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不等慕容衝宣見,阮閔已經迫不及待的進到書房內,身後還跟着一位風塵僕僕的使差。
他繼續情緒激動道:“天王主上還惦念着郎主,畢竟沒把咱們忘了,說不準是要接郎主回去,如此下奴也可……”
阮閔說着,甚至擡袖拭了拭眼角,殷切的表達出對長安的思念,儼然好似他口中的主上惦念的是他而不是慕容衝。
然而此刻,慕容衝的面色卻陰沉了許多,原本浮滿流光的瞳眸也如深潭之色,黯淡下去。
雖然知曉長安對於慕容衝來說是不願提及的敏感詞,可林珍惜還是忍不住有些期待。
或許是那時送去長安術士那邊的信有了迴音也說不定。
這時,原本沉默的慕容衝卻緩步踱至使差面前,對着手握信箋的使差行了臣子之禮,而後語調平靜道:“臣領旨。”
語畢,阮閔正要將信箋接過來轉遞到慕容衝手裡,卻被那使差攔住。
“主上有令,務必屏退左右,當面將此密信念給平陽太守聽過,纔可歸去。”差使以不容推拒的語調說着,因傳達的是秦君的旨意,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
阮閔聽後,一時變臉變得極快,朝使差拜了拜道:“此婢乃郎主親信,卻也無妨。”
說罷他順手將信遞到垂首立在一旁的林珍惜面前,吩咐道:“你來念。”
林珍惜詫然擡首,全然沒料到此事會以這種方式牽扯到她的身上。
且此時,從差使的反應也可看出,這封信斷然不會是推斷下一次流星雨的日期的。
她下意識的看了看慕容衝,見他臉色更加難看,自然也不肯念那封信,然而阮閔氣勢咄咄逼人,她不得以接過信箋,百般拖延的緩緩展開。
“今日郡中多有急務,待處理完,我自會敬讀此信。”
慕容衝忽然開口,語調雖然仍維持着平靜,語速卻較平日裡急促許多。
然而那使差卻毫無通融之意,掛着一臉令人不自在的嚴苛表情道:“主上之命不可違抗。”
聽這斬釘截鐵的語氣,儼然是若不當着慕容衝的面唸誦這封信,他就要賴在這裡不走的意思。
氣氛頓時凝滯起來,慕容衝不再應話,只將目光投向使差。
從長安來的使差卻也不懼,毫不避諱的與他對視,空氣中似有無形的刃器飛梭。
阮閔則自方纔起,便始終逼視林珍惜。
如此情形下,在對峙的三人之間,林珍惜當然選擇向着慕容衝,更何況她是真的不識古代文字,於是咳了咳,打破沉寂後對阮閔道:“抱歉,我不識字。”
阮閔怒瞪了她一眼,轉而親自展開手中信箋,將上面的內容徐徐念來:
“鳳皇卿卿,昨忽夜起,見月懸於空,念卿之初逢,遂駐足觀之,即輾轉難寐。謂之:明月如勾兮,不若卿之眉;宣輝灼灼兮,不似卿之目;霜華勝雪兮,不如卿之膚;皎皎遠塵兮,不及卿之骨。感阿房之相守,聞得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乃植桐竹於阿房,以待鳳凰之歸。另卿之姊同兄母懼安,唯念之深矣,尤其姊也,每幸之無不若卿,思之甚矣,及日月難表。”
密信中的內容竟寫得如此露骨,林珍惜作爲一個現代人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恰似閨閣女子的文風,實在與歷史上那個頗受爭議秦君苻堅甚不相符。
也不知道苻堅那傢伙是不是故意的,整封信的內容表面上看起來表達的都是思念之情,實際上卻是實實在在的羞辱,儼然是把慕容衝當做女子來看待。
莫說當事人,便是她這個旁觀者站在他的角度設想也不禁憤慨。
阮閔卻好似見怪不怪,十分淡定從容的將整封信讀下來。
顯然,這樣的密信,慕容衝已不是第一次收到。
此刻他的面色仍十分陰沉。
阮閔唸完信後,將書信重新收起,佯裝恭敬的呈到慕容衝近前:“郎主。”
慕容衝的目光在書信上盤桓了許久,卻沒有動作。
林珍惜見狀,知他心中必不好過,正要行過去替她接住那封信,不想他竟似回過神來,以無比平靜的姿態接過信至捧於雙手之中,並道:“勞天王掛念。”
又與阮閔吩咐道:“使君一路辛苦,務必以貴賓之禮款待。”
阮閔一臉諂笑的應了,便領着那差使退了下去,臨出門時差使又回頭來囑咐一句:“下官稍後來取回信。”
屋子裡再度變得寂靜時,林珍惜才略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爲慕容衝擔憂起來。
自阮閔和長安來的差使離開後,他便再沒有說一句話,只是低頭看着那封密信,十指漸漸緊攥,似要穿透信箋,嵌入掌心。
他低垂了眉眼,墨發自身後流瀉,遮去他半邊容顏,看不清面容和表情。
然而空氣裡強烈的低氣壓已讓林珍惜覺察的十分明顯。
她挪至他身畔關切道:“你還好吧?”
原想再寬慰他兩句,可是當她觸上他的袖袍時卻感覺到來自於他手臂的微顫。
隨之看去,不僅他握着那封密信的雙手泛白且發顫,甚至連他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可他卻還是維持住面上的平靜,除了蒼白的面色和同樣因緊抿而泛白的薄脣,竟瞧不出半點表情變化,然而他斂於睫羽之下的眸子裡卻已泛起晶瑩。
要如何隱忍,纔會到這樣的地步。
見他此般情狀,林珍惜覺得心上似被人揪住那般難受。
她刻意加深了呼吸,試圖以吸入肺中的空氣壓迫胸腔來緩解心裡的疼痛,然而眼前卻又凝結起一層霧。
一時間,忽然抑制不住的動容,她驀地伸出雙臂自身後將他擁住。
緊緊貼上他的背脊時,淚水終於決堤而出,林珍惜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如此傷心,就好像那淚水是替他落下的一樣。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衝身子的微顫才平緩下來,林珍惜卻已哭成個淚人。
他放下信箋,轉過身來將她擁入懷中,而後輕撫她腦後的烏髮,反過來安慰她。
得了這個溫暖的擁抱,她卻更覺委屈,愈發收緊了環在他身子上的一雙手臂,藤蔓似的纏在他身上,鼻涕眼淚更是混作一團,毫不客氣的蹭了他胸前滿襟。
“爲什麼……”她埋頭於他胸膛,揉皺了他滿身華衫,斷斷續續的嗚咽着:“哭也好,發火也好,摔東西也好……爲什麼……爲什麼偏要這麼冷靜……總是這樣……會憋壞的……”
她這分明就是無理取鬧,他卻捧起她的臉將她迎向自己,原本陰沉的神色漸漸煙消雲散,緊抿的薄脣微啓,似欲言而又止。
她這麼一通鬧騰徹底攪亂了他的心緒,卻又莫名其妙將那原本應該盤桓許久的陰霾攪得雲開霧散,好似她已將那些他不敢做、不能做的盡數揮霍出來
他雙眸裡的華光復又瀲灩起來,不得不承認他認真凝視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秦君苻堅在面對慕容衝的事情上雖然表現得像個癡/漢,可不能不說信裡的比喻卻也十分貼切。
慕容衝確實是一個如月光般的男子,如此皎然灩灩,卻又溫良和雅。
初見時便是如此,一襲白衣翩然出塵,雖然深陷於黑暗之中,卻難掩其撼動天地的光華。
四目交接之際,林珍惜控制不住的心猿意馬。
她羞赧無比的垂下頭,目光停留在他殘留着水漬的衣襟上,一臉蠻橫道:“你不許笑我,我這都是被你禍害的……”
只是說着說着就失了底氣,偏還要拼命強撐,最後還無比消沉的鼓了一口氣在嘴裡,活脫脫一個金魚模樣。
她並不知自己百般彆扭的表情有多滑稽,只知方纔還十分陰沉的慕容衝愣是被她逗的微彎了嘴角。
見他面上浮起笑意,她便也忘了怨懟,跟着綻開笑容,於是又哭又笑的愈發沒個體統。
她忽而又瞥見擱在案几上的那封書信,雖說她與慕容衝同仇敵愾,可僅憑常識她也知道君主賞賜的東西是不能隨意處置的,若是哪一日那君主起了興讓拿出來看看,到那時候要是不能保存完好,則要落得一個大不敬的重罪,整不好還要株連九族。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林珍惜思忖了片刻,自慕容沖懷中退出後,便踱至案几跟前將那封信拾起。
慕容衝的目光隨着她的手落在信上,流露出欲阻止的意願,但見她只是握着並沒有將信展開來看,便又不動。
林珍惜執着信轉頭來問他:“你這兒有沒有能用的盒子?”
話才說完她就眼尖的瞧見旁邊的書架上擺着一個錦盒,取了打開來看,裡面並沒有裝東西。
林珍惜擡頭看了看慕容衝,以目光無聲的詢問。
慕容沖默然點了點頭,便見她將那封信放進了錦盒裡而後移到他面前道:“現在我把這封信放進盒子裡,連同你那些不好記憶都一起方進去。”
說罷她還煞有其事的將手擡到他腦邊一握,好似真的將他的記憶抓走,然後扔進了盒子裡,一把蓋住。
“好了!”做完這些,她仰頭笑意燦然的看向他。
慕容衝的目光凝視在她手裡捧着的盒子上許久,復而緩言道:“不止這一封。”
“嗯?”林珍惜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他轉身自書架旁的小櫃子裡取出了一沓書信,遞到她面前:“他每間隔數十日便會差人送信過來。”
林珍惜隨手翻着那些書信,不由的撅起嘴,氣鼓鼓的嘟囔:“哼,居然寫了這麼多封。”
說完她又覺懊惱,怎的就跟一個男人爭風吃醋起來。
林珍惜迅速的將那些書信都一股腦兒的塞進錦盒裡,然後將錦盒蓋上揣進懷裡,再拂起袖擺蓋住,仰頭對慕容衝道:“他寫給你的信,還有那些不好的記憶都給我吧,我這就拿去收起來,以後它們就都跟你沒有關係了。”
待到慕容衝不得不寫回信卻又難以下筆時,在旁邊磨墨的她便又蹭到他面前道:“給我寫封信吧。”
說着,她更是委屈的努嘴:“你還從來沒給我寫過信呢。”
慕容衝於是終於落筆,這次則十分流暢。
完成後,林珍惜捧着書信往差使那邊去,路上翻來覆去把那封信看了許多遭,可惜除了幾個簡單的字,其餘的全都認不得。
她便又遺憾又惱怒的嘟囔:“也不知寫的什麼,那傢伙又不肯念來聽,本來就是寫給我的,還不許我知道,哼,便宜秦宮裡那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