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時噎住,說什麼都不對,於是不動聲色道:“這不過是傳宗接代的需要罷了。”
她瞭然道:“嗯,聰明有種,富貴有根,瞭解。”
見她一本正經起來,他又覺得好笑,正準備哄她睡下,卻見她捂着小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他舒了口氣將她攏在懷中道:“睡吧!”
今兒他們兩人都累了,客人來了很多,又有許多小孩子陪着鴻兒玩,他追在人家後面跑的不亦樂乎,從來沒有這般高興過。他應酬自己那些同袍親友,她也是連軸轉個不停。看着她沉沉的睡顏,他忍不住咧嘴一笑,在她額前印下一吻,收緊了臂膀安心睡下。
過了一段時間,應、卓兩家鏢局持械鬥毆至三人死亡、上十人受傷的案子也了結了。因雙方各有死傷,再加上卓氏合離後還留有一子在應家,所以兩家經歷了最初的義憤、難堪,再經歷官府的刁難、搓磨之後,兩家決定把手言歡。
把手是真,至於是不是真的可以言歡那可真是仁者見仁了。因官府但凡遇到這種民事糾紛大多會和稀泥,先兩邊都敲打敲打,再調解一番,若是誰還梗着脖子誓不接受和解,那官府便會噼裡啪啦快刀斬亂麻,說不定結果尚不如兩家和解的那般。
這個案子沒有哪邊是贏家,世上打打殺殺無非三個最基本的原因,爲情,爲財,爲仇,應、卓兩家算是佔齊了,最後兩敗俱傷,鬧到官府也沒討個什麼好兒,結果兩家生意都被虎視眈眈的對手趁機搶了不少。
應家老爺子氣的連連跺腳,指着寵妾滅妻的應天傑大罵道:“你這個畜生,若不是你精怪,我應家如何會有此難!”
應天傑唯唯諾諾,心中酸楚。自發妻卓氏合離出府,那寵妾郭氏便做夢一步登天、做那曠古爍今的第一人。別說自古以來講究的人家沒有小妾會被扶正的先例,便是四民之末的大商家,也沒有這種先例,何況如今在朝廷的支持和鼓勵下,商家早已今非昔比,大有躋身國庫中流砥柱之勢。
應老爺子見他跟撥了牙的老虎一般,也不忍再罵,揮退他之後便召開了家庭會議,只說要重整家規、再振家風,家族中以後再發生什麼寵妾滅妻的不着調的事情,直接發落當事子孫及其寵妾。至於如何發落,那便是以後各位家長各顯神通了。
應天傑現下也有些明白人家說的娶妻娶賢的說法了,自卓氏合離出府,那郭氏便更加肆無忌憚,成天如無骨的鼻涕蟲般趴在自己身周,剛開始還挺得意、有趣兒的,畢竟再沒有卓氏那個討嫌的女人在一旁盯着了,可時間一長,他也就膩歪了。其他小妾有樣學樣兒,甚至於一些丫頭也蠢蠢欲動起來,他哪裡吃得消啊!
一件事情使他徹底醒悟。
那日他得了一件趁手的玩藝兒,想着郭氏平日也沒個什麼樂趣,便往她院兒裡去了。
郭氏正與平日交好的另一個小妾姜氏閒聊,應天傑素來也知道兩人親厚,便對着門口的兩個小丫頭擠了擠眼,示意她們下去。兩個丫頭臉一紅,互看了一眼默默退下,他正想着這玩藝兒只有一件,若是當着姜氏的面兒給了郭氏,只怕會引得兩人失和,正在躊躇,便聽到裡面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出。
應天傑心中一動,斂了聲息悄悄靠近,想看這兩個女人在說些什麼可笑之事,結果卻聽到姜氏調笑道:“姐姐,那卓氏忒也沒腦,你平素罵她那麼多回,怎麼偏就上次沒忍住發了雷霆之怒呢?”
“哼,她沒腦怎麼會百般忍讓於我,因那回我知道自己有孕在身,便故意說了應郎在牀上如何銷魂,如何離不開我,我還激她說應郎嫌她在牀上就跟條死魚一般,你不知道她那臉色有多好看……”
“哎喲,你可真有法子,我們都要感謝你呀,若不是你狠下心將兒子給弄沒了,咱們現在能有這般快活嘛!”
“這算什麼,日子還長着呢,以後還怕沒機會生兒子?”
應天傑腦子裡嗡嗡作響,本以爲情投意合的郭氏是個隱忍含蓄的女子,卻不料是個毒婦。他踉踉蹌蹌回房,呆坐了好長時間也沒回過神來。自此便再也不去那兩個妾室房中,郭、姜二氏當天便知道他聽了壁角,百般來纏他,他都沒理。
只可憐他夫妻被小人生生拆散,留下一幼子沒有母親疼愛,他心中百轉千回,卻是無論如何也舍不下臉去求回前妻。
如今應、卓兩家勢同水火,竟到了互毆死人的地步,這讓應天傑如何不心驚?
任你再心高氣傲,也拽不過時間的滌盪。
盛夏夜,應天傑與卓氏的獨子應培忠因貪涼受外邪入體,一直在病中囈語叫着孃親。爲了幼子,應天傑終是硬着頭皮與應老爺子表明了以前誤會卓氏、現在已後悔的心意。應老爺了瞪着他瞧了好半天,最後竟吐出這麼一句:“你捨得下這臉?”
應天傑本也不是蠢人,若不是精重上腦,他也不會被人擺佈得與髮妻合離,羸羸幼子病中一聲聲呼喚孃親,讓他如何不悔不悟?應、卓兩家因這夫妻二人反目,於公於私,他都有責任和義務擔起與卓氏重修舊好的重任。
他重重點了下頭道:“應、卓世家通好,卻因孫兒不察反目,如今鬧得水火不容,與兩家而言皆非幸事;孫兒誤會嬋娘在先,兩家失合在後,實爲孫兒罪孽,忠兒生病,嬋娘必是心如油煎,孫兒……孫兒想趁此機會將她接回來。”
應老爺子臉色嚴肅起來,兩家結姻也是爲了家族利益,如今兩敗俱傷,傷的不僅僅是利益,還有臉面,如果接回孫媳,一切順利自是皆大歡喜,如果被拒,那就不僅僅是面子的問題了,還有裡子。
應天傑見老爺子表情沉重又複雜,自然也知道其顧慮重重。他斂下眉眼輕聲道:“祖父放心,只要咱們拿忠兒做文章,嬋娘必會心軟。”
老爺子擡眼瞧了他半晌兒,應天傑被瞧的心裡發毛,不禁囁嚅着道:“孫兒也不是非得利用忠兒,只是……嬋娘她只吃這一套。”他也知道,髮妻看似柔弱,內心卻極剛烈,要不然兩人也不會合離。眼下只怕也只有她心心念唸的兒子應培忠才能牽動她的心絃,令其心甘情願返回應家。
祖孫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股奇異的感覺在兩人身周縈繞。這事兒雖說是應天傑的事兒,但卻實打實的得讓家族出臉。老爺子在權衡,這事兒到底有幾分準頭,省得他老臉送上去叫人踩個稀巴爛,再呸他一口唾沫。
也不能怪人家老爺子有顧慮,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誰不要緊這張臉皮子呀。這世上諸多事情,說是一回事,做起來何其難哉!要不然前世爲什麼有“鍵盤俠”之說?
老爺子最終當然是答應了孫兒,凡事都要講策略,於是讓應天傑將忠兒病重極其危險的假消息放了出去。磨刀不誤砍柴功嘛,先讓卓氏急上一急再說。
事情正如應家預料的劇情往下發展,沒有辦法,誰讓上天賦予女人偉大的母性和柔情,這世上只怕沒有幾個親孃得知孩子病重會不急的吧?
應天傑寫了封言辭誠懇又情意綿綿的道歉信,只說以前年輕衝動,不諳人心之陰險,被人矇蔽,現在才知道對他最好的乃是卓氏,願重修舊好,破鏡重圓,這樣也是爲了孩子,順便爲了家族。
孩子和家族的前後順序一點也不能亂,這樣方顯真情。正如屢戰屢敗和屢敗屢戰似的,字雖一樣,順序不同,其意境卻截然不同。所謂說話的藝術,這便是了。
等一切醞釀到一定程度,應老爺子粉墨登場啦!只要卓家家主不是個二愣子,看在兩家曾交厚、卓氏爲應家生下一個兒子的份上,也不會過多阻攔。何況兩家都是在流物行業混飯吃的,冤家宜解不宜結啊。
然而卓氏卻沒有點頭,她只是去看了兒子兩回,畢竟前夫以前待她太過苛責,女人畢竟是感性的,她心裡怎麼也過不了那個坎兒。
應天傑遲遲不得迴應,憂心如焚。應老爺子瞪了他一眼道:“沉不住氣的貨!忠兒娘此前受了這麼多委屈,總得讓她將邪火散盡吧?你這些日子殷勤着些!”他這頭老狐狸早就跟卓家的老頭兒商量妥了,小兒女的事情遲早沒什麼問題,畢竟有忠兒在,現下只差卓氏放下心防,點頭回到應家了。
機會很快就來了。
忠兒在盡心調養之下身子漸好,再次感受母親的溫暖自然也是身體康復的催化劑之一。應天傑私下授機宜於兒子:“忠兒,你孃親再來,你就裝作病還沒好,你纏着她,讓她陪着你,好不好?”
“忠兒爲何要騙孃親?”小人兒一臉疑惑。
應天傑捨出一張臉道:“這不叫騙,叫哄,對外人才是騙呢,這樣孃親纔會回來跟咱們一塊兒生活,忠兒想讓娘回來麼?”
“想!”孩子就是孩子。
人生的很多分離不過都是在一念之間,一轉身雖在咫尺,一念卻是在天涯,一回頭雖遠隔千山萬水,只要心還在,便不難再相見。
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紐帶,這話放之四海而皆準。卓氏迴歸應家,應、卓兩家歡天喜地,應差彈冠相慶了。有人歡喜必有人愁,郭氏心有慼慼,然而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現在悔之不及,莫可奈何。
應府自是一場大宴,卓氏席間深覺人生如戲,起身至院中小橋上吹風散汗,卻不料與仇人狹路相逢。郭氏一愣,扭頭便走,卓氏冷冷地道:“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