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林珍惜還以爲自己燒糊塗了產生幻覺, 可揉了揉眼睛,那人還站在街角,又問了身邊的人, 卻也是同樣瞧見了。
她纔敢確定, 那個人正是她的師父王嘉。
雖說林珍惜與他隔着一段距離, 可那道路空曠, 斷然沒有看錯的可能。
分明他還是和過去一樣, 身姿猶如風華正茂的少年郎,一頭烏髮因爲經常被薅,顯得有些毛躁, 唯一的改變是他沒再穿那件青灰色的素紗道袍,而是着一身泛黃的麻布衣衫, 卻也收拾得妥帖整潔。
他側對着林珍惜所在的方向, 站在街巷的另一頭。
此時有夕陽自巷子盡頭鋪撒進來, 正勾勒出他的身形。
他一動不動的站立在那裡,似乎在思考着什麼。
看着這一幕, 林珍惜忽覺眼眶蘊熱,視線漸漸變得模糊。
她幾乎忘了自己現下的處境,瞬間脫離了隊伍,朝着王嘉的方向奔去。
因爲她的這一舉動,隊伍裡忽然攪動起一陣騷亂, 原本不敢反抗的人們看到她如此大膽, 一個個都流露出躍躍欲試的目光。
領頭的官差很快就發現了端倪, 自然要將一切遏制在搖籃之下, 便着手殺雞儆猴, 朝另外幾個同僚使了眼色。
於是幾個壯年男子自四面同時圍捕,縱使林珍惜起勢迅疾, 也很快被他們擒住。
可即便已經被幾個人分別禁錮住手腳,往隊伍裡拖回來,她卻還是不肯放棄,衝着王嘉大喊:“師父!”
她喊得嗓子都啞了,眼見着王嘉注意到這裡的動靜,正要轉過身來,那幾個官差卻已將她拉到路邊胖揍了一頓。
原本就因爲發熱而身子虛弱,捱了揍的林珍惜覺得自己只差一口氣就要瞑目了,卻還勉強支撐起身體趴伏在路邊,奮力擡頭往那邊看。
奇怪的是方纔還在王嘉此刻竟已沒了人影,那巷子的另一頭,甚至他們方圓數仗的道路都空無一人。
林珍惜頓時慌了神,又朝四周搜尋了一遭,卻也一無所獲。
此時的心情簡直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就好像行走在沙漠裡的人看到了一大片綠洲,可到了跟前才發現那是海市蜃樓。
直到今日,她仍無法接受王嘉已逝,剛纔看到他的身影,更是激動至極,她多想跑到他面前叫他一聲師父,再跟他談論將衆人都愚弄了的八卦,可是現在……
她正思緒凌亂,卻有人試圖將她自冰冷的地上扶起來。
林珍惜擡頭去看,正是那位婦人。
婦人邊拉扯她,邊低聲與她道:“別再逞強了,我們是逃不了的,到長安不過也就是服徭役,若是就爲這個丟了性命多不值。”
於此同時,回過神來的林珍惜也終於聽到不遠處傳來領頭的官差呵斥聲:“先前都怪你太魯莽,險些釀成大禍,人是一個都不能少的,便是死了,也要把屍首拖回長安交差!”
他正在斥責另外的幾個同僚,吵吵鬧鬧的說了一堆,林珍惜也明白了大概。
這時候她才知道,剛纔那兩個官差險些就要殺了她了事,是這領頭的見長安將至,不想再惹事端,才制止了他們。
想不到如今她這條命,竟然是撿回來的。
林珍惜雖覺後怕,畢竟還是放不下王嘉之事,在這端口上,還指了指王嘉方纔站的地方,拉住那婦人問:“你瞧見剛剛在那裡的那個人了嗎?”
婦人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說的是剛纔站在巷子裡的那位郎君?”
林珍惜原本黯淡下去的雙眸霎時被點亮,連忙猛點頭,又聽婦人道:“那個人才往巷子的那一頭出去了,想是已經走遠了吧。”
聽到婦人這樣說,林珍惜糾結一團的心總算稍稍紓解。
她重又將目光投向那一處,只餘夕陽輝光的巷子隨着隊伍的前行越來越近。
林珍惜一瘸一拐的行着,臉上卻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師父是王嘉,魏晉第一奇人王嘉。
他創作了那麼多奇妙的故事,而他自己也同樣是一個謎。
她早該想到,這樣的異士又怎麼會怎麼會被昏庸的君王所殺?
……
經過這樣一番折騰,關於王嘉的事情林珍惜雖是放下了,然而她的身體狀況卻是急轉直下。
幾乎是咬牙堅持着纔沒有倒下,等到了長安時,林珍惜雙腳都似灌了鉛,縱使歸心似箭,卻也心有餘而力不足。
好在此時夜幕已經降臨,官差們也想在進城之前洗去一身風塵,便在城郊的驛站裡歇下。
當然,那些被送去服徭役的人們全都被安排在後院的馬廄裡,萬幸的是總算給他們提供了足以果腹的飯菜。
此時的林珍惜卻因爲身子不適而沒有半點兒胃口,便索性從搶食的人羣中擠了出來,尋了一塊乾燥的草垛臥下。
順着她視線的方向,可以看到那座象徵着帝王身份的,巍峨而又肅穆的宮殿,舉目遠望,已能在夜幕中勾勒出模糊的隱。
林珍惜不禁十分激動,在她心裡,那裡已經不再是一座宮殿,一件文物,或是一段歷史,而是確實存在的,與她息息相關的,離開一段時間就會撓心撓肝的想念的地方。
在這個年代,人們將這樣的地方稱爲“家”。
不知是否因爲情緒波動得有些劇烈,林珍惜忽的猛咳了一陣,於是下意識的擡手去掩嘴,但覺一股子腥氣自喉間涌出。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她已是渾身發顫,一雙腿更是不能支撐本就瘦削的身形,視線都模糊起來,拼命的聚焦了雙目,卻自掌心裡看到一片腥紅。
近幾日,她也聽到些風聞,說這所謂的瘟疫實則就是肺癆,林珍惜腦子裡忽的陷入一片空白。
雖說她還不能確定自己得了什麼病,但可以確定的是在這個醫療條件無比落後的年代,到了咳血的地步必然是凶多吉少。
搶食的人羣依然喧鬧無比,可林珍惜卻並無所覺,擡頭之際她望見天際繁星,其璀璨之勢將原本隱沒於夜幕裡的宮室耀得比白日裡還要清晰。
觀此情形,林珍惜再度垂首嘆息。
此時的她充滿了對命運捉弄的怨恨。
她想不明白,爲何別的人穿越都鬧得風生水起,且不說被衆人追捧崇拜,便是遇上瘟疫也要發明個淨水的裝置什麼的,被這些古人當做神明仙女仰慕一番,可到了她這裡,卻變得如此無能爲力。
原本信誓旦旦妄想改變歷史,改變慕容衝的命運,如今卻連自己的小命都要不保。
可見故事裡都是騙人的,根本做不得數。
林珍惜唏噓不已,忽覺茫茫夜空中一道輝光流過。
她只當是自己身子每況愈下,甚至到了出現幻覺的地步,剛想閉上眼睛緩緩,身後卻傳來了和剛纔不一樣的嘈雜。
“天上的星宿掉下來了,快看吶!”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那些被帶到長安服役的百姓們一窩蜂的擠到了馬廄前來夠着脖子看。
林珍惜也是一顫,連忙睜眼去瞧,又聽另一人道:“那邊也有,越來越多了,星宿都落下來了,這是大凶之兆啊!”
那人聲音充滿了恐慌,連帶着整個後院都陷入恐慌之中。
流星劃過夜空的震撼與美麗,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可對於並不知其來因的人們來說,心裡的恐懼遠比這眼睛裡的賞心悅目力量強大。
無論在宮中還是在民間,似乎都流傳着這樣一種說法,當本該懸於天際的星辰墜落,便會有一個生命相應的隕落,倘若出現流星雨這樣的景象,則是浩劫的預兆,從帝王將相到普通百姓都要儘量避免暴露在墜落的星空之下,否則會被捲入禍事。
於是他們各個唯恐避之不及,爭先恐會的躲到屋檐底下,鑽進草垛裡面,生怕自己暴露在繁星墜落的天幕之下,沾染了不祥之氣。
林珍惜卻像着了魔一樣,撐着馬廄裡的木柵欄從地上爬了起來,踉踉蹌蹌的向驛站後院裡那片寬闊且露天的地方艱難的挪過去。
她的身後傳來了那名與她建立了友誼的婦人焦急的聲音。
婦人一遍遍喊她回來,似乎很着急,但終究沒有出來阻攔。
周圍所有的喧鬧聲,自那一刻逐漸遠去。
林珍惜彷彿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
她仰頭望着那至美之景,數不清的流星在眼眸中掠過。
一切好似回到了伊始的那一幕,像帶着某種宿命的暗示。
忽然就平靜了下來,那些不甘與怨恨,恐懼與憂傷,所有的情緒都淹沒在漫天星輝之中。
林珍惜閉上雙目,流星的影像卻還停留在眼前。
她迎向不斷墜落的星辰,擡起手至胸襟前,雙掌合十。
來自於繁星的輝光映照在她的臉上,竟在那眼角的地方凝結成珠,而後墜落。
朱脣輕啓之際,她像是在對神明訴說:“流星啊流星,若你當真靈驗,就答允我吧,只要讓他活下去,我願以我的生命作爲交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