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珍惜一陣頭皮發麻,極不情願的回過頭去,潛意識間還存了一絲這是幻覺的僥倖。
可是,當她看到月下之人長身玉立的身影時,還是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嗨……”她舉起手,尷尬的同他打了個招呼,見他面上始終掛着月光般柔和的淺笑,愈發心虛了幾分,甚至覺得他的的笑容也是別有深意的。
“好巧,大半夜的你怎麼在這兒?”這話剛說出口,林珍惜已是萬分懊惱。
慕容衝卻語調柔和的應道:“夜裡溫書,生了些倦意,便出來走走。倒真是巧啊。”
他頓了頓,着意強調了最後一句。
林珍惜只能硬着頭皮讚歎“府君真是勤勉好學”,心下卻在腹誹着困了就去睡啊,何苦要自己爲難自己。
“不知阿瑤深夜在此,是賞月還是觀星?”慕容衝說着這話,目光卻落在了林珍惜馱着的包裹上面。
這意味深長的語氣,顯然是要逼着她自己招供。
林珍惜吞吞吐吐了半點,最後終於把心一橫,將背上的包裹仍在地上,指着包裹道:“我要去長安。”
話捅出來之後,林珍惜總算略鬆了一口氣,可慕容衝卻只是靜靜看着她,許久都沒有再發一言。
氣氛漸漸凝滯起來,見慕容衝瀲灩的眸子裡,那一抹淺笑逐漸消散,林珍惜莫名覺得胸口有些憋悶。
可轉念又想“要去哪裡都是我的自由,有什麼好愧疚的”,便強撐着與他對峙。
慕容衝的眸光在包裹上流轉了片刻,繼而又回到她的雙眸間。
“你答應過我,要帶我離開這裡。”
他說這句話時,林珍惜覺得他恍惚又變回了寢宮裡那個白衣少年,無助而又哀怨的讓人心尖上抽痛。
這下即便她並沒有做什麼,也忍不住覺得愧疚了。
不行,不能這樣。
林珍惜強迫自己回過神來,狠了狠心重新撿起包裹背上肩頭,對慕容衝道:“我根本就不是仙女,那些話都是騙你的。”
“對不起……”她說着,垂下了頭,極力避開他的目光,而後再次把心一橫,轉身欲走。
步子還沒邁開,手臂卻被他從身後握住。
林珍惜沒有想到他會這樣,於是回過頭來相勸:“我真的不是故意騙你的,再說就算我騙了你,你也沒有權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啊。”
目光才一觸上他的眼眸便已不能承受,林珍惜忙低頭看地,咬牙堅持道:“不管怎樣,我今天是一定要走的。”
說完她又覺自己這樣似乎太過強硬,於是緩和了聲音拿出商量的態度同他道:“你別攔我,我們好聚好散行不行?”
又是半晌的沉寂,慕容衝只是握她的手臂,不說放她走,也不說不放。
爲了表明決心,林珍惜強忍心底奇怪的酸脹感,再次擡起頭向他投去決然的目光。
夜幕裡他的面色變得十分陰沉,原本柔和的目光照在他的臉上,竟也顯得越來越蒼白。
林珍惜思忖着定是自己忽然說出不是仙女的實情讓他十年來的堅信消散成空,纔會至此地步,正欲再勸慰他兩句,卻見他忽然一嘔,吐出了一大口血。
慕容衝漸漸躬下身子,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痛苦。
握着她手臂的那隻掌似乎出於本能的緊了緊,隨後脫力的鬆開。
林珍惜被這一幕駭得呆若木雞,直到呼吸間瀰漫起屬於他的血腥氣,纔回過神來,忙伸手抓住沿着她衣袖墜落的那隻手。
“這……怎麼會……”她驚慌失措的急呼,丟開包裹展開雙手去接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可他畢竟是男子,身形也比她高大許多,突如其來的墜落帶着她與他一道跌到地上。
林珍惜拼命以自己的身子做抵擋,總算擋在了他和堅硬的地面之間。
她顧不得後背和手肘被咯疼的地方,擁住他的上半截身子道:“就算我要走,你也不至於氣得吐血啊!你別嚇我啊!”
林珍惜嚇得連聲音都扭曲了,她顫抖着雙手捧着他的臉。
鮮血順着指縫流向她的掌心,有更加蔓延的趨勢。
慕容衝回望着她的目光有些渙散,瀲灩的眸光也變得黯淡,纖長的睫羽越來越頻繁的垂下眼簾,迷離的眼神昭示着他很快就要失去意識。
“堅持住,千萬別睡!”林珍惜也不知道他這樣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隱約覺得若是他就這樣閉上了眼睛,便再也不會醒來。
那樣的後果,她連想都不敢想。
她於是一面跟他說話,努力讓他維持清醒,一面回頭大聲的呼救。
很快,她的呼聲驚動了府裡的守衛。
太守府頓時忙成了一鍋粥。
大夫被傳上來時,身上的寢衣還沒來得及換。
爲慕容衝把過脈後,大夫面上露出驚恐之色,攤着袖子道:“這這……這是中毒之症啊!”
中毒?
一旁的林珍惜聽後也是一驚。
雖說在古裝影視劇和小說裡常常見到下毒中毒的情節,可是那與直接親眼見到時產生的震撼感是遠遠不同的。
看着牀榻上那個面容白紙,奄奄一息的男子,她忽然就懵了。
明明不久前這張容顏還風華絕代,他還衣袂翩躚的披着月光與她說話,眼下卻……
這怎麼可能?
這時,剛得到消息的阮閔自門外衝進了屋子裡。
只見他撲到牀榻前,高聲嚎哭:“怎麼就這樣了?可叫下奴怎麼跟主上交待啊!”
看他哭天搶地的模樣,竟也有十分發自內心,倒不似裝的。
一時間,屋子裡的人鴉雀無聲,亦沒有一個敢上前拉他的。
阮閔略哭了一陣子,自大夫那裡知道緣由,便收住眼淚,對着屋子裡的衆人道:“下午還好好的,怎麼就中了毒,府君入夜後都用了些什麼?還不快從實招來!”
他厲聲一喝,嚇得兩名婢女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泣不成聲道:“就用了一碗蓮子羹……再沒有別的……奴婢……奴婢什麼都不知啊……”
阮閔聽後,擡手甩了婢女兩把掌,正要發落那婢女之時,候在一旁的大夫終於看不下去,上前攔他道:“眼下耽誤之急,是先爲府君緩住病情!”
“那還不快……”阮閔又衝大夫發起火來,那大夫忙弓着身子解釋道:“府君所中之毒尚且未知,小人得先找出毒物的成分,方纔能對症下藥,可否將府君用過的碗勺賜予小人一觀?”
阮閔不耐煩的朝身後擺擺手:“還不快去拿來!”
他身後侍立的兩個侍從也被這緊急的情形嚇得愣了神,的令後忙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這時候,林珍惜反而冷靜下來。
她看着慕容衝痛苦的樣子,又見他神智尚未完全喪失,便衝到牀榻邊道:“那樣太慢了,我有一個法子,可延緩毒物被胃腸吸收,只是……”
說着,她也不管其他人的反應,便坐到牀榻邊,將慕容衝扶了起來。
“得罪了。”她俯身在他耳畔低語了一句,接着一手掌着他的身子,一手嘗試着打他的脣齒。
也不知是否聽到了她剛纔的那句低語,慕容衝在她的誘導下鬆開了牙關。
林珍惜便伸出食指,尋上他的舌根,加重力道壓了下去。
經由她這樣一番刺激,慕容衝又有欲嘔之勢。
那阮閔見她不由分說便對慕容衝做出如此冒犯之舉,片刻詫然之後,便斥責道:“哪裡來的東西?還不快給我拉開!”
旁邊同樣愣住的下人們被他一吼,忙朝着林珍惜包圍過來。
林珍惜抱着慕容衝縮到榻上,一時間,那動作竟像是拿他做了人質。
可她也管不得那許多,對逐漸逼近了僕從們道:“你家郎主對我如何以禮相待,你們是看到的。我自然也不會害他,相反我現在要救他。你們要是過來妨害,出了什麼事,你們負責?!”
聽到這話,僕從們果然猶豫着不敢靠近。
“反了你們了!”那阮閔卻急了,一把扒拉開圍在牀榻邊的僕從,上來就要親自動手。
林珍惜手上還在幫慕容衝催吐,情急之下目光瞥見候立在牀榻邊的青衫少年,便衝他喊道:“快幫我拉住他,求你了!”
竹清沒有想到她會對自己發令,踟躕了一瞬,卻又礙於阮閔的威勢,不敢動彈。
於此同時,慕容衝忽然一嘔,又吐出了一大口淤血。
那血結結實實噴了剛撲到近前的阮閔一身。
阮閔一怔,卻也不敢大惱,又哀號道:“郎主!”
經過這一番折騰,慕容衝的神智又恢復了一些,竹清見此情形才終於衝過來將阮閔攔腰抱住。
原本林珍惜心裡也沒有底,她只知道過去爸爸喝多了酒,極難受時,就會用這個方法,眼下見慕容衝的狀況果然有起色,才逐漸有些信心。
她於是又衝旁邊的侍從發令:“快拿些溫熱的水來!”
待溫水遞上來後,林珍惜便哄着慕容衝飲下去,而後再以指壓舌根的方法助他催吐。
如此幾遭之後,慕容衝漸漸緩和下來,但似乎因爲耗盡力氣而昏睡過去。
林珍惜扶着他平躺下來,又試了試他的脈搏和呼吸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她也顧不得手上和身上沾滿的血污,自牀榻上爬下來對大夫道:“我已助他將胃裡還未吸收的毒物排出,大夫可直接驗他的毒血,另外已經消化掉的那些,還得拜託大夫……”
她的話才說了一半,阮閔卻用力一掙將竹清甩開,指着林珍惜的鼻子道:“妖女!妖女……”
從他臉紅脖子粗的樣子便可看出,阮閔已經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指着林珍惜的指尖更是氣得直抖。
“都愣着做什麼?還不快給我把這個妖女拉出去!”阮閔西斯底裡的大吼了一聲。
侍從們似乎纔回過神來,和應聲衝進來的侍衛們一起,七手八腳的把林珍惜拽到了屋外。
林珍惜還放心不下慕容衝,轉頭又往回衝。
那些毒物還有多少殘留在他的體內,會造成多大的影響,這些都還不清楚。
她必須要陪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安然無恙了才能心安。
不知爲何,她當時就是憋着這樣一股勁,和門口的侍衛糾纏了許久,卻始終被擋在門外不能靠近。
到第二日傍晚,一日間水米未進的林珍惜再也沒有力氣折騰了。
她卻也沒有離開,抱着雙膝坐在慕容衝寢屋門前的臺階上,直到天邊升起星子。
大夫和僕從們還在出出進進的忙碌着,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裡面的情形。
她擡頭望向漫天璀璨的繁星,忽然間就模糊了雙眼,失魂落魄般自言自語的低喃:“他不會死的,他不應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