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竹清所言, 護送林珍惜的人馬選擇了一條小路,這對於原本就不大辯得清方向的林珍惜來說卻也沒有什麼區別。
初上路時一切還算順利,林珍惜坐在馬車裡, 身子斜倚在車壁上。
路上顛簸, 車壁一晃動, 她便跟着在坐塌上滑到一邊, 也懶得擺正身姿, 全然一副沒有正形的模樣。
因爲慕容衝不在身邊,林珍惜顯得有些沒精打采,時不時的撩起車簾看着外面好似千篇一律的風景, 又蹙了眉低聲淺嘆。
如今她又在旅途上了,怎麼感覺最近老是在路上顛簸。
林珍惜不滿的嘀咕了幾句, 忍不住再度掀起車簾。
這一次她卻將整個身子都貼到了車壁上, 而後夠着脖子往後望, 然而燕軍駐紮之地已經落在了地平線之外,除了天上那片雲彩, 什麼也看不到。
也不知慕容衝的傷勢如何?
想到這裡,林珍惜不禁又滿面愁容的嘆了一口氣。
才分開了幾個時辰,她就已經如坐鍼氈了,後面還有幾天的路程,這可如何是好。
眼下的她竟難以想象, 在長安那段日子, 僅能憑着書信同他交流, 是怎麼過來的。
怎麼慕容衝那傢伙就一點兒都沒有顯現不捨, 努力回想起來, 今早的情緒甚至也沒有表現出稍許的異常。
對於分別,自己百般糾結, 可他怎麼就那麼放得下?
林珍惜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忽然變得斤斤計較起來,只顧在心裡將慕容衝怨懟了許久,面上愁容則更甚,活生生一個深閨怨婦。
這時,馬車稍停,竹清自外面掀起車簾,端了一壺茶上了林珍惜的馬車。
林珍惜見他過來,總算露出一抹笑容。
起行時就同他說兩人共乘一車,路上好聊天,可竹清卻是異常迂腐,偏說男女授受不親,寧可自己出去騎馬,也不與她同車。
好似她是個會吃人的野獸似的,還叫她好一陣子不舒服。
這下可好,總算是熬不住了吧,這麼長的路,小竹清又生得文弱,戰馬可不是那麼好騎的。
林珍惜暗忖着,不免有些幸災樂禍,卻還是擺出一臉熱情的態度接過他手裡的杯盞茶具。
“關中還有些距離,先飲盞茶,歇息偏刻。”不想倒是竹清主動開了口。
林珍惜一個人關在這個小盒子一樣的馬車裡面,又是無聊又是手腳痠痛,早就不耐煩了,眼下他這樣說,她自然樂意得不得了。
她於是忙點頭表示贊同:“恩恩,趕路也要休息嘛,讓外面護送的兄弟們也歇歇腳。”
對於她這副萬般豪氣的女漢子形象,竹清早已見怪不怪,只是眉角微抽搐了一下,自然而然的忽略了她的話,而後在旁邊的坐塌上擺好杯盞,挽袖盛上茶水遞到林珍惜的手裡。
林珍惜道了一聲謝,愜意的抿了一口,但覺水溫適宜,茶香清洌,正是屬於太守府的老味道。
果然還是小竹清的手藝好,她由衷的在心底點了個贊,又見竹清低眉拂袖,縱使在行軍中,渾身上下的衣衫都是一絲不亂,這一點倒與他家郎主一個模樣。
況且在這急行軍進行轉移的過程中,他竟然還備了杯盞茶壺和茶葉,真真是細心周到,令人佩服。
林珍惜捧着茶盞,邊在心底讚許竹清,邊與他閒聊。
不知不覺一盞茶已飲盡,車馬也再度起行。
竹清正要起身離開,林珍惜卻適時拽住他的袖擺道:“你就在車裡陪我說話吧,一個人坐着快無聊死了,大丈夫不拘小節,更何況這裡是戰場……”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馬車便突然一晃,開動起來,她腦袋也跟着一陣眩暈。
這一下來得比之前哪一次都厲害,她連忙鬆了竹清的袖子,伸手扶住旁邊的坐塌。
穩住身形之後,人還有些迷糊,她便下意識的甩了甩頭,再看竹清,竟覺有些重影。
這是怎麼了,她明明是不暈車的啊?
林珍惜還在納悶,然而竹清總算止住下車的動作,端正的在她對面的位置上坐好。
這個過程中,他的目光始終注視在她的身上,似乎也覺察到她的異樣。
“這是怎麼了……”林珍惜嘴裡無意識的低喃,卻控制不住整個人更加的昏沉。
眼皮子也越來越重了,偏生那馬車還在晃動,越發叫人難受,她想要跟竹清說停下來歇會兒,怎知全身癱軟無力,話到嘴邊竟發不出聲音。
這時候,那馬車又劇烈的晃動了一下,林珍惜卻再沒力氣來穩住身子,整個人朝前面飛撲過去。
眼前模糊的景象中似乎看到竹清的青色衫子挪到跟前,她總算沒有摔倒地上。
好在小竹清眼疾手快,林珍惜在心裡自言自語,而後便兩眼一抹黑再無意識。
醒來的時候,腦袋還十分的沉重,好似昏睡了很久的樣子。
勉強擡起手臂都很困難,林珍惜費勁的試了幾遭,也沒能撐着身子坐起來,但總算她掀開了眼皮。
這裡遠比馬車中寬敞許多,難怪也沒有那麼晃了。
林珍惜反覆的眨了幾次眼,思緒便隨之清醒了些許。
她轉動眼球觀察四周,是一處很陌生的地方,光線很暗,空氣裡有些潮溼的黴味。
隨即另一個問題浮現在她腦中,這裡是哪裡?
難不成已經到了關中?
她猜疑着,想喚竹清來問,可是張了嘴才發現喉間乾渴,竟好似要冒煙了一般。
直覺告訴她,現下的情況似乎不太妙。
林珍惜又拼命的嘗試了幾遭,試圖從躺着的地方爬起來,可是身體直覺的恢復卻遠比她想象的要慢上去多。
就在她聚精會神的同自己較勁時,不遠處傳來了“吱呀”一聲響動,像是有誰開了門,接着有光線投射到她身上,很是刺目。
她下意識的閉上雙眼迴避,又聽到一些零碎的腳步,接着便是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自上方傳來:“看來已經醒了呢。”
這時,林珍惜的手腳也漸漸能夠動彈。
她掙扎着爬坐起來,擡眼看向那立在逆光裡的婦人。
婦人亦緩步向她躲進,身後還跟了一名男子。
待適應了光線的變化,林珍惜看清了所處的環境和那婦人的樣貌。
眼下她似乎是在一間暗室裡,除了牆上極高處的一扇窗,整個屋子都是密閉的。
屋子裡也沒什麼擺設,除了一張矮機和兩塊軟墊,便只有一張臥榻,正是她剛纔躺着的地方。
再看那名婦人,但見她一身華衣,顯然是富貴身份,那張臉保養得極好,再加上出衆的五官,想必年輕時是個名噪一時的美人。
奇怪的是,林珍惜分明沒見過這婦人,可目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時,卻覺得很是眼熟。
林珍惜微眯起雙眼,正想問這婦人是誰?竹清到哪裡去了?而這裡是哪裡?
事實上,她現在有一肚子的問題,恨不能一股腦兒的倒出來。
然而她還沒有開口,那婦人身後的男子卻先一步道:“大膽妖女,見了可足渾皇后娘娘還不跪拜!”
林珍惜先是被那人的呵斥一驚,隨即看向那名婦人,心下卻更覺驚詫。
這個婦人竟然是可足渾氏,慕容衝的生母,前燕滅國前的最後一位皇后!
難道說她真的已經到了關中?
腦中才閃過這個念頭,很快卻又被林珍惜否認掉。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前燕皇后可足渾氏在滅國之後被苻堅俘獲,而後就一直被囚禁在長安,再沒有離開過。
如果說眼前的這位婦人當真是可足渾皇后,那麼她現在只可能在一個地方,那就是長安。
得出這個結論時,林珍惜自己都嚇了一跳。
她怎麼會到了長安?這些天她又緣何昏迷不醒?到底發生了什麼?
更多的疑問在她的腦中盤旋開來。
此時,可足渾皇后卻對身後的男子道:“再是如何,她也是衝兒的女人,不得無禮。”
女子說話的語調沉緩,通身氣度高華,難掩雍容,不是普通婦人能裝扮的,再加上她眉眼之間與慕容衝十分相似,想必可足渾皇后的身份不會有假。
得知婦人是慕容衝的生母之後,林珍惜不由的稍鬆了一口氣。
她連忙爬下臥榻,跪正了身子,朝可足渾皇后行了禮:“民女陸瑤拜見皇后娘娘。”
“我哪裡還算得上皇后,不過是一介階下囚罷了,女郎快快請起。”可足渾氏說着,已親身前來相扶。
她脣畔浮起笑意,愈發讓林珍惜看到慕容衝的影子,不禁心覺親近,心中暗自爲她打抱不平:歷史上的記載恐怕有誤,這位可足渾皇后並不像史書上寫的那樣暴戾毒辣,反而讓人覺得很親切。
“這裡可是長安?我原本要去關中的,怎麼會在這裡?”寒暄過後,林珍惜迫不及待的說出盤桓許久的疑問。
可足渾氏收回了扶在林珍惜雙臂上的手,垂下眼眸,片刻後再擡起,面上雖還保持着完美的笑容,卻讓林珍惜隱約覺得她的雙眸是沒有笑的。
可足渾氏凝視着林珍惜的雙眸,緩緩道來:“如你所知,吾兒慕容衝自河東起兵,卻遭遇秦賊阻擊,難以成事,如今纔不得不遷兵關中,投奔慕容泓。我命竹清暗中將你請至長安,便是希望你能同我們聯手,一起在長安幫衝兒謀劃,助他早日報覆國之仇。”
可足渾氏的話說得不僅確實是事實,還十分具有煽動性。
林珍惜一聽可以幫上慕容衝的忙,自然不吝嗇出手,對於竹清暗中向自己下迷藥的事也就不那麼計較了,反而拿出感興趣的態度向可足渾氏問道:“我要怎麼做才能幫到他?”
可足渾氏似乎一早就等着她的這句話,塗着硃色胭脂的紅脣牽起一抹更深的弧度,而後微微張闔,吐出了兩個字:“刺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