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珂現在除了晚上回怡親王府,其餘時間都往奉恩鎮國公府裡跑。弘時已開始發高燒,胡言亂語起來,偶有意識清醒的情況,也僅限於璟珂在旁邊的時候。
“璟珂,你回去吧,別惹皇阿瑪生氣了。”弘時嚥下璟珂餵過來的最後一勺藥,喘息艱難地擺手推開藥碗。
璟珂纔不管那些。雍正已讓十三爺告誡過她注意分寸,她卻認爲弘時纔是最重要的。
放下藥碗,她爲弘時換上一個冷帕子敷在頭上。她知道,弘時現在已經開始產生併發症了。從他的病況來看,恐怕就這一兩天了。可至今,雍正仍不聞不問,即便是宮裡的齊妃想要探望兒子病情,他都不准許。
璟珂扶着弘時到院子裡的藤椅上躺着。綠蔭下,夏日傍晚蟬鳴倦怠,暑氣也不再濃烈,十二爺讓人備了兩桶大冰塊在院子裡,周圍的溫度降了許多。
弘時躺在藤椅上,昏昏沉沉,遙望着遠方的天空,氣若游絲:“太陽要下山了……”
“是呀,太陽要下山了,待會該吃飯了。”璟珂微微笑着,手中的蠶絲扇徐徐爲弘時送去清涼。
弘時慢慢轉過頭來,看了璟珂許久,才輕輕笑着:“你長得真好看。”
“三哥,別說這些了。”璟珂感到尷尬,忙笑着要轉移話題,“過幾日,我去求皇額娘,讓她想法子把三嫂子帶過來。”
“不必了。”弘時輕描淡寫地回了句,遂閉目養神。自唯一的兒子永紳早夭,他只剩兩個女兒,可是自他被驅逐圈禁,兩個女兒被疏於照料,先後夭折。如今只有福晉董鄂?菲蘢和媵妾田醒茹兩人,均被遣返母家。
弘時似乎又睡了過去,璟珂叫了幾聲,他才吃力地睜開眼睛:“璟珂,你再跳一次霓裳舞給我看吧……咳,咳……”
“好。”璟珂莫名想哭的情緒,讓她鼻頭一酸,不過仍儘量保持微笑,起身到前方空地上,無器樂絲竹,無羣芳伴舞,璟珂一顰一笑,皆動作到位。
弘時眼前漸漸模糊,看着當年小格格,如今出落得這般美麗,一樣的舞姿,不一樣的情境。
璟珂,你一定要幸福,替我活下去。不要悲傷難過,我先走了,下輩子,讓我繼續保護你,我最愛的,妹妹……
帶着無憾的眷戀,眼角滑落最後一滴淚,弘時微笑着閉上了雙眼,垂下了雙手。
璟珂含淚而笑,始終未停止動作,彷彿藤椅上躺着的人只是睡着了,並做了個甜蜜的夢,夢醒來一切又是美好的開始。
就這樣,一直跳着,跳着,直到情緒完全崩潰,再也無法支撐下去,璟珂痛苦地跌坐在地上,無力地爬過去弘時身邊,握住那枯如樹枝餘溫猶在的大手,心痛得無法哭出聲來,堵在胸口,難以自拔。
“三哥……”璟珂憋盡了全力,才說得出話,用力的喘息,無法言語的難過,隨着無聲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掉落,她不停喘氣着,想要哭出聲來。
清漪和弘曆正說笑着朝這兒走來,見璟珂痛苦萬分的模樣,弘時靜靜閉目、雙手無力垂下的姿態,頓感不妙,丟下手中的提籃,狂奔過去璟珂身邊。
“三哥?三哥!”弘曆使勁搖晃着弘時瘦弱不堪的身軀,始終不肯相信弘時真的走了。
清漪也嚇得捂住了嘴,瞬間說不出話來。
璟珂埋頭靠在弘時膝蓋上,終於放聲大哭起來,不停叫着弘時的名字。可是弘時再也聽不到了。
雍正五年八月初六日申時,弘時卒,年二十四歲。
消息很快傳入皇宮。齊妃接到噩耗時,立刻暈厥了過去,愣是太醫施針,才清醒過來,而後又是大哭到虛脫。
雍正當時正在批閱奏摺,聽到噩耗,手中的硃筆顫抖,整份奏摺被硃砂污染得醒目刺眼。他把自己關在乾清宮裡,久久不能平靜。
臭小子,你怎麼走了!雍正面上平靜,心裡沉痛,他顧及威嚴,只是想給弘時一個教訓,可是沒想卻害了他染上重病。君無戲言,他既已說出口,就不可再反悔。削除了弘時的宗籍,實在是因爲弘時永不悔改,他怒不可遏纔會做到這麼絕情的地步。
蘇培盛冒冒失失開門衝進來,連頂帽都來不及正,就跪地慌張道:“皇……皇上,公主闖進來了,非鬧着要見您,奴才擋不住……”
雍正撇了蘇培盛一眼,不覺愣了,他赫然看見蘇培盛血流不止的鼻子腫的很。看來璟珂這次下手很重,動怒了。
正要叫蘇培盛退下的時候,璟珂氣哄哄地闖了進來。只見她一身素衣,眼睛哭得紅腫,未曾梳妝着珠翠,闖進來就直直站在御前,也不行禮,情緒還激動得很。
“你這是要對朕興師問罪嗎?”雍正冷冷地放下手中硃筆,正襟危坐,與璟珂的氣場不相上下。
璟珂不停地流淚,聲音已然沙啞:“你是皇帝,九五之尊,你的一句話可以掌握別人的生死。爲什麼你連自己的兒子都不願放過!”
“璟珂,朕念你哀痛過度,不追究你頂撞聖駕,你回去吧。”雍正淡淡地揚了手,並不想與氣頭上的璟珂多費脣舌。
璟珂吸了一口氣,用袖子抹掉眼淚,讓眼睛不那麼溼潤模糊,苦笑道:“皇阿瑪,三哥已經死了!人都死了,你爲什麼還不放過他,不願讓他恢復宗籍!”
“璟珂!”雍正低吼着,冷冷看着璟珂,“有些事情不是你想怎樣都能如你所願!朕是皇帝,也有無可奈何的時候!”
“無可奈何?八叔死了,九叔死了,十叔和十四叔都被你幽禁,你還擔心什麼?”璟珂冷笑着上前了一兩步,“弘時是你的親兒子,你爲什麼就不能饒恕他?”
父女倆正僵持着,聞訊趕來的皇后氣喘吁吁地要拉璟珂離開,璟珂不讓,皇后無奈之下,只能讓綠蕊和紅芯採取武力,敲暈了璟珂,這才把她給帶回景仁宮。
弘時的葬禮只能簡單操辦,冷冷清清。由於他被削除宗籍,所以太廟那頭是不會爲他設立牌享的,靈堂裡除了清漪、弘曆等人,無人問津,冷冷悽悽。
璟珂連續幾天都不吃不喝,每次都是觀音保強制給她灌了蔘湯。簡短的日子,她就消瘦了許多。
弘時頭七之時,璟珂等人在靈堂裡陪着弘時。至於弘時的身後地,大家商量之後,決定將他安葬在純禧長公主之女琪格格的墓旁。那裡山清水秀,弘時死後定會安息的。與琪格格做鄰居,有個伴,也挺不錯的。
喪禮過後,璟珂帶上傷心悲慟,跟着觀音保兄弟啓程返回科爾沁。回程的速度顯然慢了許多,全是因爲璟珂近段時間以來悲喜過度,情緒跳動厲害,一下子彷彿得了重病,只能躺在馬車裡跟着奔波。
雍正想爲她辦一次餞行家宴,她一點機會都不給他留,只到景仁宮給皇后道別,才離開了紫禁城。
高高的紅色宮牆上,雍正極目遠眺,璟珂的馬車已逐漸消失在視野裡。這父女倆關係降到冰點,皇后是最痛心的一個。她勸了璟珂許久,無奈璟珂比雍正還倔強。
“皇上,回去吧,這兒風大。”皇后靜靜地陪在雍正身邊,許久了,才輕聲勸了句。
雍正眼角竟滑過一滴淚,慢慢回頭看了皇后:“敏諾,朕是不是做錯了?”
皇后也無言以對。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於公,她能明白雍正此舉是爲了杜絕後患,警醒滿朝文武;於私,弘時畢竟是他的親兒,這樣做對弘時真的太過殘忍了。
“過幾日擬旨封清漪做和碩格格,下個月就嫁了吧。”半晌,雍正深深嘆了一聲。
皇后一驚,正想要說什麼,轉念一想,心中會意,說:“臣妾代十四弟一家謝過皇上聖恩!”
和碩格格,即漢人口中的郡主,只有親王之女纔有資格受封!雍正此前已經革去十四爺的固山貝子封號,此次卻破例封了清漪爲和碩格格,不正是帝王之心軟化了!
弘時的死,畢竟還是給他敲了警鐘,讓他反思是否真的對一衆兄弟子女太過苛刻。
一路上好不容易捱到出了山海關,璟珂立刻撐不住,嘔吐不已,不得已,兄弟二人只得尋了一處地方,找了大夫瞧了脈。
老郎中細細診斷之後,確認無誤,便推了門同觀音保兄弟道外頭談話。
“恭喜公子,夫人是有喜了!”撫摸着發白長鬚,老郎中對觀音保彙報着喜訊。不過,老郎中表情一轉,愁眉不展道:“敢問公子,夫人最近是否經歷了傷心之事?”
觀音保兄弟正開心不已,一聽老郎中這麼說,立刻傻了眼。觀音保點頭道:“是。內子家兄剛過世不久。怎麼了大夫,是有什麼不妥嗎?是不是孩子有事?”
老郎中嘆氣道:“老朽不敢欺瞞公子。夫人的脈象微弱,這胎兒恐怕不穩。老朽醫術淺薄,只能先開個方子,保住夫人的身體,至於孩子……”
方纔是喜訊,現在卻是晴天霹靂,懵了神的觀音保努力梳理了情況,對大夫道:“你盡力保夫人平安即是!”
費揚古跟着老郎中去抓藥,觀音保則進去房間陪着璟珂。璟珂已經醒來,呆呆地望着牀頂。
“公主,我們有孩子了。”觀音保坐在牀邊,心中又是激動,又是難受。
璟珂淡淡一笑,道:“方纔大夫的話我都聽到了,你不用瞞我。既然是我的孩子,就當盡力保他周全,也不枉費我們母子一場。”
“公主,對觀音保來說,只有公主纔是最重要的。”觀音保握住璟珂的手,貼在臉頰上,“如果沒了公主,觀音保往後就算有孩子,又有什麼意義?”
璟珂看着情真意切的觀音保,由衷地留下了感動幸福的淚水。