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昔日威霸天下, 連晉朝都不放在眼裡的秦國皇帝,如今竟委身於一間骯髒狹小的柴房,滿身華服也是破爛不堪沾染了血污和泥土, 連林珍惜都不禁感概世事無常。
苻堅仍然手握利劍, 滿面都是不肯妥協的堅韌, 面容卻難掩疲憊之色。
顯然, 長時間的流亡不僅耗盡了他僅剩不多的追隨者, 也即將耗盡他的筋力。
見來人是王嘉和林珍惜,苻堅露出了驚詫的表情,但隨即勾起嘲諷的淺笑:“想不到竟會在這裡相見。想不到你竟還活着。”
後面一句是對林珍惜說的。
看到此情此景的苻堅, 林珍惜想起了慕容衝,方纔的同情和憐憫頓時煙消雲散。
她看着苻堅的雙眼道:“這世上想不到的事情太多, 堂堂秦國皇帝也沒有想到會有今日不是?”
苻堅似被她的話所刺激, 仰頭狂笑一陣, 載滿了自嘲與痛苦。
王嘉好似也覺得林珍惜說得有些過了,暗自以手肘戳了戳她的手臂, 卻也沒能阻止她繼續說下去:“如今燕王新登基,政務繁忙,在長安脫不開身,故而派了我來替他看看你而今的模樣。”
“燕王?”苻堅再度怨極反笑:“他原是我豢養在後宮之中的男寵,如今竟做了燕王。”
見他一口一個男寵, 林珍惜不悅的辯道:“他從來就不是什麼男寵, 他是與生俱來的王者, 和你一樣, 不, 他比你強多了,不會強佔別人的妻女, 不會屠殺無辜百姓。”
她原以爲這樣說苻堅或許會被激怒,故而多少有些衝動的意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苻堅反而平靜下來。
曾經睨視天下的君王如同風中殘燭一般跌坐在地。
他眉眼低垂,彷彿陷入某段回憶:“在遇到他之前,我以爲我就是這世上最好的,直到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那麼跪在燕皇室衆人之中,一眼就讓我看到了他,那時候我才知道,我並不是最好的。”
苻堅話語中用的是我而不是朕,可見他此言出自真心,且並非以君王的角度,而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或許這是十數年來他第一次以完全平等的態度對待慕容衝。
終究慕容衝還是做到了,用實力贏得了尊重,苻堅的尊重,族人的尊重,縱使他們每一個人都固執的不肯承認,卻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苻堅的表現大大出乎林珍惜的意外。
她久久的佇立在原地,默然凝視着這個曾經無限輝煌,如今卻落魄至極的君王。
然而他們並沒能有更多的時間敘舊,姚萇的軍隊很快就找到這裡來。
在他們推開房門魚貫而入前的一瞬間,王嘉拉着林珍惜躲到了高高的柴垛後面。
透過堆砌的柴木他們可以清晰的看到柴房裡發生的一切,然而發現苻堅後的姚萇卻因爲過於激動的情緒而忽略了那暗處的微小動靜。
他扶着腰間佩劍的劍柄,在苻堅面前來回踱着。
“苻堅吶苻堅,你這老狐狸,終究還是落在了我的手裡。”他逼至苻堅近前,在他鼻子跟前攥緊了手心,好似真的將什麼捏碎了一般。
苻堅拼着最後一股力氣暴起,拔劍朝着姚萇撲去。
然而一人之力終究難以敵衆,苻堅的劍甚至還來不及觸上姚萇的衣角,就被四面同時襲來的士兵壓制住。
姚萇的手下,數人一齊困住苻堅的手腳。
姚萇則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身子,到最後卻還是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面上的笑容充滿了得意。
欣賞着他被憤怒激得滿臉赤紅,奮力掙扎卻又無法逃脫的樣子,姚萇肆無忌憚的逼到他近前問道:“玉璽在哪兒?”
事情終於明瞭。
原來姚萇寧可放棄長安也一定要圍捕苻堅,爲的就是這個目的。
作爲前秦真真正正的叛國賊,如今的姚萇需要的正是一個名正言順的帝位。
苻堅自然不肯順從,面對姚萇只是露出輕蔑的一笑。
或許在他的心裡,他苻堅纔是前秦永遠的君王,而姚萇只是一個背叛了主人的走狗。
事實上這樣的想法也自苻堅的眸光中流露出來,且讓姚萇感受到實實在在的羞辱。
姚萇毫不意外的震怒了。
他猛的楸起苻堅的衣襟,以未曾出鞘的佩劍擊打苻堅的面頰,直打得他雙頰青紫,眉眼之間也被那佩劍上鑲嵌的珠寶掛出道道痕跡而鮮血直流才住手。
彷彿是打累了,姚萇喘着粗氣,再一次逼問苻堅:“交出玉璽,可留給你一條全屍。”
苻堅早已知曉今日落入姚萇手中,再不可能全身而退,做好面對死亡準備的他在暴怒的姚萇面前反而平靜下來。
他默不作聲的看着姚萇,即便□□痛極也不發一言,就好像在冷眼旁觀一個跳樑小醜的表演。
姚萇見撬不開苻堅的嘴,忽然傾身逼至苻堅近前,拼命忍耐住強烈的怒意,憋出一臉邪佞的笑容,對苻堅道:“如今你妻女都在我的手裡,若你乖乖交出玉璽,我自會不計前嫌好生疼愛她們,若不然,只好叫她們陪你一道上路,你道可好?”
這一遭,姚萇順利的抓住了苻堅的弱處。
方纔還顯得十分平靜的苻堅臉色瞬時煞白,對妻女的擔憂使得他徹底失去了理智,再一次使勁全力拼搏。
掙扎之中,他數次甩開了那幾名身形魁梧的士兵,卻又被他們前仆後繼的纏上,終究還是耗盡了體力,再度被控制住。
陷入絕望的苻堅面露痛苦之色,以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悲慟仰天長嘯。
歇斯底里的嘶吼過後,兩行淚順着他眼角滑落下來。
藏身於暗處的林珍惜也被這一幕震住,她沒有想過苻堅這樣的人也會有淚。
她不禁暗歎於因果輪迴之法,說到底承受傷害的還是無辜之人。
苻堅徹底失去了支撐身體的最後一絲氣力,無力的癱坐在地上。
怔怔然沉默了許久之後,他面上現出一抹苦澀的笑,仰頭迎向姚萇的目光,以絕望而又決然的語調道:“你這小小羌人竟也敢逼迫天子。放眼五胡,甚至都沒有你們羌人的一席之地,你又有何資格擁有我大秦玉璽,況且那玉璽朕早就命人送到了晉國,你休得癡心妄想!”
苻堅的這一番話將姚萇的最後一分耐心都消磨殆盡,姚萇終於怒不可遏的取來一根麻繩,親手將苻堅縊死。
這之後,姚萇卻還覺不解氣,又命手下除去苻堅的衣物,鞭笞他的屍身。
那景象太過血腥,林珍惜和王嘉都不忍相視,相繼側過頭在柴垛後面縮緊了身子。
姚萇的怒火持續了很久才發泄殆盡,待到柴房裡的動靜漸漸止住,外面夜幕已經降臨,柴房裡的光線也暗了下來。
等到姚萇衆人離開,又過了一段時間,確認他們再沒有折返的可能,林珍惜才和王嘉一起自柴垛後面出來。
柴房裡已經沒有了苻堅的屍首,王嘉卻拉了林珍惜到門外。
果然門口處有一個新堆的土掊,他們並沒有很仔細的掩埋苻堅的屍體,他的手腳甚至還暴/露在外。
王嘉二話不說就開始扒拉地上掩埋屍體的土,林珍惜見狀大驚,別過臉去不敢看道:“師父這是做什麼?”
王嘉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邊忙碌邊回答林珍惜的話:“人死了總要得一處安生,否則靈魂不能轉世,變成孤魂野鬼,實在可憐。”
原就是恐怖的情景,面對着一具新死的屍體已經夠驚悚,他還要說這些鬼神之事,嚇得連珍惜連連後退:“他已經入土爲安了,你何必再挖出來。”
王嘉卻道:“以姚萇的性子,不可能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說話間,苻堅埋得本就不深的屍身已顯露出來,果然那屍體遍體鱗傷,早就不是完整之象,不僅如此,姚萇還以荊棘裹滿苻堅全身,像是要讓他死後也受盡錐刺之痛,可見其用心之狠毒。
林珍惜之瞥了一眼,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再不敢多看。
王嘉卻還是顯得很冷靜,滿含悲憫的長長嘆息一聲,自苻堅的屍身上剝離了荊棘藤蔓,而後脫下自己的外袍披在那屍身上。
做完這一切,王嘉又道:“秦王身前雖也算得上一世明君,可畢竟殺戮太盛,埋在這廟宇之中只怕魂魄難安,我們得帶他走。”
見王嘉打算帶着一具屍體一起走,林珍惜再也不能維持表面的冷靜,驚呼道:“你瘋了!你要怎麼帶走?被姚萇發現了怎麼辦?再說了他算哪門子明君,當年慕容衝還是個孩子他就……他還害師父您落入姚萇之手,憑什麼說他是明君!”
說到後來,林珍惜已是滿臉的義憤填膺。
王嘉卻道:“爲師知道你護短,對秦王和慕容衝之間的恩怨耿耿於懷,可人都有兩面,剛剛他也救了我們兩個不是?”
“這又是怎麼個說法?”林珍惜聽他說自己護短,十分的不服氣。
“你想想,倘若剛纔他把我們兩人交待出來,只怕現在我們師徒二人早已成了姚萇的刀下亡魂,哪裡還能站在這裡討論這些話?”王嘉亦是振振有詞。
林珍惜又瞥了那屍首一眼,激憤的情緒緩和下來,卻還是低聲嘟囔着:“他不過是做個順水人情罷了,也談不上救了我們的命。”
“不管怎樣,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如今你我能活着,多少也有他的恩德。”王嘉說着,不顧林珍惜的態度,已經着手要去搬屍身。
見此情形,林珍惜只得連忙上去攔住他道:“若真要帶他出去,這麼大個屍體要避開姚萇的耳目也不可能,現下只有一個法子。”
“什麼法子?”王嘉連忙追問。
林珍惜看着苻堅的屍首,總算有些適應,沒覺得那麼猙獰,垂下頭來無奈的嘆了嘆,應道:“火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