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着固倫和敬公主,一小步一小步走在月色之下的石板路上,捨棄了轎輦,不帶下人,身邊除了女兒,溪菡孑然一身。
月白蒼涼,朝如青絲暮成雪,深宮紅顏,一朝帝王恩澤要用一生等待去換取。哪怕,貴爲後宮之主的皇后,也不能倖免。
旁人可以吃醋,可以小打小鬧,而她不能,因爲她是皇后,要母儀天下,要大氣端莊。
“皇額娘,你不開心嗎?”和敬公主見溪菡一路無言,面色凝重,猜測她心裡不開心。
自小和敬公主看着在其他庶母面前皇額娘總是一副溫柔大度的模樣,即便是在皇阿瑪面前都是笑容以對,唯獨夜深人靜屏退衆人的時候,她會發現皇額娘一個人很不開心地坐着,有時候會流淚,有時候沒有。
溪菡低頭看了一眼女兒,並不答她,繼續向前走着。離他們幾百米遠的地方,一羣宮女太監們屏息小心跟着。每逢皇后不開心的時候,就會屏退他們,他們久而久之,便知道怎麼伺候主子更好。
慧貴妃已在長春宮等着皇后好久,皇后從御花園一路走回來,慧貴妃已飲過兩三杯清茶。
“你怎麼在這?”溪菡看到慧貴妃在等她,愣了愣,繼而讓嬤嬤把和敬公主帶下去睡覺,才與慧貴妃說話。
慧貴妃眨了眨眼,笑道:“知道娘娘不開心,特意過來安慰你”
“本宮有什麼好不開心的。”溪菡不禁發笑自嘲着。見和敬公主走遠了,她才漸漸收住淺笑。
慧貴妃輕嘆一句,有些不解道:“今晚娘娘爲何處處針對長公主?她做了什麼惹娘娘不快?”
溪菡嘴角微咧,也不答她,反而是笑問她:“本宮何時針對她了?”
“娘娘,你我姐妹相處多年,你心裡想着什麼,我還不清楚嗎?”慧貴妃輕輕伸出手,拍了拍溪菡的手背,“當年在王府就只有娘娘是真心待我好,我也是真心當娘娘是姐妹。”
聽慧貴妃這麼說,溪菡倍感欣慰,微微一笑,道:“長公主的心計是你我比不上的。本宮過去很信任她,一度當她是親姐姐。可是現在本宮也懷疑了,她一邊與你我交好,另一方面又同嘉嬪來往密切,最近又很關心海貴人。她到底是站哪一邊的,你清楚嗎?”
“長公主過去經歷那麼多,定是想尋個有力依靠。她同皇上姐弟情深,有時候皇上未必會聽太后的話,但是她的話就不一定了。”慧貴妃頓了頓,看皇后擰起眉頭,繼而說,“其實你也沒必要這樣。如果她真是圖名利權勢,何苦要挖空心思拒絕太后和皇上的提議?直接把女兒送進宮不就行了?”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溪菡若有所思地點着頭,“有時候長公主做的事情實在毫無邏輯可言。你說她不圖名利權勢,爲何要把純妃送給皇上?你若說她有所圖謀,卻寧可把女兒嫁給一個無功名利祿的閒散宗室,也不願女兒做阿哥嫡福晉。真讓人捉摸不透。”
慧貴妃其實也想不透,她幫璟珂說話,無非是念着孝敬皇后的恩情。若不是孝敬皇后,她高佳氏一族又怎有如此殊榮,從包衣氏族擡旗,前朝後宮一門榮耀。
“只怕今晚本宮這麼做,長公主該往心裡去了。”溪菡輕嘆着,揉了揉眼角,“端慧皇太子若還在,本宮也不至如此酸楚。”
“娘娘不還有三公主嗎?”慧貴妃笑道,想着自己一無所出,心中更加酸楚,“咱們皇上喜歡公主勝過阿哥,眼下只娘娘一人有公主,皇上想着公主,定會多來長春宮。”
溪菡聽着這話,心裡也安慰了不少,一想到慧貴妃多年無子的心酸,此刻還要她這樣開解自己,心裡過意不去,皺了皺眉:“本宮明日着太醫再給你瞧瞧身子?這麼多年一直無動靜,甚是奇怪。”
“娘娘不必費心了,太醫來了無非是說些讓臣妾放寬心的話,再開一些又苦又臭的藥,喝着受罪。”慧貴妃淺笑着。其實她幾乎已不抱希望。眼瞧着皇后和自己都即將步入三十歲數,生子機會更加渺茫。
溪菡也便隨她了,靜夜朦朧,夜涼如水,瞧着外頭已有些沁涼,便問貼身侍女倩兮道:“今晚皇上去哪個宮裡歇息?”
“方纔敬事房來人說皇上今晚去海貴人那兒。”倩兮如實回答着。萬壽節皇上不在中宮皇后這兒過夜,她知道主子一定會問起,便早早留意了,待合適時候告訴主子。
慧貴妃倒也見怪不怪,唏噓道:“太后剛訓斥,皇上便過去她那兒,這怎麼看都不像是得寵。”
“少說兩句吧。”溪菡哀嘆着想起海貴人之前的事情,她也是略知一二,只覺海貴人不易,“有些事你我清楚便是了,無謂告訴外人惹是生非。她這一胎若是生的安穩,也算安慰了。”
“娘娘,不如到時候你給皇上說說,讓我來養那孩子吧?”慧貴妃心生一計道。
溪菡沉吟片刻,搖搖頭說:“恐怕,難。”
慧貴妃不解,問爲何,溪菡只答:“長公主。”
卻說璟珂自慈寧宮出來,渾身發冷顫抖,還是由侍女攙着出來的,坐上回府的馬車,一顆心跳動得厲害,久久不能平靜。
皇太后今晚的警告,讓她還未回過神。皇后今晚的針鋒相對,讓她摸不着頭腦。
剛回到府裡,焦急徘徊的費揚古便迎了出來,見璟珂臉色蒼白,以爲她不舒服,忙不迭要叫大夫。
璟珂喝了杯參茶,才慢慢緩過神來,問了方柔,知道兩個女兒都睡了,心裡踏實了許多。
費揚古執意找來大夫給璟珂仔細瞧瞧,道是無大礙,休息片刻即可。
方柔看璟珂心事重重,想替她分憂,“主子,出什麼事嗎?”
“你加緊訓練採芩,下個月送她去柏府,讓柏士彩明年送她入宮。”璟珂面無表情地吩咐着方柔。
方柔不禁一愣,“這……採芩年紀還小,會不會太早了?”
“錯過明年,更待何時?”璟珂長舒一口氣,稍顯疲憊,“今晚太后慈諭,明年選秀只在各家大臣家眷裡挑選。採芩若是替我爭氣,也不枉費這麼多年公主府養她吃穿!”
費揚古送走大夫回來,恰巧聽到她們的談話,說:“柏士彩那裡我打過招呼了。按輩分算起來,採芩的生父還得叫他一聲堂兄。”
“嗯,采薇也該抓緊訓練了。”璟珂淡淡說了句,便擺手讓他們先出去,自己要先靜一靜。
紫禁城的秋天,蕭瑟的風吹得惹人傷神,彷彿要帶走人的思想,喜怒哀樂,恩怨情仇。明月鬆間照,璟珂仰躺在牀上,望着窗外的月亮,不時想起觀音保的音容笑貌。
我好累,觀音保,如果沒有兩個女兒,我恐怕支撐不下去了。對月流清淚,月色撩人醉。
乾隆六年在一如既往的爆竹聲中到來,進宮賀歲之時,璟珂去看了海貴人,她變得恬靜很多,安心養胎,每天養好精神,保持愉悅心情。
“太醫說孩子很健康。”海貴人輕輕撫着自己的腹部,充滿了希望。璟珂握緊她的手,鼓勵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孩子一定會平安的。”
臨走之前不忍心再看一眼海貴人滿懷希望的模樣。
輾轉來到永和宮裡,嘉嬪身着新裁剪的衣服,飲着長白山參茶,璟珂笑眯眯地看着她慢慢飲完那杯參茶,也不說一句話。
“長公主,參茶不對胃口嗎?”嘉嬪輕輕抿了抿脣,用手絹點了點嘴脣,笑道,“下個月新一批秀女進宮,本宮甚是焦慮。”
“娘娘容貌妍麗,正值風韻。”璟珂淡淡笑着,又說,“娘娘育有皇子,他人羨慕不來。”
說到皇子,嘉嬪輕輕嘆氣道:“大阿哥生母走得早,三阿哥生母也是個妃位,海貴人這一胎若是個阿哥,晉封嬪位也是少不了的。而本宮的四阿哥……”
璟珂知道嘉嬪的意圖,只笑道:“皇上待娘娘好,又疼愛四阿哥,不會虧待了娘娘。”
“還有勞長公主替本宮美言幾句了。”嘉嬪嘴角微微上揚,一雙桃花媚眼笑起來如月牙一般,極盡嫵媚。
沒待多久,乾清宮李玉來報,說是弘曆請璟珂過去一敘,與此同時還有和親王弘晝、怡親王弘曉等。
大家舉杯對飲,直到黃昏,大夥兒漸漸散去,只剩下弘曆和璟珂依舊在碰杯。
“皇姐,下個月選秀,你可給朕物色佳人了?”弘曆打趣地碰了下璟珂的酒杯。
璟珂嗔怪罵道:“你這風流脾氣還不見改,看我不打你!”
“朕是皇上,皇姐手下留情!”見璟珂一手劈頭蓋下,弘曆忙閃躲,一臉委屈,“姐姐好生狠心。”
璟珂“噗嗤”一笑,收回手,說道:“你宮裡人也不少了。太后不喜漢軍旗女人,你卻偏偏找漢人女子,這不是存心惹太后生氣嗎?”
“太后年輕時受先帝敦肅皇貴妃欺負,對漢軍旗女子心懷芥蒂,也是情理之中。”弘曆無可奈何地搖着頭,“可是偏偏這漢軍旗女子善解人意,不必滿軍旗驕橫自傲。”
弘曆說的不無道理,他是君王,他有他的大男子氣概,而往往只有柔弱的女子可以滿足他們保護弱小的強勢心理,讓他們覺得有成功的優越感。而滿軍旗則不同,大多從小接受騎射訓練,性格豪爽直接,驕縱跋扈的也有不少,這樣的性子,硬碰硬往往是不成。譬如,順治朝廢后靜妃就是鮮明的例子。
“純妃最近伺候得不好嗎?”璟珂笑眯眯道,弘曆收集女人就像收集珍寶一樣,永遠不嫌多。
弘曆倒不是嫌棄純妃,對着白米飯久了,總想換個口味,璟珂知他心思,笑道:“皇上,這事情姐姐可不敢摻和。太后那兒已經夠忌諱我了。”
“太后……”弘曆也是一臉惆悵,太后總愛以各種理由干涉他的決定,無奈他又昭告天下標榜自己是個孝子,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璟珂悻悻道:“你可不曉得,太后還想要我把嘉兒送給你當妃子哩!”璟珂確實是直言不諱,她要讓弘曆知道他有個什麼樣的額娘。
弘曆一聽這話,差點沒嚇到,以爲璟珂在說笑:“姐姐,你說的可是真的?”
“姐姐會騙你?”璟珂反問道,又笑着說,“其實太后也是爲了你好。你說你滿宮裡都是漢軍旗女子,太后也着急。自聖祖開始,後宮裡幾乎是沒有蒙古妃嬪,準噶爾好容易才安分些。每年只有我們大清的女人送出去蒙古,卻不見他們蒙古送女人過來,這像話嗎?”
弘曆思忖着,似是在考慮璟珂的話,“姐姐,你說的不無道理。眼下蒙古各部落虎視眈眈,無論娶了哪個部落的女子,其他部落定會躁動,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其實那事倒也不急,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你好歹也顧着身邊的人。”璟珂見時機差不多,雖不願幫嘉嬪,還是說出了口,“嘉嬪好歹爲你生了個阿哥,眼下四阿哥都週歲了,你也該給李朝一個說法纔是。”
說起李朝,弘曆不禁冷哼一聲:“嘉嬪祖上雖爲李朝,但早已在入關之前歸附大清編入內務府包衣,與他李朝有何關係?李朝如今見嘉嬪得子,妄圖奪太子之位,肆無忌憚巴結嘉嬪!朕遲遲不晉封嘉嬪位分,就是要給李朝一個警告!”
“可是你好歹顧着皇太后,顧着四阿哥。當初國庫空虛,嘉嬪的母家確實是出了不少力氣。何況四阿哥又是你登基之後第一子,旁人會如何議論?”璟珂越發覺得自己的理由有些牽強,擺明了是告訴弘曆她和嘉嬪是一夥的。
“李朝來巴結,她就眼巴巴迎上去,到底還是血統至上。”弘曆諷刺一笑,嗤之以鼻,“她妄想圖太子之位,朕會斷了她的念頭!”
見弘曆臉色沉重得難看,璟珂不敢再繼續說下去,便轉移話題道:“海貴人再過幾個月就要生了,你可擬了名字?”
“嗯。”弘曆雖有些不悅,但仍掩不住有些許期待,他心裡,還是有海楹的。只不過海楹傷了他,他無法立刻原諒她。
璟珂觀察着他細微的表情變化,心中不禁爲海貴人吶喊了一聲。
“璂琪,玉屬也。”只聽弘曆淡淡說了一句,“若是公主,就叫歆毓,封號擬爲和嘉;若是阿哥,就叫永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