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衝起身去開門,門口立着竹清,身後還跟着一名壯漢。
那漢子雖生得壯碩,膚色卻十分白皙,又着一身鮮卑衣飾,一看就是鮮卑人。
見到慕容衝後,那人便忙拂開衣襬行禮,同時乾脆利落的說道:“稟郎主,兄弟們已經集結完畢,只等郎主發令!”
“好!”慕容衝道了一聲好,竟也攜了十足的豪氣,與他過於陰柔的外表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連忙將單膝跪地的壯漢扶起,甚是熟絡的同他寒暄了兩句,而後同樣乾脆道:“走,這就去與弟兄們共勉!”
目睹兩人這一番交談,林珍惜有些摸不着頭腦,卻隱約覺得她不在平陽的這段時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
她於是和竹清一道跟在了慕容衝的身後,此後他們一行出了府,再乘上馬車,最後竟來到了平陽成最中心的集市口。
到了那裡才知道,往日就人頭攢動的市集此刻更是聚集了大量的人羣,然而他們來到這裡的目的卻和過往不同。
他們都在等着同一個人,那便是慕容衝。
才一見到慕容衝的車馬,人羣就鼎沸起來。
而當他撩開車簾出現在人們面前的時候,更是掀起了一陣高/潮。
被人羣圍繞在中央的慕容衝仍如往日那般淡定從容,一襲墨色的鮮卑衣袍讓他看起了不再像出塵的謫仙,而更像是一個天生的王者。
他微擡手臂安撫人們的情緒,那些人便真的安靜下來,聚精會神的聽着他道:“我的族人們,我們承受了十二年的亡國之辱,被秦人欺壓視作奴役,而今這樣的日子就要結束了!讓我們一起拿起武器,推翻秦國,復我燕國!”
慕容衝的話音纔剛落下,人羣便再度沸騰起來,鮮卑的族人們高舉着握成拳的手吶喊,音浪如同潮涌一般席捲着天地。
“推翻秦國!”
“復我燕國!”
……
一層又一層的高呼以腳下之地爲中心,向着四周風捲殘涌而去。
林珍惜彷彿已經看到他們揭竿而起,以銳不可擋之勢攻向秦國的領土。
這一刻,她也終於明白過來,她還是晚了一步。
慕容衝終於反了。
與此同時,慕容衝手臂一揮,便有幾名身披鎧甲的鮮卑義兵自押着幾名被五花大綁的人自人羣中站了出來。
其中有幾個人的服飾看起來甚是眼熟,卻是太守府中家丁和僕役的打扮。
更有一人是林珍惜認識的,且過往沒少同他鬥智鬥勇,正是阮閔。
待那幾人在地上依次跪作一排,慕容衝則對衆人道:“這些,都是秦賊的細作,如今便用他們的血來祭我們出征的軍旗。”
他說完這句話時,鮮卑士兵也抽出了明晃晃的刀刃,指向那些細作。
阮閔等人早已嚇得哆嗦起來,不斷的磕着頭嚮慕容衝求情,哪裡還有往日的威風。
然而此刻的慕容衝又怎會聽他的,微垂了睫羽,揮手令下,便聽得利刃劃破血肉的聲音伴着哀呼傳來。
林珍惜下意識的以雙手捂眼。
縱使明知戰爭必然伴隨死亡,縱使近來所見之死傷不在少數,而她亦曾手染鮮血,可想到即將看到的那一幕血腥場景,她還是無法坦然接受。
因爲此時此刻,造成殺戮之象的不是別人,而是慕容衝,雖然知道他積聚多年的怨恨,即便屠盡秦人亦難以消解,可一想到是他,林珍惜還是忍不住陣陣心驚。
當耳畔鮮卑族人的呼聲更勝,林珍惜才心有餘悸的移開了雙手,所見之情景卻是阮閔等人痛苦的躺在地上掙扎,而他們的身上則被刀刃劃出傷痕,流淌的鮮血染紅了身前的土地。
看到他們並沒有遭受腰斬或是砍殺的極刑,林珍惜不由自主的鬆了一口氣。
她撫着胸口先行回到馬車上,過了好一會兒,慕容衝纔上來,坐在與她並肩的位置上。
“昨日見你回來只顧欣喜,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個消息。”慕容衝倚近了些,主動同她提起事情的經過。
原來早在她發現卦象有異並告知於莫聰之後,莫聰果然將此話傳遞給慕容衝,而慕容衝那時候便開始集結平陽的鮮卑勢力。
他原本就坐在平陽的第一把交椅之上,要佔領此地並非難事,眼下正是要以平陽爲根據地,進一步爭奪秦國的土地。
今日只是祭旗儀式,清晨慕容衝率領的兩萬義軍就將出發,經過蒲阪直取長安。
一切正按照歷史的既定軌跡,緩緩推進。
見林珍惜一臉驚恐不安的表情,且聽他說這些事情時也是心不在焉,慕容衝便俯身湊到她跟前,托起她的臉龐,迫她看向他,而後關切道:“怎麼了?”
起初他只是問了一句,卻似忽而想到什麼,轉而詢問道:“可是因爲方纔對阮閔他們……所以嚇到你了?”
觸上他仿若鋪撒着星光的瞳眸,林珍惜纔回過神來。
原來他還是他,仍是過去那個笑容溫柔的慕容衝。
她忽然攥緊了他的袖管,一臉緊張的說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說,就是爲了這件事情我才急着趕回來的。”
慕容衝沒有說話,目光仍與她相觸,似是攜着疑惑等她說下去。
林珍惜理了理思緒,盤算着要怎麼將這件事說清楚,最終打算自淝水之戰開始:“淝水之戰,秦國就要敗了。”
怎知慕容衝竟毫不詫異,淡然應道:“我已收到秦國戰敗的消息。”
“這麼快?”林珍惜似不可置信的低喃。
慕容衝眸色沉了幾分,握住她的手道:“秦國戰敗,於我來說是好事,你怎麼……”
“你能擺脫秦國的控制,恢復自由我當然替你高興,只是……”林珍惜連忙分辯,愈發的激動起來,卻又在說了半截後囁嚅起來:“只是有些事情你並不知道。”
慕容衝循循善誘的追問:“何事?”
林珍惜卻還是不知該怎麼描述才能讓他信服:“一些你無法預知的事情,比如說……未來會發生的事情。”
“未來?”慕容衝似乎感到詫異。
林珍惜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解釋下去:“我知道有些話即便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只是我不想讓未來的那些事情發生,我不想你出任何的問題,所以我纔要來告訴你……”
她真是越說越亂,越亂越不知該以他能接受的方式說出來,於是自己跟自己較着勁,現出一臉糾結的表情。
察覺到慕容衝變得更加疑惑,林珍惜便索性略過內容直接講結果:“總之你要答應我,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取代你的哥哥慕容泓,不要當皇帝。我知道你恨苻堅欺壓你的族人,可只要推翻了秦國的統治、光復燕國,這仇就算報了,至於當皇帝,可一點兒都不像想的那麼簡單,又要處理朝政,又要勾心鬥角,搞不好還會被人推翻。這樣還不如去過逍遙自在的生活,或者我想辦法帶你回我的家鄉也好。”
她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堆,說完後終於鬆了一口氣,而後滿臉期冀的看向慕容衝,等着他答應。
怎知他只是淡然一笑,戳了戳他的腦袋道:“你這腦子裡也不知都裝了些什麼,慕容氏又非只我一人,長安城裡還有我二哥,更何況還有皇叔在,如何也輪不到我。”
林珍惜鬱結,實在不知該怎麼跟他解釋,總不能告訴他,他的哥哥會被苻堅殺死,而他的叔叔也恨不得置他於死地,所以日後他做了皇帝纔不敢離開長安回到故里,以至於引起族人不滿而殺了他。
事實上,她正傾盡全力想叫這一切都不發生。
無奈之下,她索性拿出不講理的態度,扯着慕容衝的袖角撒嬌道:“你就答應我嘛,答應我嘛……”
慕容衝被她纏得沒有辦法,只得順口應道:“我答應你就是。”
“一言爲定。”林珍惜高興的拉住他的小指勾了勾,一顆心總算平順下來。
與慕容衝說話間,林珍惜又想起另一樁事,於是欲言又止的開口:“對了,還有一件事,你能不能也答應我?”
慕容衝只當她又要耍賴,便寵溺道:“且說,都應了你便罷。”
縱使如此,林珍惜卻還是有些難以啓齒,吞吞吐吐的說道:“我知道現在說這件事,顯得像個讓人噁心的聖母,可是……”
見她又開始說一些讓他聽不懂的話,慕容衝也懶得打斷,應付似的“恩”了一聲,而後伸手攬過她的身子,將她擁進懷裡,而後由着她繼續說下去。
林珍惜自然而然的倚在他的襟前,將未盡的話說完:“那些秦國的細作雖然可恨,但也是被秦王利用才成了細作,我不是爲他們求情,只是殺戮之事損陰德,我不想這些事影響到你。”
“就留下他們的性命可好?”林珍惜說着,自慕容沖懷中緊張的擡起頭,凝視他的雙眸。
慕容衝亦低眸與她對望,在令人忐忑的一段空白後,他脣畔卻浮起一絲淺笑:“我不會殺他們,我要讓他們親眼看着我大燕的鐵騎是如何踏平長安的,只是如今皮肉上的苦是少不了的,否則難消我族人之怒。”
聽到這話,林珍惜的心又平順了幾分。
她伸出雙臂回攬住慕容衝,重新倚進他的懷裡,目光則落在了車窗上。
馬車還在行進,呼嘯而過的風不時掀起車窗上懸着的錦簾,將窗外的街景泄露幾許。
熟悉的街道還似過去那般熙熙攘攘,只是多了不少手握兵器的鮮卑士兵,原本安逸祥和的氣氛也隨之緊張了起來。
紛繁的亂世終於還是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