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紛紛,吹亂行人慾斷魂。
手捧兩束小白菊,打着紙傘,來到荒無人煙的京郊,拜祭弘時和琪兒。
“三哥,我來看你了。”
璟珂先把小白菊放在琪兒墓前,再把另外一束放在弘時墓前,繼而佇立微風細雨中,對着墓碑自顧說話。
“你的小外甥女出嫁了,嫁的雖不是大富大貴人家,卻也平和,不會讓她受了欺負。”璟珂微微蹲身,用手絹擦了擦墓碑上泛舊的紅漆字。
“三哥,其實你知道嗎,我並不屬於這個世界。”璟珂苦笑着,說出積壓在心裡長久的話,“有時候我知道你們的結局卻無法用合理的方式提醒你們,我心裡真的好難受好難受。‘汪萱萱’這個名字,也只有在我知道歷史結局的時候纔會被我記起來。三哥,你聽得到嗎?或許,你已經從鬼差那裡知道我的事情了。”
“你知道嗎,弘皙也不好了。我這一二十年來,幾乎爲了他奔波着,害怕他被皇阿瑪治罪,被弘曆傷害。到頭來他自己卻玩火自焚。我知道他撐不了多久,如果他走了,我的人生似乎就了無生趣了,呵呵。”
“如果你見到觀音保,記得跟他說一聲,叫他等我,千萬不要一個人上奈何橋。”
細雨微微迎面撒來,襲來點點涼意,璟珂不知道是雨絲落在臉上,還是眼淚溼了臉頰,蹲久了腿有些痠疼,便慢慢站直了身子,回想了點點滴滴,盡彷如昨日。
“長公主,我們回去吧。這兒挺涼的,當心身子。”
遠處馬車旁的流風見璟珂已一個人待了很久,怕她受了涼,便走了過來催了句。
“三哥,我走了。”
璟珂回頭看了一眼弘時的墓,這才往馬車走去。
四月底一天,宮裡緊急傳召璟珂入宮,說是後宮出了事,怡嬪小產。
璟珂火速進宮,延禧宮偏殿太醫、穩婆進進出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了出來,弘曆一臉陰沉地坐在正廳,二話不說。
嫺妃張羅着宮女們燒水端藥,看樣子這回是沒被陷害。
璟珂到達的時候,各宮主位都在,悄悄問了純妃,說是怡嬪今天不知怎的叫身子不適,午後着身邊侍女去長春宮請命叫太醫來瞧,皇后也不敢怠慢,等太醫到的時候已經見紅了。
今日一整天嫺妃都在慈寧宮跟太后一起誦經,所以嫺妃也不知發生了何事。
太醫忙活好一陣子,纔出來一個稟報道:“皇上,怡嬪小主的胎兒保不住了。”
“混賬!你們怎麼治的!”
弘曆怒而拍案,太醫嚇得噗通跪了下來,顫巍巍道:“皇上,老臣已竭盡全力救治小主,可小主先天體弱,不受補,況且小主平日裡憂思過多,導致胎兒不健康,這纔沒了脈象。”
“憂思過多?”弘曆冷哼一聲,擺擺手,讓太醫下去。
璟珂稍稍倚在門邊探頭往房間裡瞧了一眼,除了聞到濃濃的血腥味,只看見怡嬪虛弱躺在牀上雙眼空洞而哀傷,而其他太醫則在討論研究着藥方。
嘉妃嘆了一聲,悠悠道:“皇上,您別傷心,怡嬪妹妹還年輕,養好身子還會有孩子的。”
“是啊,皇上,怡嬪沒了孩子心裡一定難過,皇上就多陪陪她吧。”溪菡這時也不忘扮大度,笑容淺淺。
弘曆神色剛有所緩和,太醫院翹楚胡太醫就踏出房間,無限惋惜道:“皇上,老臣惶恐!”
“但說無妨!”弘曆已預料到情況似乎不大好,也做好了心理準備。
胡太醫這才嘆息道:“怡嬪小主身子本就不好,這次小產耗費了大量元氣,恐怕再難誕育皇嗣了。”
胡太醫此言一出,不僅是弘曆和璟珂,所有嬪妃都愣住了,大家的表情各式各樣,有驚愕的,有惋惜的,有同情的,還有幸災樂禍的。
璟珂忍不住,索性跑進怡嬪房間裡,在牀沿坐下,輕聲喚着毫無生氣一臉蒼白的怡嬪:“採芩?採芩?你聽得見嗎?”
怡嬪微微睜開眼睛,虛弱縹緲的聲音答着:“長公主……”
“今天發生什麼事你可還記得?”璟珂壓制住心疼,見怡嬪尚有力氣說話,才問了她。
怡嬪搖搖頭,道:“我不知道……用過午膳就覺得腹痛難忍,跟着就……”
“好,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我改日再來看你。”璟珂微微一笑,幫怡嬪蓋好被子,才起身帶上房門出來。
弘曆低聲問道:“她還好嗎?”
“嗯,太累睡下了。”璟珂嘆氣之後,尋了位子坐下。
嫺妃方纔忙活進來,沒有位子,就站在璟珂旁邊。璟珂叫來怡嬪身邊的侍女春兒,仔細問了她怡嬪的飲食。
“罪孽啊!”一旁的胡太醫聽到春兒報出的食譜,痛叫道,“這都是害人之物啊皇上!”
“太醫,是怎麼回事?”
璟珂追問着胡太醫,胡太醫萬般痛恨地解釋道:“不知是誰安排怡嬪小主食用這些東西?這菜單獨食用是無礙的,可若是放在一塊兒,長期食用毒素便會慢慢滲入體內,久而久之……”
“混賬東西!”弘曆怒而摔下茶杯,“嗖”地離開延禧宮,一邊大步走着,一邊對吳書來道,“將御膳房查個清楚,嫌疑人等打發慎刑司,務必揪出幕後兇手!”
弘曆一走,衆妃嬪便卸下了堆笑溫柔的面孔,恢復原樣。
嘉妃嘲諷道:“這不正的東西就是留不住,一隻不會下蛋的雞有何用,呵呵!”
“你少說兩句!恨不得人人都聽到麼?”慧貴妃最討厭嘉妃這般落井下石的小人模樣,忍不住訓了幾句,“怡嬪還在裡邊,你存心惹她難過呢?”
純妃格外同情怡嬪,竟抹起了眼淚:“可憐那五六個月大的孩子,都已經成型了。”
“就不知是誰如此狠心下了毒手。”璟珂冷哼一聲,掃過幾個妃嬪主位。
嫺妃不禁怔了怔,疑惑道:“這御膳房向來對食物把得嚴格,怡嬪的飲食一直都有人照料,怎會除了岔子?”
“這難道不該問你嗎?嫺妃?”嘉妃訕笑着反問嫺妃。
嘉妃有意把污水往她身上潑,嫺妃臉憋得通紅,嚷着:“與我有何關係?我只照顧怡嬪日常生活,飲食這邊有御膳房的人照料,我從來不碰!”
“夠了,說那些做什麼!”溪菡聽着一來一去的吵鬧,頗有些煩心,起身讓倩兮扶着走了,臨了還道了句,“你們都緘口爲妙,皇上正在氣頭上,遷怒於誰本宮可不敢保證!”說罷,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延禧宮。
嘉妃見皇后走了,自覺無趣,也起身整了整衣裳,帶着綠兒跟着離開。
慧貴妃則進去瞧了瞧怡嬪,纔跟着純妃離去,留下愉嬪、嫺妃和璟珂三人。
愉嬪小聲道:“長公主,你不覺得蹊蹺嗎?這御膳房怎會出這等奸佞之人?”
“與你無益的事少琢磨吧。”璟珂嘆了一聲,又見愉嬪近來瘦了許多,以爲她遇到些什麼事,便追問了幾句。
嫺妃請她們二位去延禧宮正殿,讓容兒沏了茶,才仔細說話。愉嬪對嫺妃本有誤會,並不願與她多交談,一時間靜謐得很,甚是尷尬。
璟珂率先打破僵局,道:“怡嬪無端被害小產,後宮接二連三出事,皇后也逃不了責任,你們且獨善其身即是。”
“五阿哥要過週歲,想來皇上心情會好一些。”嫺妃笑着看向愉嬪,想以此套近乎。
而愉嬪並不爲所動,也不瞧嫺妃,冷冷道:“永琪的抓週禮太后說了,要辦得隆重,皇上日理萬機,若是能親自主持,就是永琪的福分了。”
“這是自然的。”璟珂點點頭道,“四個阿哥中,如今只永琪是最受皇上和太后寵愛。”
嫺妃本欲對愉嬪解釋,哪知愉嬪一刻也不願意多待延禧宮,起身行了禮,便回自己永和宮去了。
“姐姐,她還是不聽我解釋。”嫺妃有些失落懊惱地垂下了頭。
璟珂安慰道:“你彆着急,日久見人心,愉嬪愛子心切,定是不會輕易相信他人。”
“這回怡嬪小產,長春宮那位難辭其咎,就不知皇上會如何處置了。”嫺妃雖說得雲淡風輕,璟珂卻聽得出她語氣裡的落井下石,像是出了一口惡氣般。
璟珂只小聲勸她莫要太張狂被皇后得知,“你且小心點,隔牆有耳。皇后畢竟是皇后,皇上就算對她不滿,也得顧忌富察氏一族的權勢。何況固倫和敬公主是皇上唯一的嫡親孩子,皇上疼愛公主,皇后做了什麼只要不太過分,睜眼閉眼就過了。”
“嫡親孩子,呵……”嫺妃諷刺笑着,聽見“嫡親”二字,便覺得如此噁心,“她生的孩子金貴,其他人生的就是地下泥了?難道我們的孩子生來就是要爲她孩子做陪襯?”
“你抱怨什麼?”這話璟珂便不愛聽了,嫺妃脾氣較以前收斂了些,但是偶爾還是喜歡發牢騷,“中宮皇后是後宮之主,她的孩子必是金貴的,你們的孩子也是龍裔,怎能說是地下泥?只要是皇上的孩子,都是尊貴的皇嗣!”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能夠生下一兒半女,有個依靠。”璟珂無奈地看着嫺妃一天一天年紀大了,不免爲她感到憂慮。
慧貴妃生不出孩子,璟珂知道原因。可是嫺妃雖不是經常承寵,皇上倒也雨露均沾,她的肚子卻遲遲未有動靜,這就奇怪了。
說起子嗣,嫺妃最焦心的就是這麼多年仍未有一兒半女。眼下無依無靠的大阿哥都要成親了,最小的五阿哥也即將週歲,她還生不出孩子,如何爲烏拉那拉氏謀求福祉?
“我也讓太醫瞧過,都說不出有何不妥。”嫺妃邊說着,邊收了收袖子,輕咳了兩聲。
這時候容兒端進一碗藥,讓嫺妃趁熱喝。璟珂疑惑問起,說是日常進食的補藥。
“可還有藥渣?”璟珂擡頭問了容兒要了份,交給流風回去後找幾個宮外大夫查證有無不妥。
嫺妃見璟珂懷疑,也不敢喝那補藥了:“難道是這藥有問題?”
“目前不好說。是藥三分毒,你還年輕,沒必要靠藥物來求子。”璟珂勸了聲。
嫺妃則搖搖頭,道:“這是皇上賞的坐胎藥,舒嬪那兒也有,怎會有不妥?”
弘曆賞的?那就更有問題了。璟珂恍然大驚,似乎料到背後一個大秘密,好在她並未表露得明顯,便笑道:“若是皇上賞的,也就無不妥了。宮裡如今除了皇后和愉嬪,只你和舒嬪是滿軍旗的人,皇上重視子嗣貴胄,獨給了你倆,可見皇恩浩蕩。”
璟珂這麼說着,嫺妃打消了疑慮,露出釋懷笑容:“是呢。舒嬪原是不受寵的,不知怎被皇太后勸了,皇上每次進後宮,經常翻舒嬪的牌子。”
“怡嬪不能再有孕,恐怕這輩子就這樣了。”璟珂惋惜着,畢竟怡嬪是她看着長大的,蒙此遭遇,作爲一個母親般的長輩,她比誰都心疼。
對於嫺妃,璟珂仍是打起精神寬慰說:“你好好珍惜眼前不易,早日誕下皇子便是幸福了。”
“嗯,我也是這麼想呢。”嫺妃笑了起來,露出一口貝齒,甚是好看。
璟珂離開延禧宮,走了遠些,纔對流風道:“那些藥渣都收好,回去找大夫查下,我應該沒有猜錯。” (=半-/浮*-生+)
“長公主,真要查嗎?萬一被皇上知道……”流風也不是傻子,她從璟珂的表情已經看出端倪,知道這背後的秘密有多大。
璟珂嘆息着,沒答話,慢慢走在青石地上,高高的硃紅宮牆,愈發讓人感覺到壓抑。
如果弘曆是真不想讓嫺妃和愉嬪生下孩子,何必如此呢?直接不召幸她們不就成了?一切都是礙於太后。
舒嬪是納蘭家族的女人,納蘭永壽虎視眈眈妄想登入朝堂封侯拜相,弘曆不讓舒嬪生孩子,自有他的理由,璟珂可以明白。
可是嫺妃,礙了他什麼?烏拉那拉氏一族自孝敬憲皇后走後,就如日薄西山,大不如前。況且,在嫺妃進冷宮之後,她唯一能依靠的父親也走了,烏拉那拉氏能構成什麼威脅呢?這是璟珂想不通的地方。
又或者,是太后說什麼,弘曆就要對着幹,不想如太后所願?
想來想去,璟珂想破腦袋也想不出爲什麼,索性直接出了宮,一刻都不想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