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阿瑪真的不肯原諒我……”
“皇阿瑪,兒臣錯了……”
三月的暖陽並沒有驅散紫禁城的寒意,癡癡看着窗外枝頭新芽處長,鳥啼花香,永璜的期盼仍在繼續。
璟珂靜靜抱着他,風乾的淚在臉上留下痕跡,眼睫毛上仍站着淚滴,經歷過太多次生死別離,這算是她頭一回白髮人送黑髮人。
二十幾年來,她待永璜的特別,是其他阿哥不可比擬的。只是因爲永璜自小沒了額娘,她平日裡就格外關心他一些,每次進宮無論多忙,都會去瞧他一眼。
永璜的身體已到油盡燈枯之地步,無法再苟延殘喘。他辛苦堅持,不過是爲了再見弘曆一面,得到弘曆的原諒,讓弘曆分一點愛給自己。
流風從乾清宮過來,停在門口,皺眉對璟珂輕輕搖了搖頭,璟珂心裡一沉,低頭看着永璜,“你先睡一覺,睡醒了姑姑讓你皇阿瑪過來。”
永璜堅持不閉眼,他搖搖頭,緊緊握着璟珂的手,不讓她離開:“姑姑別走……我怕,我怕我睡着就再也醒不了……”
璟珂這次沒忍住,淚水決堤打溼衣裳,抱住永璜瘦弱的身軀,哭道:“我可憐的孩子,爲什麼要讓你受這罪!”
“姑姑,我好開心,好開心……”永璜無力地擡起頭,輕輕地,慢慢地,抹去璟珂臉上的淚,含笑着,像個孩童般乾淨而明朗的笑容,“姑姑對我最好,我好開心……”
“我看見額娘,她還是那麼好看,她在等我。”永璜雙眼空洞,不自覺地伸出手向前方探去。
璟珂握住他的手放下來,啜泣道:“永璜,你醒醒,看看我,永璜?”
永璜似乎已經聽不見璟珂的呼喚,嘴裡呢喃叫着哲憫皇貴妃,任憑伊拉里氏和璟珂怎麼教他,都沒有反應。
“姑姑,爺這是怎麼了?”
伊拉里氏哭着求璟珂救救他,讓永璜好受一些。璟珂也無能爲力,最終,她忍痛在永璜耳邊道:“孩子,不如……你就走吧,別再折磨自己了……”
“姑姑!”伊拉里氏跪倒在地上,苦苦求璟珂不要這麼殘忍,不要放棄永璜,璟珂轉頭,見伊拉里氏伏地跪拜,心如刀割般疼痛,“你以爲我真的不心疼麼?你寧可看他這麼艱難捱着,也不讓他解脫?”
“姑姑……”
伊拉里氏已說不出話,在璟珂的安慰下,她不得不接受現實,背過身去,不忍看永璜臨死掙扎的模樣。
許久,永璜恍惚中,清醒了許多,擡眼微微笑着,“姑姑,不要哭,您是最漂亮的女人,不要哭,永璜不能孝敬您了……”
璟珂摟緊了永璜,不忍直視,點點頭,明顯感覺到抱着她的手臂重重滑落,懷中的他雙眼睜着,彷彿在眺望期許,帶着一絲笑容,可並不是解脫。
“睡吧,睡着了,就可以見到額娘了……”
璟珂嘀咕自言自語着,漸漸開始哼起了童謠,手心貼上,慢慢給他合上雙眼,就像哄着孩子入睡一樣,平靜自然,淚中含笑。
喪鐘敲響,趕到門口的嫺皇貴妃愕然駐足,她始終還是遲了一步,鎮定片刻,她沉穩吩咐道:“容兒,通知內務府,可以辦了。”
容兒“哎”了一聲,轉身快步向內務府去,嫺皇貴妃扶着門,一步一步慢慢走近永璜房間裡,泣不成聲的伊拉里氏已哭昏過去,璟珂仍舊抱着永璜,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姐姐,把他放下來吧。”嫺皇貴妃暗自嘆氣之餘,幫璟珂把永璜放平躺,兩人一起爲永璜洗了把臉,換上乾淨的衣裳。
一切梳洗完畢,璟珂二話不說,抓起大阿哥書案上的文章詩作,便是急匆匆大步大步離開。嫺皇貴妃反應過來,忙追了出去,攔住璟珂:“姐姐!不可!”
“讓開!”璟珂冷冷地呵斥着,並未瞧嫺皇貴妃焦急的面色,雙目憤怒瞪視遠方,甩開嫺皇貴妃的手臂,徑直朝乾清宮奔去。
嫺皇貴妃在後面一路小跑追趕着,一邊不顧儀態叫着:“姐姐!皇上正在長春宮悼念孝賢皇后,你不能去啊!”
弘曆在長春宮?璟珂停住腳步,嫺皇貴妃喘氣着追上來,以爲璟珂改變主意,欣喜地正要說什麼,卻見璟珂轉了方向,不是去乾清宮,而是去長春宮!
嫺皇貴妃只得拖着不便的裙襬,繼續追着璟珂,奈何璟珂腳步飛健,不是穿着花盆底鞋的嫺皇貴妃能趕得上的。
所有陳設一如既往的長春宮,嫋嫋清香的薰香味道,籠罩着弘曆的思憶漫長,他面對着牆上孝賢皇后容顏依舊的畫像,靜默佇立許久許久。
“長公主,您不能進去——”
門外的嘈雜聲,讓弘曆轉過身,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臉慍色彷彿要大開殺戒的璟珂,還有攔不住璟珂而氣喘吁吁的嫺皇貴妃。
璟珂踏進長春宮,雙手別到身後關上門,目光始終盯着弘曆不離,與弘曆對視着相互走近,璟珂不說話,弘曆也安靜。
“姐姐,你是要怪朕嗎?”
弘曆話音剛落,璟珂衝着他就是狠狠一拳,弘曆也不躲閃,迅捷地一手接住璟珂的拳頭,力道緩衝,讓他肩膀震了一小下,他冷冷道:“姐姐,你這樣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你可以治罪於我。”璟珂冷笑着收回拳頭,“哼”一聲撇過頭,“你寧願讓永璜遺憾而終,也不肯見他一面,你爲何這麼狠心!”
弘曆面無表情,巋然不動,雙手別於身後,傲然挺立,“這是他該受的懲罰。朕要讓他到死都後悔自己所犯下的罪過。”
“你怎麼能這樣?他是你親生兒子啊!”璟珂不可思議地回頭,瞳孔瞪得巨大,她甚至懷疑面前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她所認識的弘曆,“你忘了對蘭馨承諾?你答應她會好好照顧永璜啊!”
“那是在他害死永璉之前!”弘曆低聲呵斥着,眉頭微擰,並不願再次提起這件事情。對於富察蘭馨的承諾他始終沒忘,或許在他心裡,嫡子的重要性遠遠大於兒女私情。孝賢皇后作繭自縛,永璜借刀殺人,他誰都不放過,先是讓孝賢皇后親眼目睹他傾心納蘭岫寧而含恨而終,又是與永璜不復相見讓他望穿秋水死不瞑目。
璟珂冷冷一笑,退後了一兩步,在弘曆冷峻的臉龐上,她找不到憐憫同情,只有憤怒,只有怨恨。“傷害你三分,你會加倍還十分,哪怕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好狠!”
“姐姐,朕不怪你今日魯莽,你先回去,朕還當你是姐姐。”弘曆轉過身去,擺擺手,繼續擡眼看着牆上端莊華貴的孝賢皇后。
璟珂上前擋在他面前,深呼吸,鼓起勇氣道:“在你眼裡,嫡子真有那麼重要?重要到可以讓你忘了曾經最愛的女人?”
“朕沒有忘記蘭馨。”弘曆緩緩閉目,不願面對璟珂,側過身軀。
璟珂則不依不撓,轉而站到他面前,道:“你當真這麼痛恨永璜?”
“朕會追封大阿哥爲定安親王,命內務府和禮部以和碩親王之禮操辦喪事,姐姐可滿意了?”弘曆略微輕笑着,似乎有些嘲諷,被璟珂聽到時,竟是那麼刺耳,那麼絕情。
璟珂擦肩走到他背後,苦笑了幾聲,把不爭氣的淚水用力抹去,擤了鼻子,道:“你比皇阿瑪更絕情,更狠辣。弘曆,你很厲害。”
“姐姐,你該冷靜了。”
弘曆淡淡地說着,就要叫人請璟珂出去,璟珂“呵呵”一笑,“不勞煩皇上,臣自行告退!”
“對了,臣要提醒皇上,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大阿哥爲何要害永璉,孝賢皇后爲何早逝,皇上明鑑!”
撂下話語,事到如今,璟珂確信蘇培盛臨終勸告她的,皇上已經不是當年的皇上。
走之前,纔想起自己手中拿着大阿哥的那些文章詩作,她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捲了起來,輕輕放在一旁的桌上,冷淡地說:“這是永璜的絕筆,你要看便看,不看就燒了毀了。他這一輩子爲的不過是你的一句贊同,你卻吝嗇至極。”
放下那些詩作,璟珂開門離開了房間,心急如焚的嫺皇貴妃忙迎了上來,焦急道:“姐姐,你這是做什麼,皇上可責怪你了?”
璟珂搖搖頭,如行屍走肉般,慢慢走着,走着。硃紅高牆,望不到外面的世界,永璜這一生,始終沒什麼機會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他過得太累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上了燈,弘曆才把目光從畫像上移開,落在桌上一疊詩作上,遲疑片刻,他慢慢攤開,一字一句盡是泣訴,字字珠璣,筆筆艱辛。永璜臨死前,受病痛折磨的痛苦,弘曆腦海中可以想象得到,於心不忍,淚溼了雙眼,“臭小子,就這麼走了啊……”
所有的化作,都是弘曆甚是喜歡的蘭花,各種姿態不一,在永璜的筆下盡顯清幽脫俗,這爐火純青的畫藝,已不是一個二十出頭的人可以達到的境界。
“對不起,蘭兒……”弘曆的淚落下來,打溼了其中一幅蘭花圖,淚水暈染開,題詞上的“蘭”字略微化開。
乾隆十五年三月十五日,皇長子永璜卒,時年二十二歲。
“皇長子誕自青宮,齒序居長。年逾弱冠,誕毓皇孫。今遘疾薨逝,朕心悲悼,宜備成人之禮。”
死後蔭封,何處話淒涼?弘曆下旨追封皇長子永璜爲定親王,諡號“安”,由其嫡長子綿德襲親王爵位。
喪禮爲和碩親王規格,留駐京師的固倫和敬公主特地前往弔唁,並安慰了永璜嫡福晉伊拉里氏。離不開額孃的小格格緹夭緊緊跟在和敬公主身邊,哭鬧着不願多留在肅穆的靈堂內,讓和敬公主沒法久待,只得抱了緹夭去長春宮見弘曆。自孝賢皇后走,每年三月,弘曆除了上下早朝,都是待在長春宮裡,見到與孝賢皇后愈發相似的女兒和小外孫女,弘曆百感交集。
“宸兒,皇阿瑪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久久凝視着緹夭,弘曆終於開口了。
和敬公主詫異之下,好生哄着緹夭先跟阿瑪固倫額駙去吃東西,伴隨着不安的心情,隨弘曆進了孝賢皇后的寢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