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阿哥!大阿哥!”
靈前“砰”的一聲,永璜整個人重重到底,衆人手忙腳亂喚着永璜的名字。
偏殿,太醫診治之後,結果果然是弘曆踹的那一腳所導致。永璜身子想來單薄,又爲了搏弘曆歡心,夜以繼日挑燈夜讀,弄得消瘦憔悴,體質愈發之差。
璟珂接到消息急匆匆就趕往景山觀德殿探望永璜病情,嫺貴妃正照看着永璜,璟珂來接手,她便繼續離開去前頭辦事了。
“怎麼回事,傷成這樣?”璟珂皺着眉頭,看着永璜又吐了一口血,對弘曆的過分舉動實在怒不可遏。
太醫鍼灸完畢,收針之後,纔對永璜叮囑道:“爺,您一定注意多休息,這內傷萬一落下病可是一輩子的事。”
內傷?璟珂氣得拔腿就要去找弘曆算賬,永璜忙拉住她:“姑姑不可!”
被永璜拉回現實,璟珂冷靜下來,沒讓怒氣衝昏頭腦。自孝賢皇后青雀舫上西去,弘曆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這段日子裡受牽連的官員一打接一打,斷沒料到他連親生兒子都下得了手,活生生把他踹出了內傷。
永璜嫡福晉伊拉里氏端着煎好的藥進來,恭敬地叫了聲“姑姑”,放下藥碗,識趣地退了出去,讓璟珂同永璜繼續說話。
“聽說你沒有哭靈才被你皇阿瑪數落,爲什麼?”
永璜知道了什麼,爲何一向溫文爾孝順有禮的他怎會做這般不敬之事?璟珂的直覺告訴她,永璜似乎知道了孝賢皇后做過什麼事情。
璟珂的追問,永璜本想搪塞過去,可一旦對上那雙尖銳得好似能穿破他心防的眼睛,他就退怯了,只好如實說:“姑姑可曾知道,當日孝賢皇后曾想加害侄兒?”
“你聽哪個瞎說的?皇后屍骨未寒,你這話說了小心皇上又不高興了。”
永璜冷冷扯出一絲嘲笑,訕訕道:“旁人無知,姑姑如高堂明鏡,怎不明白侄兒的意思呢?姑姑以爲,端慧皇太子的死是偶然?”
“莫非……”
隱隱閃過一絲可怕的念頭,驚愕的表情挑動璟珂心裡最壞的想法,永璜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更證實了這個猜測。
“沒錯,那碗蔘湯,是我慫恿永璉喝下的。”此刻的永璜,全然不再是那個書生氣質的弱冠青年,而更像是一個歷經坎坷艱辛心有城府的老江湖。
璟珂不可置信,張大了嘴,一個勁地搖着頭:“不,不……不會是這樣的,不會是你做的,告訴姑姑不會是你做的!”
“對不起,姑姑,是我。”永璜輕聲嘆氣,突然抓住璟珂的雙手,換上另一種哀求的語氣,做了錯事的小孩要祈求家長原諒一般,“姑姑,我別無他法,我只能那麼做,否則我活不下來的!”
“那你也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他是你弟弟啊!”璟珂憤懣地抽回雙手,逐漸變得冷淡,又痛惜,又無奈,又心疼,“姑姑以爲你和別人不一樣,你是善良正直的人,哪怕遇到艱辛阻擋,你都能積極努力。可是……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了。”
璟珂的失望是永璜最不想見到的,他立馬掀開被褥,就地跪在璟珂面前,近乎哽咽道:“姑姑,自從額娘走後,姑姑就像永璜的額娘一樣愛我,姑姑不要丟下永璜好不好?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太晚了,孩子。”璟珂輕輕拉起他坐回牀上,讓他躺下,給他蓋好了被子,然後才起身,慢慢背對過去。
永璜着急了,慌亂了,“騰”地坐了起來,“姑姑!您不要我了嗎?”
璟珂微微轉頭,看永璜抱着急迫的期望,心中無限感慨。紫禁城真的可以把一個人變壞,這個大染缸,似乎沒有人可以完全獨善其身。永璜又何其無辜?他不害人,人家要來害他。他做的,不過是自保。只是,他用錯了方式。
璟珂淡淡笑着,上前一步,輕撫永璜略帶鬍渣的臉,苦笑着說:“永璜,姑姑沒資格責怪你。你並沒有錯,只是你沒跟姑姑商量就是錯了。在皇宮裡生存,沒有一雙手是乾淨的。姑姑當年還在聖祖膝下時,也曾耍過心眼,可是姑姑心裡一直有個底線,不傷人性命。你間接害了永璉,勢必要償還他。可憐的孩子。”
“姑姑,我別無他法!”永璜急於辯解的心情愈發濃烈,璟珂的冷言冷語,比殺了他還讓他難受,就像有人拿着一把匕首,慢悠悠地在他的心上劃上一道一道深深的口子一般疼痛。“皇阿瑪不喜歡我,我沒有證據,他是不會聽我解釋的,你讓我怎麼辦啊!難道我額娘死得早,我就活該被她們欺負嗎!皇后討厭我的存在,嘉妃瞧不起我,甚至連一個小小的令嬪都不把我放在眼裡!姑姑,你明白這種感受嗎?你明白嗎!”
聽着他發泄着內心的不滿,璟珂的感同身受,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斥一番之後,永璜的激動直接導致他再次吐血,失去了力氣,後退地倒坐在牀上,卸下了僞裝的包袱,他就像是無家可歸的野鴨子,沒有人會在意他的死活,他的眼淚,在控訴着命運的不公,控訴着弘曆對他的殘忍。
“我說我明白,你信嗎?”璟珂面無表情地說着,看着永璜按住自己的胸口,大力地喘着粗氣,胸口一下一下起伏着,甚是辛苦,“我的身份是什麼?我是雍正帝的養女,更是廢太子允礽的女兒,你說我會不明白這種感受嗎?”
永璜瞪大了眼睛,並未答話,在靜靜看着璟珂,聽她說話,像是敘說着一個與自己並不相干的故事,那麼雲淡風輕,那麼毫無所謂。
“當週圍的人看不起你,你要做的僅僅是看得起你自己。世界之大,你怎能取悅每一個人?你說你皇阿瑪不喜歡你,他隔三差五督促你的功課是爲什麼?他親自帶你圍場狩獵又圖的什麼?對你苛責,正是因爲愛你。”璟珂給永璜上着課,開解他,再多的話語也只能是安慰。
“呵呵……”永璜自嘲地笑着,捏起拳頭,重重往自己胸口捶了好幾下,“皇阿瑪愛我?皇阿瑪要是愛我,就不會這樣對我!他一腳踢開我的時候,可曾想過我額孃的情分?我的傷不痛,痛的是這裡,痛的是這裡!”
永璜一邊喊着,一邊捶打着自己的心口,嚇得璟珂忙上前抓住他雙手,低聲罵道:“你該冷靜了!這樣作踐自己有意思嗎!”
“姑姑,連你也不懂我,你不懂我的心有多痛!皇阿瑪的疾言厲色,就像拿一把刀子殘忍剜我的心,我好難受……”永璜放棄了掙扎,撲在璟珂懷裡,痛苦地哭着,他是個自小失去母愛的可憐孩子,又是個缺乏父親疼愛關心的孩子。一切只因爲他阿瑪是皇上,是一國之君,更是後宮衆多妃嬪的丈夫,他衆多弟弟妹妹的皇阿瑪!這樣的身份,註定他沒法享受尋常人家應有的父愛和母愛。
璟珂輕輕抱着永璜,讓他盡情地哭出來,把心裡的不快都哭出來,發泄完就好了。
“哭出來舒服些吧?”永璜情緒漸漸平靜,璟珂鬆開手,讓他離開自己的懷抱,取出手絹,輕輕給他擦着臉,笑道,“瞧瞧,都當阿瑪的人了,還這樣哭鼻子。”
永璜還未滿週歲的兒子綿德,此刻正由嫡福晉伊拉里氏抱着候在門外。這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弘曆一度因當上了瑪父而心花怒放,對永璜的態度好了很多。然而凡事都是短暫的,這樣的美好並沒有持續多久。
永璜難忍胸口的刺骨疼痛,躺下難受,坐着又無力,這個模樣實在是折磨他,看得璟珂也跟着心疼。
弘曆靈堂龍顏大怒的事情發生之後,永璋亦在受責之列,純貴妃爲求自保,根本不敢再摻和任何事,只戰戰兢兢地帶好六阿哥永瑢和和碩和嘉公主,除了嫺貴妃,沒有人敢來探望永璜,永璜被送回阿哥所臥病養傷,淒涼的處境,我見猶憐。夜半時分,他獨自與病痛對抗,受折磨。
孝賢皇后喪事還在如火如荼進行當中,革職、罰俸和褫奪爵位的事情幾乎天天在上演,整個朝野氣氛變得異常緊張,誰都怕一不小心做錯了事情。
金川地區的戰事尚未緩解,小金川又蠢蠢欲動,只因弘曆遲遲不封林婠嫦位分,他們看不到誠意,逐漸沒了耐心。
孝賢皇后走了才一個多月,爲安撫小金川土司澤旺,弘曆破例下旨昭告天下,封林婠嫦常在位分,稱爲林常在,仍住麗景軒。
禁足的嘉妃在鍾粹宮不聲不響誕下了皇九子,然而孝賢皇后新喪,弘曆也沒把心思放在一個形同禁錮在冷宮的妃子身上。這九阿哥生下來先天不足,沒幾天就夭折了,嘉妃痛苦之餘,還要自食當初偷用坐胎藥和催情劑的後果,自己的身子也就此跨下,要花費好長時間靜養。
聰明的令嬪深知這非常時期切不可爭鋒出頭,於是自覺地取了寧壽宮溫惠皇貴太妃那兒陪伴。
“令嬪會來看咱這老婆子,真是難得。”溫惠皇貴太妃似笑非笑打量着一身貴氣的令嬪,一眼就看穿了令嬪的心思。
令嬪自知逃不過溫惠皇貴太妃法眼,索性招了:“皇貴太妃料事如神,嬪妾的私心皇貴太妃瞭然於胸又何必多問嬪妾呢?”
令嬪堆笑着又是給皇貴太妃捏肩膀又是揉腿的,獻足了殷勤,皇貴太妃的心情似乎不錯,淡淡道:“成了,做這些粗活幹啥?要本宮助你一把?”
令嬪默認,含笑點點頭,皇貴太妃嘴角勾起一絲不屑的笑容:“想當年本宮同壽祺皇貴太妃奉聖祖之命撫育當今皇上,皇上尊敬崇慶皇太后,但是更親近的卻是本宮。只消本宮一句話……”
“嬪妾求皇貴太妃成全!”
皇貴太妃吊足了令嬪的胃口,意味深長地挑了一下眉,令嬪會意,立即跪地磕頭誠懇請求。
皇貴太妃卻搖搖頭道:“眼下孝賢皇后薨逝,人心惶惶,連大阿哥都受了牽連,誰敢這時候自不量力?”眼看令嬪略顯失望,皇貴太妃又輕笑道:“不過,要本宮幫你不難,只是你要許本宮什麼?”
“請皇貴太妃明示!”令嬪知道求溫惠皇貴太妃出馬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早就做好的心理準備,只要能上位,就算日後要爲皇貴太妃效勞也在所不惜,她心裡想着,皇貴太妃年事已高,鐵定活不過年輕的自己,被皇貴太妃牽制幾年,換取日後的榮華富貴,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皇貴太妃露出陰險的笑容,將所有侍女都退了下去,慢慢起身,刻意把花盆底鞋踩得響聲刺耳,俯下身,用食指擡起令嬪的下巴,低低說出:“本宮要你尋機會魅惑皇上,叫皇上下旨不得崇慶皇太后與世祖同穴而眠!”
令嬪驚嚇錯愕跌坐在地,隨即而來是溫惠皇貴太妃可怕的笑聲不絕。
“太妃娘娘,容嬪妾多嘴,爲何您這樣痛恨崇慶皇太后?”令嬪心裡惴惴不安,這下攤上了事情,她是抽身不得了,一旦她不答應幫忙,皇貴太妃可以立馬告訴皇上她的居心,到時候,皇上必定會選擇相信自小撫育自己的溫惠皇貴太妃,而不會是她。
“這不是你該問的。你只需告訴本宮,你肯還是不肯?”溫惠皇貴太妃冷冷地俯視着令嬪從地上慢慢爬起。
令嬪撣了撣身上的灰,才小心道:“這……嬪妾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冒殺頭大罪啊!”
“你知道爲什麼嫺貴妃一直沒有身孕嗎?因爲她不夠聰明!”溫惠皇貴太妃冷笑地“哼”了一聲,不緊不慢說着,“你沒有子嗣,在後宮就算有再多恩寵又如何?終究是一直不會下蛋的雞!相反,你有了子嗣,死後蔭封勝過活着的人。你說,你是選擇前者,還是選擇後者?”
溫惠皇貴太妃的暗示已經夠明顯了,令嬪內心裡萬分掙扎。
“你有時間替本宮問候大阿哥。”
“啊?”令嬪再次張大了嘴,甚至以爲自己聽錯了,“太妃娘娘,您要嬪妾探望大阿哥?現在誰都不敢理會他,嬪妾怕……”
溫惠皇貴太妃冷笑道:“真真是誰都不敢?你可忘了淑慎長公主還常往阿哥所跑?大阿哥在寧壽宮待過一段日子,本宮捨不得他,你且替本宮辦好事了再來討賞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