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方若辰參見貴妃娘娘。”
“方大……”呼喚在口中打了旋, 我改了口,“方大人請起。”
方若辰自地上起來,低眉順眼地看我。
我沒想到來見我的人會是他。對於這個喚做“大哥”的男人, 我曾經給予過最深厚的信任, 曾經毫不懷疑地相信, 他會在任何時候保護我, 照顧我, 把我當成至親的親人。
只是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把我賣了。
彼此沉默時,李忠已悄然退下, 替我們將御書房的門掩好。
方若辰有些不自在地笑,“我求了皇上許久, 他才肯答應讓我跟你談談。”
我掃了掃緊閉的房門, 突然想起潘婧曾經說過, 這個世界上,安適唯一信任的人, 只有方若辰。
看來這話是真的,他對他如此信任,即便他要求跟他的妃子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同樣應下。只可憐了永遠搞不清楚狀況的我,居然還曾拼了命地爲了改善他們之間的“裂痕”勞心勞力。
“談什麼?”我問。
方若辰壓下眼簾,從懷裡掏出了一封信。
只掃一眼, 我便驚住——這是我給潘婧的信!怎麼會在他的手裡?
彷彿聽到了我的疑問, 方若辰出聲解釋, “秋蘭來時, 正好娘子不在家, 我便替娘子收下了。”
我抑制住心中慌亂,顫聲問他, “你看了?”
方若辰點頭,“看了。”
我止不住後退一步,心亂如麻。他是安適的心腹,他會不會已經告訴安適?他拿着信來找我,到底想做什麼?
“小柳,”他低聲喚我,眼神誠摯,“我欠你一個道歉。對不起,我爲了保護娘子,犧牲了你。”
往事種種,壓不住的心酸涌上心頭,心緒百轉千回,卻始終說不出傷人的話。這一盤大棋,我和他都不過是那人手中的棋子。怪他嗎?他要忠君,還要保護所愛,還怎麼苛求他分心保護我這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
“算了。”我沉重地說。
可是方若辰卻徑直在我腳邊跪了下來,“我知道我並沒有資格求你爲我做什麼,但我真的不想失去娘子。孃親需要她,忠義、忠仁需要她,我……更離不開她。”
我被他一番話說得一頭霧水,“你到底想說什麼?”
方若辰看看我,將手中的信捏緊了,“你潘姐姐素來疼你,但凡你有事,她必定不遺餘力地爲你籌謀。眼下你求她助你和太子離開皇宮,她必定竭盡全力做到。可你是否想過,她要助你離開,要付出什麼代價?”
我止不住一愣。我決心去求潘婧的時候確實糾結了許久,但我糾結的是自己的自尊,糾結我們曾經的過節,卻從來沒想過,將一個皇帝的妃子和他唯一的兒子弄出皇宮,需要怎麼樣的手段和代價。
“而今你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只有娘子,你若消失,任誰都能猜出是誰的作爲。所以娘子一旦應下此事,不論成敗,她都不可能繼續留在鎮國公府。”方若辰說完緣由,展了展手中被他捏皺的信封,舉到我的面前,“皇上不知道你送信到鎮國公府的事。我知道你勢必走投無路纔會求救,況且你被困皇宮,我亦不能推脫責任。今日我來,是來求你收回此信,但你若堅持不肯收回……”方若辰咬咬牙,埋下了頭,“我會將信給娘子,並且不會向皇上透露此事。”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方若辰都保持着跪在地上,高舉信封的動作。
他埋着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看得見,隨着時間的流逝,他舉着信封的手開始發顫。而我知道那不是因爲手痠。
沉默中他緩緩地起身,“我走了。”
“方大哥!”我叫住走向門口的他,“你說,潘姐姐能把我和壽兒帶出宮嗎?”
方若辰揹着我沉默了一刻,沉沉的語調裡有一種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情緒,“我不知道她會怎麼做,但我總覺得她一定能做到的。”
“那……”我繼續問,“你會阻止她嗎?”
方若辰竟毫不猶豫地搖頭,“即使知道我可能會爲了皇上放棄她,她也不曾阻止過我。若她選擇爲了你放棄我,我又有什麼資格阻止她?”
我只默默上前,將我的信從他手中扯了出來。
他有些驚訝地看我。
“走吧。”我轉過身,“雖然你對不起我,卻從沒對不起過潘姐姐。況且,我的事本來就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謝謝你的成全,小柳。我會讓她幸福。”方若辰鄭重地說完,推門出去。
潘婧會幸福的,可是我的最後一條生路,也被堵死了。
我麻木地將信收進貼身的裡衣,走出御書房。
午後的陽光太過刺眼,我擋掉陽光,眼前是通向後宮的長長的迴廊。
我想起惠妃拼命壓抑嫉恨情緒的臉,想起怡妃陰陽怪氣的語調,想起永遠微笑找不出破綻的上官雪蘭……我知道她們都在看着我,看着我在這個後宮裡跌跌撞撞地前行,等着看我什麼時候困死在這後宮裡……
一晃六年。
早晨起來的時候安壽一直非常興奮,根本就不用哄,他拼命地往自己的嘴裡塞着東西。
“慢些吃,壽兒。”我出聲提醒他。
安壽將口中的小籠包吞下,跳下椅子走到我的身邊向我告辭,“母妃,兒臣吃飽了。要出門了,今天父皇答應我不用上學,他帶我去狩獵!”
“壽兒……”我還想交待些什麼,安壽已經興沖沖地招呼過自己的隨從,高高興興地朝門外走去。
我放下筷子,對着滿桌的精緻點心發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安壽不肯再叫我“媽媽”,堅持要叫我“母妃”。
安適每天兩個時辰雷打不動的陪伴和教導讓七歲的安壽對他奉若神明。對於別人來說,安適的話是不可忤逆的聖旨,對他來說,卻是絕不會錯的信條。他非常崇拜他的父皇,他模仿他的語調,一句一句地重複他的話,甚至努力上學,也不過爲了得他父皇的一句賞。
“娘娘?”秋蘭將我喚醒,低聲進言,“粥冷了,奴婢給娘娘換一碗新的吧。”
我只是搖頭,“撤了吧,我沒胃口。”
我從餐桌上起身,百無聊賴地往院子裡走。
天已入秋,空氣裡有絲絲的涼意,但是天高氣爽,是個狩獵的好日子。
剛滿七歲,安適便開始教導安壽武藝和騎射。小男孩對這些特別感興趣,學得也特別刻苦,回了貴儀宮的頭一件事就是將每天新學的動作再耍一遍給我看。
今天的狩獵他盼了好久,終於可以騎大馬了,他一定高興壞了……只是他的高興,越來越與我無關了……
“母妃!母妃!”
安壽興奮的叫喚聲將生氣帶回了貴儀宮。發了一天呆的我活了過來一般,立起身來,迎接飛跑進來的小小身影。
“母妃!你看!”安壽背上的小弓箭還沒來得及放下,先提了一個小籠子獻寶一般送到我面前。
我定睛看去,籠子裡關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小松鼠,毛茸茸的尾巴在籠子裡掃來掃去,可愛極了。
“這是兒臣抓到的。兒臣把它送給母妃解悶,這樣母妃在兒臣去上學的時候也有事做了,不用整天發呆了。”安壽舉着籠子,目光閃亮地看我。
我微微一愣,眼睛微澀。
將籠子從安壽手中接過,我將他抱了個滿懷,“謝謝你,壽兒。我很喜歡壽兒送的禮物。”
你知不知道你是我心中唯一的暖?只因爲貪戀着這唯一的暖,我才能堅持呆在這個地方這麼久。
“母妃,你抱得太緊,兒臣喘不過來了。”
安壽稚氣的聲音傳到耳邊,我驚覺失態,忙將他放開,轉移話題來掩飾失態,“這松鼠會不會餓了?”
安壽的注意力很快轉到籠子裡的松鼠身上,對我道,“父皇說了,它吃松子。我們餵它吃松子好不好?”
我微笑點頭,讓秋蘭弄些松子過來,同時將安壽身上的小弓箭拿下,替他放在一旁的桌上。
跑了一天,他的小臉紅撲撲的,衣服上都是泥。我想讓他先洗個澡,他卻堅持要先喂小松鼠。
好在秋蘭很快回來,拿了一碟松子過來。
安壽接過來就遞給我,“母妃,你餵它呀。一定很好玩的。”
盛情難卻,我便從碟子裡順出幾顆松子,放在指上伸進籠子裡逗松鼠。
小松鼠似乎也餓了,看見我手上的松子漸漸安靜下來,小心翼翼地朝我靠近,拿鼻子嗅了嗅我手中的松子。
安壽看得目不轉睛,“母妃,它要吃了。”
我摸了摸他的頭,分神的同時只聽得“咕”的一聲,指上一痛,卻是松鼠咬上了我的指。
“呀!”我痛呼出聲,抽回手時手上已經鮮血一片。
安壽嚇了一跳,奔過來緊張地看我,“母妃,你沒事吧?”
我按住傷口,朝他搖頭,“我沒事,只是小傷。”
我回話的同時,秋蘭也趕忙令人傳了太醫,同時拿了紗布過來先替我綁上。
正忙亂,陡然聽到幾聲松鼠的慘叫聲。
我轉頭時發現小松鼠已經被一支箭射穿。
不遠處安壽拿着弓神色冰冷,“本太子抓你回來是逗母妃開心,你竟敢咬傷母妃,該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