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裡燃着沉香,錦簾低垂,隨微陽落影成輝。
經過擺滿典籍書冊的木架時,連腳步也不知不覺放輕幾許。
屋子裡並沒有別的人伺候,正如管事婢女所說,慕容衝在看書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林珍惜躡手躡腳的來到書房正中,按照管事婢女反覆交待的,將手裡的茶盞端好,而後畢恭畢敬的跪坐下來。
由於半隔着屏風,只能隱約瞧見慕容衝淺青色的衣角。
他似乎正看書看得入迷,並沒有覺察到有人靠近。
“郎主看書的時候不得出聲打擾。”管事婢女的話還言猶在耳,林珍惜於是刻意抿緊朱脣,連呼吸的節奏都放慢了不少,生怕不小心了弄出聲響來驚動了他。
她下意識的便要將茶盞放置在桌角上,卻又想起另一樣警告:“絕不能將茶盞放下就走,以免郎主無意間碰翻了茶盞被茶水燙到或是碎瓷割到。”
林珍惜不得不訕訕的收回手,舉着茶盞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心道這是什麼破規矩,簡直就前後矛盾,左右不是人。
她只得老老實實在書房裡陪坐,直期盼着慕容衝早些看倦了,她也好早些站完這班崗。
然而現實總是事與願違,慕容衝也不知是在看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整整兩三個時辰,竟坐在那處一動不動。
有段時間,林珍惜甚至擔心他是不是在裡面暈過去了,簡直恨不得扒開屏風去看,可是在昨夜那般經歷之後,她卻再也不敢莽撞行事,只是一味的強壓下心頭的怨念繼續陪坐。
好在屏風後還有書冊翻動的聲響,否則她真要擔心他是化成雕像了。
只是,那翻動的書聲怎麼好像沒有個盡頭,她雖是跪坐着,可保持着一個姿勢久了,渾身都痠痛得發麻。
眼見着有些熬不住了,林珍惜忽然想起來,那管事婢女還交待過,若是等得久了,茶盞裡的水要重新換過。
這可爲她找了個解脫的藉口,眼見着手裡端着的茶水已經沒了熱氣,她便起了身,至外間重添了熱水方纔回來。
端着茶盞再次跪坐下來時,她發麻的腿還有些僵直,一時間沒控制好身形便失了重心往旁邊歪去。
林珍惜心下一驚,第一反應便是護住茶盞,但好在及時控制住平衡,總算有驚無險。
可是方纔的一番動盪也引得茶盞的底託與杯身之間發生輕微的碰撞,於是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在過於安靜的屋子裡顯得格外突兀。
細微的響動亦引起了慕容衝的注意。
他身子後傾,自屏風後露出俊美容顏。
林珍惜這才注意到他今日冠發未束,連簪子都不曾綰,如綢的墨發全部披散下來,瀑布般傾瀉在背脊上。
他身上所着衣物雖是鮮卑的傳統樣式,卻也是慵懶而又隨性的款式。
顯然,這一日他都沒打算從書房裡出去。
聽說今日是他的休沐日,難得不用處理郡中事務,他卻把自己關在書房裡看一天書。
學霸什麼的最討厭了。
林珍惜禁不住憤憤然的在心下嘀咕。
慕容衝見林珍惜端着茶盞坐在屏風外,先是有些詫異,後又似明白過來,道了一句:“有勞了。”
說罷,他伸手便要去接她手裡的茶盞。
林珍惜舒了一口氣,配合的往他跟前遞了遞。
慕容衝的在接過茶盞的同時,指尖亦略觸上了她的,這下可叫她受了驚嚇。
這一點,管事婢女可是再□□復的強調了又強調、囑託了又囑託的:無論是遞東西給郎主,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絕不可以和郎主發生身體接觸。
鑑於昨夜已經鑄成大錯,林珍惜覺得自己還是嚴格遵守太守府裡的規矩好,免得再出什麼亂子。
想到這一層,她慌忙急着縮手,怎料慕容衝還未將茶盞接穩,一時間茶盞傾斜碎了滿地,剛換過熱湯的滾燙茶水便盡數潑到了她的手背上。
當火燒火燎的疼痛自手背上竄起,林珍惜不由的一哆嗦,雖咬着脣亦控制不住陣陣抽氣聲。
慕容衝隨即俯下身來,伸出掌欲覆上她的手查看。
隨着兩人距離拉近,他身上殘留的淡淡墨香逸進她的呼吸,心跳便不由得快了幾分。
垂在肩背後的髮絲亦隨着他傾身的動作滑落至身前,不經意間拂過她的面頰,攜着微涼的觸感。
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林珍惜雙頰發燙的垂低了頭,卻覺手背上的疼痛反而不及心底的悸動來得明顯。
她意識到自己又逾了界,驚慌之下忙自他掌中抽回雙手,含糊不清的說了句:“我這就去拿掃帚來收拾。”
說罷,他也不顧慕容衝的反應,轉身落荒而逃似的跑了出去。
退出書房後,她的雙頰還燙得嚇人。
似乎覺得迎面吹來的風也不足以緩解腦袋的昏沉,林珍惜緩住腳步,蹲下身子坐在了屋前的臺階上。
她需要冷靜一會兒,於是將兩隻手貼在了面頰上,如此還覺不夠,又扯起一邊的袖子在臉旁邊扇着風。
坐了一會之後,情況果然好了一些,只是心還跳得厲害。
林珍惜捂着胸口長舒了一口氣,捋了捋袖子正準備起身,卻忽然覺得身邊有個人挨着自己坐了下來。
“你似乎很喜歡坐在門口。”隨着慕容衝柔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林珍惜驚得又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下意識的往旁邊挪了挪,刻意拉開與他的距離,同時擡眼偷覷院中,生怕那管事婢女看到這一幕,又要對她嘮叨許久。
見她未做應答,慕容衝又道:“你的手可是燙傷了?”
順着他的目光落在手背上,林珍惜這才意識到被茶水燙到的那一大片正紅腫的厲害,若不及時處理,搞不好還會起水泡。
縱使十分爲自己的雙手擔心,林珍惜還是硬撐着不肯承認,掩耳盜鈴的將手往回縮。
此時的慕容衝卻一改往日的柔和態度,忽然伸出掌將她的手捉住。
對患處突如其來的觸碰疼得林珍惜“嘶”的一聲,慕容衝的掌隨之鬆了鬆,她就藉着這個空隙將手抽了出來。
這一次索性藏進了袖子裡。
感覺到她決然的態度,慕容衝兩掌在半空中頓了片刻,而後訕然收回。
他亦側回頭去不再看她,似凝視着眼前的地面般低語:“屋子裡有藥,我去拿與你。”
說完這句,他便起身往書房裡行去。
覺察到氣氛中的一絲凝滯,林珍惜只當是慕容衝惱了她這兩日來接連的失誤,雖感懊惱,卻又不知如何化解。
掙扎了片刻後,她又道錯誤既已鑄成,不如坦然面對,終於決定先暫且放下,一會兒尋個機會同他好生道歉一番,至少落個態度誠懇的名聲。
如此決定之後,林珍惜便也轉過身去,跟在慕容衝的後頭進了書房。
待她踏入房中時,慕容衝已取了藥瓶出來,至她面前道:“這藥對燙傷有些用處,抹上數日便可大好了。”
林珍惜順從的點了點,準備伸手去接,不想將要觸到藥瓶時,他卻往回收了收。
林珍惜不解的擡頭看他,但見他雙眸正鎖着她的雙目,瀲灩瞳眸之中竟彷彿透露出些許落寞。
她還以爲是自己看錯了,下意識的蹙起秀眉,慕容衝清淺而又柔和的聲音卻滲透出更加明顯的情緒變化:“我以爲你和他們不一樣,可原來你也怕髒。”
林珍惜更加不知其所云,但他略帶自棄的語調已讓她心頭莫名的發緊。
又是這樣,這一刻的他好似又變回到那個水塘邊欲輕生的纖柔少年。
林珍惜明白過來他所謂“髒”,指的正是他自己,於是急忙否認:“當然不是,你怎麼會這樣想?”
慕容衝沒有回答,目光卻停留在藥瓶上,準確的說是停留在他握着藥瓶的手上。
林珍惜終於明白過來,一時想也不想,擡手便將他的手和藥瓶一起握住,而後仰起頭來迎向他的雙眸,綻出一臉笑容道:“是你誤會了,快幫我來上藥吧。”
慕容衝詫然的回望她,頓了許久纔打開了藥瓶。
林珍惜則伸着一雙手,等着他一點一點兒將藥膏在她的手背上塗抹開來。
藥膏的清涼漸漸滲透開來,林珍惜舒服的彎起嘴角,看了看慕容衝,徐徐解釋開來:“其實我不敢碰你是因爲他們說你不喜歡和人接觸,我這個人又總是冒冒失失,昨夜就……我怕又冒犯了你。”
“若真是如此,你當冒犯得可還少了?”慕容衝頓了頓,忽然落下這樣一句。
這大大出乎林珍惜的預料,原以爲自己誠懇認錯,他便會雲淡風輕的道一句無妨,不想竟同她計較起來。
可轉念一想,他說得實在也是實情,打從第一次見面起,她就盡做些“冒犯”他的事,莫說普通的人與人之間的接觸,似乎過於親密的也不在少數。
如此想來,她自知失了理,只得垂下腦袋嘟嚕着:“也是哦。”
懊惱之際,慕容衝卻輕擡起她的下頜,灼灼目光噙着她的雙眸道:“若是你,便不算冒犯。”
此刻分明還是晨間,爲何他的聲音卻像籠上了月光一樣朦朧?
藥膏的清涼香氣還殘留在他指尖,伴隨着呼吸渡進她的胸臆,卻並沒有緩解她再度變得昏沉的大腦。
林珍惜覺得胸口的那顆心又開始不受控制起來,然而下一刻,更加不可思議的事情卻發生在她的身上,以至於她驚駭的睜大了雙眼,腦袋中只剩下一片嗡鳴。
就在她忽而思維遲緩,全心發着呆的那一刻,慕容衝忽然俯身湊至她近前,而後薄脣輕觸上她的脣瓣,落下淺淺的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