麼來了?”經過這數日來在牢獄中等死的絕望,林珍惜反而悲極生樂。
反正都是要交待了這條小命的,灰暗的牢室,灰暗的情緒都太讓她厭倦,如今師父來看她,她便覺得是十分值得開心的事,就好像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當中忽然瞧見一粒星子。
“爲師聽聞你被關在地牢裡,所以來看看你。”王嘉一臉哀慼的說道。
“對不起。”林珍惜說着,低下頭去,相見時的那一份喜悅漸漸消失在臉上:“徒兒給師父丟臉了。”
“都這個時候了,說這些做什麼?”王嘉隔着牢門將手伸進來,措不及防的在林珍惜的腦門上敲了一記,竟像是過往在外殿時,林珍惜不好生學習或是闖禍後的小小懲罰。
林珍惜揉着腦門,卻覺心頭酸脹,原本被壓下去的百般情緒,又被勾了起來,眼眸裡霎時便結了霧。
“我的事情,想必師父都知道了,徒兒不肖,今後不能再侍奉師父左右。”林珍惜低垂眼眸,發自內心的說着告別的話。
“只有一事,徒兒想請師父幫忙,師父若是方便的話,可否幫我帶句話給慕容衝……”
“你可知主上給你的得什麼罪?”不等林珍惜把後面的話說完,王嘉便忽然將她打斷,提起這個甚是可怕,而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林珍惜被他問得一震,卻並答不上來。
自被押入大牢之後,她便知道自己難逃一死,至於她被判了什麼罪,又將在何時處以極刑,卻並不知曉,也實在不想知道。
縱使已經接受現實,林珍惜還是在拼命的迴避。
見她沒有回答,王嘉也沒有再等下去,徑自說道:“秦晉之戰妖言惑衆,以致主上做出錯誤的判斷,戰中身爲占卜巫女卻擅離職守,私自出逃,後又與鮮卑叛賊勾結,參與刺殺君主,除此三項重罪另有數十條罪名,數罪併罰,以叛國論處,罰以腰斬示衆,七日後同慕容暐、可足渾氏一同行刑。”
聽到“腰斬示衆”四字,林珍惜已駭得癱倒在地上。
關於這條盛行了千年的刑罰,她早已有所耳聞,而後世之中大量的文學和影視作品也對這種殘酷極刑做出過大量的描繪。
過去每每聽到或看到這幾個字,她只是知曉那受刑之人必然是犯了重罪,或遭人陷害,有極大的冤屈,最多也不過咋舌片刻,而今切切實實的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已不是單單一個恐懼或是驚駭可以形容的。
林珍惜雙肩都忍不住顫抖起來,低下頭想象那冰冷的閘刀落在自己腰腹上的觸感。
據說腰斬之人不會馬上死去,剩下的那半截身子還能動彈,以雙手在地上匍行數裡,鮮血或者腸肚流了滿地,受盡了劇痛的折磨,而後纔會嚥下最後一口氣。
想到那場景,林珍惜只覺胃下陣陣作嘔,一時不能忍受,竟扶着鐵柵乾嘔起來。
此時的她不禁心生怨懟,怪王嘉將這事實告訴於她。
王嘉靜靜的看着她嘔了半天、幾乎脫力,復而對她道:“爲師雖不能救你性命,卻可以幫你減輕一些痛苦。”
林珍惜連忙擡頭,一臉殷切的看他。
王嘉身爲千古奇人,說不定真有什麼辦法能夠讓她避免腰斬之苦。
在她充滿期冀的目光中,王嘉卻自袖子裡掏出了一個半掌大小的瓷藥瓶。
他把玩着那隻小藥瓶,一臉凝重的說道:“這一瓶是用斷腸草配以鶴頂紅調製的□□,毒性甚烈,只要喝上一口便會立刻暴斃而亡。”
說到這裡,林珍惜已明白過來他的用意。
原來身爲奇人的他用的還是最普通,卻也最妥帖的方法。
王嘉怕她不明白,還在做着更詳細的解釋:“你若把這瓶藥飲下去,便可不必受那腰斬之刑,留得一條全屍,可如果這樣就意味着你認了反叛之罪,畏罪自殺,甚至會在史書之中留下千古罵名。”
“飲還是不飲,你可得思量好了。”他最終下定這個結論,將藥瓶遞到林珍惜面前,由她自行選擇。
林珍惜指尖顫抖的接過那瓷質藥瓶。
斷腸草,鶴頂紅,這些都只在小說裡看到過的東西,她連見都不曾見過,而今看來卻是好東西。
她緩緩收緊手掌,將藥瓶握緊,擡起頭來看向王嘉時,卻露出一抹甚是勉強的笑容:“喝啊,怎麼不喝?就當是安樂死好了,我向來注意形象,可不想把腸子扔在路上給人圍觀。”
王嘉似被她的那不知是悲是喜的表情怔住,竟望着他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兩行淚水已然控制不住的順着眼角滑落下來,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放縱自己的情緒,林珍惜便也不加隱忍,握着那瓷瓶哭得肆意,直叫王嘉也不知所措起來。
她似宣泄委屈那般啜泣道:“千古罪人又怎樣?青史留名又怎樣?活着的時候不好,那些東西又有什麼用處?我又不是地球超人,哪兒管得着天下太不太平,我只想守護我喜歡的人,就算成了禍害天下的妖女我也不後悔,一點兒也不後悔……”
她越哭越帶勁,王嘉數次想開口,也不知是要安慰她還是要說點兒什麼別的,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找到插嘴的機會。
也不知過去多久,林珍惜終於哭累了,抱着雙膝,蜷縮着坐在牢門邊,還在抽泣着。
王嘉被她的哭聲鬧得頭疼,正揉着額角,見她漸漸止住哭泣,方纔鬆了一口氣卻又聽她糯糯的喚了一聲“師父”。
“哎……”王嘉隨口應着,只見她掛着一臉淚痕,以祈求的目光看向自己。
林珍惜道:“如今我還有一事放不下,若是日後師父有機緣見到慕容衝,能否幫我同他說一聲,我回去了,回到我的家鄉了,叫他不要再找我。”
王嘉似沒有想到她最後的一個請求竟是如此,垂下頭來又嘆息了一遭道:“你呀,一點兒都不像我的徒弟。”
“師父可是答應了?”林珍惜緊追不捨。
王嘉只得不情不願的點點頭:“若是我遇上他,就同他說。”
“恩。”林珍惜頷首,臉上仍殘存淚痕,嘴角卻緩緩牽起一抹笑意,且發自內心,看得王嘉又是一怔。
“那樣,我就放心了。”她目光回落在瓷藥瓶上,柔聲低喃了這一句,而後毫無徵兆的拔起瓶口的錦塞,仰頭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